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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绣个五子登科,那一个便绣个三元及第,争奇斗胜,颇忙得高兴。姊妹们预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虽不敢公然承认,然而那一种羞涩之中,颇有矜张的意思。
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将美娘父母的影像,悬挂起来,美娘沐浴之后,人便替他焚起香烛,铺下大红毡条,美娘盈盈的走上来,端肃而拜,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见你女儿嫁人,当不知如何欢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肠断。拜毕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礼。又向姊妹们行礼。行礼之后,便躲进自家房里,不再下床了。次日傍晚,梳妆已毕,坐上花轿,倒也是笙箫鼓乐,一路吹打着,抬到何家。
轿子进门,只听得闹轰轰的,也不知有许多人几多房屋。昏头昏脑,被人扶出轿子,搀到一处地方,想是新房了,耳边便听见有个人老声老气,骂自己家里打宫灯的人,说是争较赏金太多了,要将他送到捕厅老爷那里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悦,想这定是新郎的长亲,却也不合如此妄诞。后经人排解开了。便有人进来搀着他出来拜堂,挤挤的站了一屋的人,觉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称舅舅舅母的,有称伯伯姆姆的,有称爹爹奶奶的,还来着许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师娘。把美娘都闹烦了,暗想人说新郎今年不过才三十左右,那里来的这许多晚辈,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着,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
接连进房,到有人挤入里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个穿靴子的人,跳起来拦着说不可不可,闹房不是古礼,我今日头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诸君恕我,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细细揣摩这声音,便是适才骂人的那个人,心里老大吃惊。想这个人声气,如何生得这般苍老,分明有四五十岁的人物,如何说是三十左右的年纪,想到此便心头突突乱跳。停了一会,听见外面客人渐散,便有伴婆来替她解脱衣服,美娘一把紧紧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说道:“小姐不要执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气。”
美娘听见老人家三个字,几乎急要得哭。扯了被攒进去,耳边只听得那新郎,照料灯烛,叮咛门户,唠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几声,吐了许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几踏。美娘此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了,恨身旁没有一根绳子。若是有绳子,早已情愿勒死。停了一歇,觉着新郎来扯他的被,吓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几次,扯不开来,到也没法,他便并头睡下,将被头轻轻揭起,把脸凑过去,美娘鼻中,只觉得一阵酒臭,香腮上宛然遇着钢针一般。美娘真是万无可忍,本来新娘子头一夜不合睁眼,据说是瞧到那里,便要穷到那里。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将来不知如何结局,那里还忌讳这些,遂一咕噜,索性坐起来,睁眼一瞧,却好富贵烛,点得透亮,睨着新郎面目,干枯憔悴,偏生两个眼睛胞子,比鸡蛋还大。一部兜腮胡,齐到耳根。露着两个牙齿在唇外面,仿佛蜜蜡似的。可想这般气味,令人难受。要同美娘比较起来,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这一气,煞是不小,看见衣服在身边,便兀的披起来,从新郎身上跨过,跳下了床,坐在橱柜旁边一张椅上,不由的嘤嘤啜泣。
何其甫看见新人这种情形,知道是厌他老丑,心中便也好生不悦,所幸他于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觉得妇人从夫,却不合如此骄纵,依他的怒气,便要奉赠他三五老拳。后念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说道:“贤妻你须听愚夫一言。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嫁,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且说这一节书,是孟夫子劝戒你们,不要违拗丈夫。况贤妻初次进我家的门,嫁鸡便要随鸡,嫁犬便要随犬,何况我还是个有眼睛鼻子的人。”
美娘听了他这一番不文不俗的话,说得口角流沫,两个白眼,翻得格外难看,惊惧更甚,越发呜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绉袄子,眼泪鼻涕,污了一大块。何其甫不禁长吁短叹,还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朗朗念道:“傲不可长,长傲则争起。夫子虽或忍乎,始则情可忍,继则怒可加矣。丈夫意气自期,岂容久挫。”声调悠扬,真个把美娘听住了。是时鸡已三号了,那看守花烛的伴娘,听见新人说话,私念为何起得这样清早,揉一揉眼睛,便想推房门进来。这个当儿,忽听得后面厨房大呼火起火起,有几位和衣睡在对面房里的女客,一霎时惊慌起来,吓得何其甫直跳下床,望外飞跑。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八回睡柴堆鸳鸯惊赤焰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原来何其甫家里,平素用了一个老人家,叫做孙大。为人约有四五十岁年纪,到是怪老实的。一生并未娶过妻子,偏生前一进汪府里,自六月间新雇了一个小媳妇儿,伏侍他家两位小姐。那小媳妇儿伏侍粉面,每逢上街沽茶买酒,便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同她嬉皮笑脸,或是在她肩上拍一下,或是在她腰上捏一把,那小媳妇儿也装着正经便劈头劈脸的骂,甚至还捏着一个粉拳头儿,在那些人身上还敬几下。记得有一天走路的时候,被一个冒失鬼很很的在她黄鱼脚上踹了一下,她疼得急了,弯着腰揉住脚,信口泼骂说:“瞎了眼的死囚,你踹了你祖奶奶的脚,你踹了你妈的脚,你踹了你姐姐的脚,你踹了你女人的脚。”
她原是顺口儿说溜了,不防备末了一句,却被人讨去一个老大便宜。旁边看的人,一个哈哈都大笑起来,她才省悟过来了,不由又羞得彻耳通红。却好孙大也从街上回来,见此情形,遂把那个踹脚的人骂了一顿,还要上前打他。经人劝散,孙大遂扶了那小媳妇儿回去。小媳妇儿自此同孙大便十分亲热,就如那书上说的佳人才子一般,一个感恩,一个知己,花前月下,也就缠缠绵绵起来,晚间便时常勾搭孙大。无如孙大是个未经人道的真真童男子儿,却不大懂得风月之事。经小媳妇儿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一个蠢如鹿豕的孙大,教成一个私期密约的情人。孙大这一天看见他主人何其甫,同着一位标致新娘子,双双入寝。他不禁也想要温理温理旧书。便背地里同小媳妇儿商量。小媳妇儿睨着一双骚眼说:“你也太没正经了。人家今日忙了一天,还来歪缠着人。况且有许多帮忙的在此,诸如刘二爷、王大爷,还有那一个小福子,鬼灵精儿似的,被人看出破绽,我明日还见人不见人。”
孙大被他一阵抢白,到也死心塌地。谁知到了下半夜,众人辛苦,都东倒西歪,或是睡在桌上,或是睡在椅上,便是孙大一张稻草铺的板床,都给人睡满了。孙大颠头播脑,正在厨房锅灶前,洗抹碗碟,预备明日装点心应用。是时身边却静悄悄的没有别人,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把自己两眼朦得紧紧的。孙大吃惊,正待叫唤,觉得那只手上仿佛套了个戒指儿冰冷的,有一股甜香从手掌里透出来,孙大是闻惯了的,知是小媳妇儿,便呶呶嘴,笑向自己床上道:“没有地方,闹怎的?”小媳妇儿笑道:“蠢瓜,放着好地方你不知道。”便跑到灶背后,放下一捆芦柴,垫在地下,叫孙大快来。孙大喜出望外,赶忙过去,连手里一只肉碗,都来不及洗净,顺手放在一张矮凳上,还嫌灶后黑暗不亮,又将灶上一个油盏,提了放在地下。正在得意,偏生远远的来了一只黄狗,东闻西闻,闻见肉香,便将两只前爪,向矮凳上一搭,去舐那肉碗,一个不巧,把肉碗碰在地下,啷一声,便将小福子惊醒,嘴里叫着孙大,什么东西?看官,这一声不打紧,却把灶背后的两个人,老大吓了一跳。孙大朝起一站,小媳妇儿赶忙也站起来想走,慌慌张张,一只脚偏将油盏踢翻,地下垫的是芦柴,着火便烧,小媳妇儿吓得一溜烟走了。孙大也是吓慌,看着那火拉拉杂杂,烧得好不热闹。此时众多男女仆从,均都惊醒,也不知道火是怎样起的。大家浇水呼救,一时沸翻。前进汪老太也携着两个女儿跑入来。何其甫家这许多女眷,还有何氏都在家不曾回去。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便是美娘也顾不得哭泣,也跑出房门探视。到底何其甫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竭力的帮着众多仆人,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
何其甫转回屋内,众多女眷围绕着,问长问短。何其甫喘息略定,便指手划脚说,如何柴堆上有火,我如何用水拚命的浇灭。此时各客惊魂平静,再仔细将何其甫一望,羞得大家口里连珠喊阿呀阿呀,原来何其甫听见火信,急于下床,捞了一件单褂子,向身上一披,那一条裤子,却忘记穿了。赤着两条毛腿,匆忙时到不觉得,到此站定了说话,偏生那单褂子是个对襟。那郎当下垂之物,不觉东摆西摆。先是汪府上两位姑老太,吓得用袖子蒙着脸,望前面飞跑。其中更有许多女眷,都避转脸去。何其甫还不觉得,还是何氏告诉他,说天怪冷的,你不要冻坏了。何其甫被他妹子这一句话提醒,再低头一望,刚与自己打个照面,羞得脸上通红,连连说:“怎的怎的。”便连美娘都被他引得笑起来。何其甫赶忙跳入房里,望床上一钻,东摸西摸才摸到他的裤子,穿整齐了,天已大亮,料想不能再睡,遂盥洗盥洗,打叠偕同的新娘回门。且说章府自将美娘嫁去之后,当晚送嫁的仆从便都陆续回来。他们里许多女儿,便围拢着问新郎模样儿如何?回家的人,个个攒眉挤眼,把个何其甫只形容得像个鬼怪一般,说今儿夜里,小姐准要吓掉魂,不知明日可能回门不能回门呢。诸女听了,笑得揉肠摩肚。只有章家姊妹三人,到暗暗替美娘耽心。内中便有个章老太的干女儿,小名叫做凤子,年纪才得岁,听了这话,忙忙的跑到间壁自己家里,一霎时怀中抱着一件东西,又跑得来,笑得颠头播脑,说:“你们来瞧瞧何姐夫。”
众人走进前一望,俱大笑起来。原来他把五月里买的一个泥钟馗抱着,又把平时做了玩的小衣裳一件一件的替钟馗穿起来,头上还带了一顶小瓜皮帽子。章家大姑娘笑骂道:“你这坏丫头,亏你想得出来。给美姐姐看见,不把你啐死了。”凤子笑道:“我明日偏要把他放在美姐姐面前,看他啐我不啐我。我因为回去拿这劳什子,还累我外祖父在柜顶上取了下来,几乎把腰闪了。要是闪了,到是笑话儿呢。”众人笑说:“你这样顽皮,你家那位古董老太爷不打你,还代你扒高上梯做甚么?”凤子掩口笑道:“他敢打我,我不打他就算好的了。”
当夜大家也不睡觉,都忙着剥莲子,等天一亮,便去送开门茶。莲子煨好,便你一把明矾,他一把明矾望里放,几乎不把莲罐子塞满。章老太笑道:“你们不必用明矾涩他家的嘴,我家这们一个大红大绿的姑娘,配他家一个丑鬼,还有甚么配不过,还怕他家有甚么闲话说么!”大家齐笑起来。红日初升,各事预备齐整,一直等到十二点钟,那新郎新妇的轿子,才到门首,一面放炮,一面点香烛。回门仪节,规矩是新妇在先,那美娘一走下轿,使听见众姊妹声音,她把个头恨不得垂到胸口,不肯抬得一抬。走至廊下,有两个伴婆搀着她,低低说:“小姐,等他老人家同进堂屋。”
美娘一听老人家三字,又提起她的心事,此时也不顾羞涩,脱了伴婆的手,索性也不登堂,飞也似的跑入她自己房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见她这种模样,也不敢笑,到反静悄悄的观看。那何其甫却大摇大摆,走入堂屋。他是个做新郎的老手,遂必恭必敬望上面一站,咦,再抬头一望,不知那个新娘子到何处去了。呆呆的立着,一言不发。
再说美娘走入房,伴婆也跟着进来,只见美娘此时,双泪如雨,见章老太坐在里面,不由的上前握住老太的手,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猛一回头,可巧梳桌上正放着美子抱来的那个泥钟馗,不知谁做促狭,偏生又代他穿了一身袍褂,钟馗头是铜丝扭成的,望着美娘颠头播脑,好似昨夜何其甫同他讲孟子的神情一样。美娘的眼光,望到那里。众人的眼光,也望到那里。不由的你咬着嘴唇,他掩着香口,都笑起来。美娘知是众姊妹奚落她的,更不由放声大哭。章老太同众人低言蜜语的劝着她,她也不信,到把廊下的仆人,堂上的陪客,弄得毫无主意,便有人先将何其甫邀入客座,何其甫气愤愤的,也不同人说话,只是长吁短叹。
内里大家议论,便去请凤子外祖父杨古愚。杨古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