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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毕,猛然从人丛里发出一种呖呖莺声,直嚷起来说:“原来富先生,还是咱的姨妹婿呢,这可格外觉得亲热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咱的亲滴滴的妹婿,我那仪妹妹真好福气。……”这一声到把大家说得发笑起来,一时人声嘈杂,便不似先前安静。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说她不该扰乱会场规则。似珠鼓着小腮颊儿,掉转身子不理云麟,两个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鸾面庞上滚来滚去。……富玉銮却也不去理会,又接着说道:“我想这扬州小小地方,便交给孟君海华,更有众位兄弟们在一处,何难成事,不料转将我赶到这地方来,同诸君把臂,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一准动手运库第一要紧,其馀便是府里两县,以及捕厅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监守。至于参府扬营,那些老弱残兵,更非咱们敌手。他们不来敌咱,咱们也不必多去杀他。咱们宗旨,不过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义,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杨家庄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识,贪其金钱,遂戕一命,岂是咱们党里所应做的事。若谓因他父亲做了满清状元,有意同他反对,这又错了。做满清官的人,未必尽是蟊贼。不做满清官的人,亦未必尽是圣贤。总要看他立志在甚么地方就是了。”又笑对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尝不是满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们党派,这是榜样了。”
云麟立起身子,答应了一声。然而听了这一番话,早不觉吓得面色雪白,话也说不出来,猜准明天这扬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祸事。又见那些党羽,听见玉鸾说毕,大家摩拳擦掌,杀气横生。好容易盼到散会,日已西斜。一霎时,马蹄人影,夹道分驰。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从那条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气,见左右没甚行人,方才望着明似珠说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鸾,竟做出来。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强盗在一处干事。”明似珠也便道:“了不得。我猜不到那仪姑娘,竟会嫁给这样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样子,竟同这富先生在一处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说的甚么,只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富大哥不要干罢,他一定不依我。”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说的甚么,也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那仪姑娘不要嫁给他罢,她一定不依我。”云麟又道:“这不是急死了人。”明似珠也道:“真要急死人了。……”他们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讲,看是彼此谈心,却各自说的各人心事,总共一句也不曾听入耳朵里。云麟别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时辰,明似珠总不肯让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饭,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闹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这一天明似珠总算轻轻的将他一份爱情,移到富玉鸾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揽。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怀着满肚皮鬼胎,又不敢将这话告诉母亲,怕母亲吓坏,一夜里卧不安席,专待明天扬州城里闹得个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五回弄假成真毒人施毒手将机就计情种寓情痴
当散会时辰,林雨生眼看见云麟携着明似珠的手起立,自家因为他哥哥准于明日大早赶他出门,见富玉鸾有这般声势,自己又入了他们党伙,便想求一求玉鸾,先容他住在身边。随后在党里寻一件事,好准备糊口。不期匆忙之中,不曾赶得及玉鸾,再眨眨眼,又不见云麟两人踪迹,也只得从人丛里奔上大路,一头走,一头思量道:“原来革命党的主义,是同地方官做对。听他们口气,怕不是明天就要杀尽扬州城里的狗官。别的不打紧,杀我那哥哥林大华,非得我亲自动手,不足泄我的心头恶气。大不了做一个捕厅,不要把威风使尽了,原来也还有遇着我的日子。”想到此眉飞色舞,两只膀子只顾动起来,好像他哥哥立时便要死在他手里。忽然又一转念想道:“呸,不好不好,万一他们成不了事,他们一个吆喝,早都跑了,我这杀哥哥的罪名,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林雨生,林雨生,你休得糊涂。大凡做一件事,都要看看风头。革命党成了功,我林雨生自然随声附和,恨不得逢人就抓住告诉他我是革命,好博得一官半职,耀祖荣宗。万一革命党半路上失败了,我依然缩了头,老实做我大清国的本分百姓。我若是不顾高低,先从家里杀了哥子,这不是享不了革命的福,先吃了革命的苦,我再不狡狯,也不上这个当。不错不错。”主意拿定了,老实先赶回衙门,将妻小先搬到云大少爷屋里避一避,算离了那是非窝子,然后再行计较。林雨生一口气跑回,直奔自己住的那座门房,见巴氏背灯呆坐,小稳子蹲在凳上,用手抠那壁上贴的一张财神。林雨生喝道:“仔细着灰迷了眼睛。”
巴氏见林雨生回来说:“你这一天又在那里撞魂?”林雨生笑道:“你们吃了晚饭不曾?”巴氏道:“且莫提起晚饭,我告诉你一件事,适才听见王二爷说的,府里来了紧要公文,说限三日之内,要将甚么一件没头案破出来。若是破不了案,不但坏了官,还要问罪。我轻轻踱到后面张了一张,见大伯同嫂子的愁眉泪眼,急的了不得。”林雨生笑道:“是件甚么没头案,这般吃紧?一经到了你们嘴里讲起来,再也讲不清楚。”
巴氏也笑道:“我听见说,就是甚么杨状元家里的案呀。”林雨生笑道:“哦,这一件案,我包在荷包子里呢。可惜他太利害了,不把我做兄弟的放在眼睛里。”刚说着话,忽然门外有个人将头伸了一伸,随即走了。林雨生忙赶出来一看说:“原来是王二爷。”王二也笑道:“二老爷回来了。”林雨生拍着胸脯说道:“王二爷,你是明白的,一个人再不要向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一百件没用,总有一件有用。”王二笑道:“二老爷金石之言,小的不敢同二老爷多谈,小的去去就来。”
林雨生依然转入门房,刚要再问巴氏的话,猛然听见门房外边,大嚷起来。有五六个人的声音,林雨生转吃了一吓,只听见内中一个人骂道:“你们这些死不了的奴才,一共也不曾安着魂灵儿,自己家里一个滴滴亲亲的二老爷,比你老爷亲爹,须还要尊重些,为甚么你们这些奴才,将二老爷安置在这个地方,潮湿又重,若是叫二太太以及小少爷弄出病来,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一面说,一面又大笑进来说:“料想我们老弟及我们弟媳妇,断不计较这个。糊涂奴才,还不快快将二老爷箱笼、铺盖、桌椅、夜壶、便桶,一古拢儿替我请入上房里去,拣一处又背风又透光的房间,陈设妥当。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魂儿梦里,那一夜不提起老弟。”
林雨生见是林大华,又见王二爷紧紧站在他身后,他是个聪明极顶的人,有甚么不瞧料到十分,也忙含笑迎上来说:“大哥不必费心,小弟是刑伤人犯,岂容久占大哥的衙门,承大哥昨天教训,兄弟已在外面寻好了房屋,连夜便要搬出去,还求大哥体谅。”
林大华呵呵大笑,扯着林雨生的手道:“愚兄的顽话,老弟居然当真。莫说老弟在湖北毕竟做着现任的官府,断没有刑伤的道理,若是老弟转将愚兄的顽话,来责备愚兄,愚兄也没有别的法子。衙门中现成的是板子,愚兄只好俯伏老弟台前,任老弟打愚兄多少屁股。愚兄也断不敢抱怨。”说着又望手下差役骂道:“你们还不替我老爷在二老爷面前求情。”众差役答应了一声,一齐跪下。嵇氏此时也从上房跑出来,早率领多少仆妇,将巴氏及小稳子簇拥着到后面去了。林大华命人在酒馆里喊了一桌燕窝酒席,殷殷勤勤推林雨生夫妇上坐,又逼着小稳子坐了,自己便同嵇氏亲执酒壶,立在下面斟酒。林雨生赶忙立起身来问道:“大哥今日忽然以盛席款待兄弟,必然有用兄弟的去处。咳,大哥看祖宗分上,我们总算是兄弟,只须在那个生气时辰,少骂得一二句,正不用此刻这番做作。至于兄弟呢,有能替大哥效力的地方,无不效力,务必请大哥夫妇一齐坐下来,才好谈心。”
林大哥只是谦逊着不肯坐,后来被雨生夫妇逼迫不过,才同嵇氏卑躬屈节的坐在下面相陪。吃酒时辰,林雨生不觉滴下泪来说:“大哥今日自然为的是杨状元家一案,昨日初次会见大哥,不是特地来告诉大哥的。大哥只为金镯一句顽话,便恼了,要逐兄弟夫妇出门,兄弟那时候一口气,便恨极了大哥。想不到这一会还能同大哥吃酒,不但吃酒了愿,大哥夫妇由此还可以留得性命,这未始非祖宗保佑。”
林大华听见雨生的话,觉得蹊跷,笑道:“哥哥为保全这小小前程,知道老弟能施法力,所以求老弟看祖宗分上,帮愚兄一臂之力。至于性命二字,谅还不消过虑。”林雨生从鼻里哼一声,又低头呷了一口酒,冷笑道:“大哥保得住这性命,就可以保全得前程。若是保不住前程,也就莫想保全得住性命。大哥你可知道革命党布满了全城么?当时官场听见革命党三字,好像病人见了鬼一般,顿时魂飞天外。”
林大华不禁抖起来说:“兄弟当真?”林雨生道:“当真不当真,大哥明日便可以见分晓。”林大华越发惊慌道:“难不成明日便要举事?”林雨生道:“不举事更待甚么!你要晓得那杨状元家里的案,就是他们同党做的。”林大华抖道:“这这这可怎么好?”席间嵇氏同巴氏,也就惊慌起来,仆役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林雨生笑道:“大哥休得惊慌,兄弟既然告诉了大哥,断不叫大哥吃亏。我们且缓吃酒,分付当差的,快预备两匹好马。县太爷没用,不必去理会他,我同大哥连夜向府里及司里走一遭,还可以不至出意外之变。”
林大华道:“愚兄此刻魂已不在身上,一切任凭老弟主张罢。”好个林雨生,便同他哥哥大华,带了两名精细能干家人,跨着马飞也似向盐运使司,及扬州府里报告秘密。便在这一夜之间,不动声色,轻轻的将个革命首领富玉鸾绳捆索绑而来,把一天祸事,霎时消灭。富玉鸾既已就擒,他那些同党,本没有甚么一定政治思想,便也不敢妄动。第二天盐运司亲自鞫问富玉鸾,铁锁郎当,他做梦也想不到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及至上了公堂,一眼看见林雨生便坐在各官下首,心中暗暗惊疑。运使问了他几句,他便侃侃侧谈,毫不隐讳,并在堂上劝说了各官一番,各官见他照直供认,也不曾用刑。
这个当儿玉鸾见堂下忽然又牵入一个人来,仔细看时,这一吃惊非小,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可怜云麟吓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任人拖曳。富玉鸾暗暗急道:“这是打那里说起,为甚又罗织到他,这不是我坑了他么?”两个眼睛便钉在云麟身上。……原来林雨生做了眼线,既将富玉鸾擒获,又开了一个名单,是昨日在严村里面入会的,只要是他认识的人,都把名字写上去。幸亏柳春、明似珠连夜的得了捕捉党人的信,知是不妙,旋即逃出城门,只云麟苦不识高低,正坐在家里,忽然三姑娘打发了几起家人来请他,他母子不知何事,云麟只得赶到三姑娘那里,猛见三姑娘及淑仪哭得像泪人一般,中家什物颠倒错乱,像被人打劫了去,问及缘由,才知道富玉鸾被官府里当做革命党捉去。云麟兀自失惊,谁知一班捕役早到过云麟家里,秦氏老实不合告诉他云麟在伍公馆里,这捕役们便在伍公馆里又将云麟捉得去了。大家知这革命党的罪名,断然没有容着他的头还安在颈项上的。
秦氏得了这个消息,有甚么不哭死过去。便是亲友们也不敢来慰问,怕有干涉。何其甫更吓得胆打屁眼里溜出去,连夜检点自己家里,如有云麟一张字迹,也赶来拿在火上烧了,并遍告诉众学生说云麟不曾从过他上学。美娘不由也在旁边跌脚叹道:“云家相公好一个清秀孩子,怎么。……”刚说得半句,忽的腮颊上着了何其甫一个嘴巴,骂道:“你这贱人,你难道认得姓云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美娘忍着痛,见何其甫说得郑重,也就不敢再讲甚么。且说云麟上了公堂,早已昏昏沉沉。堂上的官百般诘问他,他也没有甚么辩白,像是失了魂一般。运使问富玉鸾道:“这人可是你的同党?”玉鸾冷笑道:“他姓云,单名麟字,他是个忠厚读书的人,同咱们到是亲戚。至于同党呢,咱们同志也断没有这种不济事的脓包。你们看他这光景,也就该明白了,快放他走,千万不可累及无辜。”运使点点头,又望着林雨生说道:“怎么你的单子上也开着这人名字呢?”
此时林雨生洋洋得意,转恐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