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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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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以随时可为入幕之宾,以广招徐,这种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还讲得通。若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测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浅,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说要梳拢,一掷万金,在所不惜,不达目的不止!请问,在那种推车撞壁的情势之下,你如何应付?” 

  想想果然,从来妓家拒客,只能狮子大开口,用大价钱将人家吓回去;从未听说,花足了钱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干这一行辱没祖宗的营生? 

  “如果是‘红倌人’的身份,便无此‘点大蜡烛’之窘。至于想一亲芳泽的,蔼如怎么样闪转腾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这样别开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两首诗,感叹一番!” 

  “现在你明白了吧?”万士弘欣慰地说,“你想,她是那样守身如玉,即使对洪文卿一见倾心,亦决不会轻易相就,是不是呢?” 

  “诚然、诚然!不过,”张仲襄皱着眉说:“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担心。” 

  “你是说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张仲襄答道:“看样子,蔼如志气很高,不会肯甘于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那就要看他们的缘份了。” 

  谈到这里,小王妈来请入席。洪钧与万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结果是叙齿,万士弘年长,坐了首席。张仲襄提议,将蔼如亦算作客人,奉为上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从无这样的规矩。其实,她是因为大家闹着要看洪钧的“定情诗”,心里有些受屈而无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远洪钧,借着照料厨房为名,连席面上都很少来。 

  她这种态度,在珠围翠绕、飞觞醉月的热闹场面掩盖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觉得出来的。而万士弘与张仲襄不同,洪钧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没有跟他说上十句的话,更没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见此光景,洪钧当然很知趣。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测:为何蔼如的态度突然一变,与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有意表示并无留恋之意,高声向张仲襄问说:“张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点了,”张仲襄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看说,“回家睡觉,你还想到哪里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处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请你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襄受宠若惊似地,“不过,时文我实在是外行。” 

  所谓“时文”就是闱中猎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读了些书,或者比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谈。洪钧当然也不会向他请教此道,微笑答说:“张二哥该罚!怎么门缝里张眼,就将人看扁了,以为我要跟你请教时文?” 

  “是,是。该罚,该罚!”张仲裹一连叠声地说:“走吧。我去拜读拜读你锦心绣口的好诗文。” 



         ※        ※         ※ 



  论文谈艺,原是一个借口。洪钧的本意,是着实想交张仲襄这个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谈,首先就问张仲襄的家世。 

  “张二哥今年贵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岁。”洪钧又问,“伯父、伯母都在沧州?” 

  “先父早就见背了,老母在堂。”张仲襄说:“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别无兄弟。说起来应该在家侍奉,无奈衣食驱人,不得自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二哥独力撑持门户,恐怕很吃力?” 

  “倒也还好,不过,总是弟兄多的好。”张仲襄说:“我实在很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洪钧叹口气说:“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虽有两兄一弟,毫无帮助。如果有张二哥这样一位兄长,我就轻松得多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样的。” 

  听他语言诚恳,洪钧心中一动,便试探着说:“话虽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痒相关,与众不同。” 

  张仲襄听出他的意思,便作考虑,觉得洪钧温文尔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乐事。他为人亢爽热情,想到这里便说出口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张帖子如何?” 

  洪钧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这样容易达成,喜出望外,更无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随即改了称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听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万也是很讲义气的人,要不要问问他,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那更好了!”洪钧问道:“老万多大?” 

  “他是属老虎的,今年是鼠年,应该三十五。”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还是二哥。”洪钧又说:“不管老万愿意不愿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这一下名份不同,交谈更深;张仲襄细细问了洪钧的境况,用安慰与勉励的语气说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势好转,大乱将平,戎马仓惶之时,军功滥保,仕途芜杂。一到海内澄清,少不得还是读书人出头,及今之日,正该好好下一番苦功。” 

  “是!”洪钧环顾室内,到处是书,便毫不愧作地答说:“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没有一天敢放下书本。” 

  “我知道,我知道。”张仲襄连连点头,“不过,用功贵乎有常课。记诵之学虽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实用;将来殿试朝考,有个典故不明出处,就会吃亏。” 

  “是的。” 

  “文卿,”张仲襄有些迟疑,“还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是何言欤?二哥,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来你也知道。”张仲襄想了一下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场作戏,应该适可而止。” 

  一听这话,洪钧顿觉犹疑不安,“二哥,”他问,“莫非有人在背后批评我什么?” 

  “那倒没有!”张仲襄心想,既然已经说破,就不妨说得明白些,“我是‘旁观者清’,替你跟蔼如设想,想不出怎么样才能有美满的收缘结果。照我看,蔼如不见得肯屈居小星,请问你如何处置她?” 

  洪钧不以为然,但不便辩护,因而沉默不答。 

  “就算退一步言,蔼如愿为妾侍,文卿,我要说句很不客气的话,板门白屋之中,养这样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称。” 

  这番话语重心长,不管是否中听,总是自己人才说得出的。因此,洪钧诚惶诚恐地表示感激,但并未表示受教。 

  这一夜当然又是辗转枕上,心事辘辘。通前彻后地想了又想,总不免自惭形秽——当然,他从未认真想过蔼如能有资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会从青楼中去求偶。他所不断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诸金屋?而总是想不完整,想不到头;想到中途,突然记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辉煌的幻觉,立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他无法不重起炉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抛不开蔼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赌气,或者说自己跟自己发誓,除非蔼如心有别属,不然就非遂双宿双飞之愿不可。 

  这一念的坚定,使得他头脑冷静了,思路也开阔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虽俗而确实不虚。他在想,只要南闱复开,中举人,成进士,半年之间联捷,亦是常事。当然,还要希望点翰林,那三年是紧要关头,“散馆”一试,无论如何要巴结上一个“一等”,稳稳地挣得个乡试考官。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来,至少也能多个两三万银子,何愁不能风风光光地迎蔼如入门。 

  这不是如意算盘,事在人为。洪钧在想,倘如一切顺利,不过五年之间,便可如愿。五年的日子,诚然不短,可是眼前却总只能这样打算。 

  想到这里,自觉心头已经踏实。于是恬然入梦,睡到中午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蔼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来枕上的打算,自责心志不坚,硬生生将望海阁上的一切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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