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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晋芳不是从梦中惊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缳自缢,此事固然遥遥的应验了,然而伍晋芳惊醒的缘故,实在是因为朱二小姐临蓐,生出他那个娇儿小美子,小美子的诞期,当时虽然不曾叙明在于何日,今番却要把来告诉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圆之日,即小美子诞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今年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个年头,俗所谓抓周之期。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绝早起身,又因为前天中秋夜里闹了一个大大恐慌,却是无端风鹤,并不曾演成事实,心里越发高兴,命奶妈将小美子打扮得像个玉孩儿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点齐香烛,铺下大红毡条,奶妈抱着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着非常快乐。此时伍晋芳尚不曾出门,奶妈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亲。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过来,搂在怀里闻了闻那个小粉颊儿,一面又回头向房里笑着问道:“那些东西可曾预备好了呢,快点拿出来,给我这小心肝来抓。”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这个老规矩,是少不得要试验过的。”又笑着望朱二小姐说道:“可是我又想起来,小美子的父亲,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极了,他两个小手儿,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将那个金漆盘里一个大红顶儿,拈住这管不放,他的父亲那时候看见,只管点头播脑,切记得还向我说道:“这孩子大来,到很有点出息呢,盘里比这红顶子好顽的顽意儿多着呢,他为何一总不要,偏生看中了这红顶子。好儿子,但愿你云程万里,咳这件事不过三十多年,怎么好像在眼前一般。晋芳今日虽然还彀不着戴红顶子,然而大清国在一天。我家晋芳这红顶子总还可望,只须尽着向上巴结,皇上恩典是再大不过。你们做官的人,但是尽一分心力,国家自然有一番酬劳。天恩是不辜负你们的。”
晋芳垂手答应了一声是,正自说着,小善子那个丫头,早从房里捧出一个金漆盘子,里面光怪陆离,放着许多宝贵的珍品,金珠翡翠以及胭脂花粉,就是卜氏适才所说的红顶子,也晶莹夺目的在盘里滚来滚去,以外便是些儿童戏耍的钟鼓铙钵,旗帜刀枪,小善子双手托着,恭恭敬敬的送至小美子面前。小美子看见这许多物件,转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管将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儿,不住的望着朱二小姐,引得朱二小姐噗哧笑起来,说:“好儿子,你心爱那一件,你就拿那一件,拿着了就应在你的终身上,是再也不会错的。”
小美子似乎也懂得朱二小姐说话,便伸出一支嫩藕也似的小粉腕,刚刚插入盘里,他别的却一件不顺手,就要拿起一柄小刀,举起来便望嘴里送,他疑惑是甚么可吃的物件,几乎触破了小物,吓得朱二小姐夺手不迭,卜氏勉强笑起来说:“小美子也好,大来是要做武官的,骑马带刀,好不威武呢。”
朱二小姐此时正将刀夺下来,花容上露着十分不快模样,又嗔责小善子不应该将这些危险的物件,也放在这里面。小善子吓得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一天虽不比得住在家乡,亲友众多,然伍晋芳有几个最知己的同寅家里的女眷,也有好些人,亲来贺喜,车马纷纷。伍晋芳便不曾过江到警局去视事,少不得在厅上陪着男客。看看傍晚的时辰,大家都坐在酒筵上欢呼畅饮,猛的听见西南角上沸汤也似的爆竹声响,起初在喧哗之中,众人也都不甚觉得,便偶然听到耳里,疑惑别人家也有甚么喜庆的事,毫不介意。后来越听越近,越响越利害。晋芳毕竟是有经验的,又不肯过于张皇,无意中唤过一个爷们说:“你们去督署左右走走,看有甚么动静?”爷们答应去了。
晋芳随又起身。走到天井里,向天边四面瞧了瞧,也没有火光,只有那一轮微微缺了一角的大亮月儿,早已捧出天际。一霎时那爆竹声到又听不仔细了,刚背转身子,重又踱到厅上。尚未说话,忽闻半天里由西南直扑向东北扑通一声,分明一个大炮弹儿从各人头上飞过去,顿时把众人惊绝,一齐都站立起来,个个面色如土,到转说不出一句话。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鸦雀不闻的,似乎都在这里听第二个炮弹。后面上房里却闹起来了,许多仆婢紧跑到厅上来,说里面诸位太太因为适才天上不知是甚么东西响,命我们出来问一问老爷。话才说完,那个出去打探的爷们已飞跑进来,后面还跟进许多爷们,大家都是张皇失措,晋芳忙喝着问道:“外面有甚么消息?”先前那个爷们忙回道:“老爷,外面大事不好,城外大营炸了,全数兵官,一律挂了白,由通湘门直扑楚望台军械所,据说军械全行被他们得了手,此时已占据了蛇山,安着大炮,向督署里攻击,有人说督师已经越墙逃走,督署大门已经起火,张统领已经不知下落,居民已经奔窜,阖城城门已经关锁。……”才说到这里,接连又是两声大炮,那个爷们也再说不出话来,转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头额,似乎防炮弹落下来的意思。晋芳长长叹了一声,嘴里只挣出一句说:“怎么好,怎么好?”
其时诸客大率都是些在官人员,更不怠慢,也不及向晋芳告辞,各自纷纷走了。先前都是乘着大轿来的,此时谁也不敢乘轿,跑出大门,一步高,一步低的各回衙署,各回局所。至于内眷得了这个消息,顿时起了一片哭声,大家钗横鬓乱,你扶着我,我扯着你,也是走个干净。卜氏胆小,只有喊皇天菩萨的分儿。幸亏八月十五闹过一场谣言,此时卜氏也只望还是像八月十五那一回谣言罢,宁可受一受虚惊,倘这一次虚惊闹过之后,我便在扬州吃粥也情愿,立时赴轮返里,再也不在这武昌耽惊受怕了。卜氏虽这般想,无如那枪声炮声,分明一阵一阵雨点也似的在半空中飞舞。八月十五那个虚惊,却没有这般利害。哭转不要哭了,只扶着一个小丫头索索的抖个不住,晋芳团团的在屋里转,只安慰卜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不消一会工夫,自然会将那些乱党扑灭,母亲只管放心。”
朱二小姐此时怀里抱着小美子看了看,那扑的眼泪,不由的像断了线珍珠一般,顿时湿透了衫袖,还洒了许多在小美子粉脸上,一言不发,心里辘轳不已。暗念我这番的浩劫,可算是我自家造就出来的了,好好的住在扬州,闹着要向这里来,这不是自寻死路。淑仪母女二人福命好,他们偏生安然归里,那时候若是有逼着我同他们一路走,可想我是决然不依的。问一问良心,分明我多着他们母女,他们母女心里不知道恨我不恨我。我那时候目中那里有他们,恨我也罢,不恨我也罢,只要打发冤家离了眼前,就算是称了我的心了。我万一死在这地方,可不把他们母女快乐煞了。福兮福伏,祸兮福倚。我早知道,就让人一着也好。譬如小翠姑娘,他此时虽然是死在九泉,她转是逍逍遥遥,无牵无累,不像我这将死未死的人,眼看着这一块肉,不知可逃得出逃不出这虎口?到叫我这颗心好像是刀子剜了一般。咳苍天苍天,你这一番若是宽恕了我,我再也不去做昧良心的事,我是断然改悔的了。好菩萨,你须保护我们母子两人无灾无难。朱二小姐这般想,那街道上面,杀声愈近,四面的火光,把凉月的颜色都逼住了。仆妇们鸦飞雀乱的,捆箱笼,打包裹,是个预备逃难的光景。奶妈同小善子,赶着问朱二小姐说:“太太也该将细软东西打叠打叠,那些乱党,是杀人不眨眼的。万一抢进来,总该有个防备。”
朱二小姐含着眼泪说道:“咳,性命还不知在那里呢,要这些细软何用。你们是有忠心的,我平时待你们也不错,你们只要帮着我将小少爷保护好了,我便感激不荆”伍晋芳看着朱二小姐这可怜的情形,又听见她说得十分沉痛,觉得很不是吉祥气象,也就不禁潸然下泪。朱二小姐知道晋芳是怜惜她,心里一酸,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卜氏也哭了,仆妇们也不止住纷纷落泪。一霎时间,伍公馆里好像死了人一般,哀声震动天地。晋芳急得了不得,只把个靴子顿得价响说:“大家不用这般害怕,让我出去探一探动静再说。”
朱二小姐一把拖着晋芳衣袖,忍着眼泪说道:“这个如何使得。外面弹子是没有眼睛的,我的好人,你再不能出岔子了。还是叫爷们出去为是。”晋芳点点头叹着说道:“这一回事怕的闹大了,本来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还拿些假立宪来骗他们,偏生将一个瑞督放在这里。前天的事便是一根药线,药线是要扑灭的,瑞督不但不去扑灭他,转疑惑营里的人都是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按着营里的名册,一一的去苛求查究,你们想这不是扑灭,转是自己用火去撩那药线,焉有个不爆发的道理。”正说着爷们又进来报告说:“藩库已为革党所据,却没有同百姓们为难。但是巡警兵士死得不少,道路上死尸纵横,都是挂着警士徽章,小的打听得因为前番捉获革党,全是巡警的功绩,所以这番用报复的手段。”
朱二小姐听了格外害怕,忙分付说:“假如有人问老爷当的甚么差事,你们千万别要说出警察两个字来,要紧要紧。如今外面究竟是个甚么情形了?怎么好一会不听见枪炮声音。”爷们又说道:“如今全城可算都被革党占据了。大小官员逃得一个干净。但是一层,他们本意要举张统领做首领,张彪早已跑了。这一件事不曾决定,小的有个朋友是在营里当伙夫,适才在街上遇见他,告诉我说多分要公举黎协统出来,但不知黎协统答应不答应。此时约莫已有四更天气,太太们不听见外面吹号么?这便是他们在那里收队。为今之计,无论他们怎生个办法,总保不住北京里不派兵来打仗。这武昌城总是个危险的地方,太太同老爷斟酌,还是逃出城的为是。不然瓮中捉鳖,那时候玉石不分,到是很可虑的。”
朱二小姐此时催促卜氏稍稍安息安息,好在这时候尽坐着不睡,也没有甚么用处。卜氏不得已才走进自己房里去了。次日清晨,晋芳装着平民样子,悄悄出门,走上街望了一望,只见沿街沿巷,都踮着军士,袖里白布,手执快枪。墙上业已贴出安民告示,果然黎元洪做了都督,立的法子到很有条理,不像乱党的举动,所有各店铺,胆大的照常生业,其中也有些关着门,不做交易的。城门却是依然不开,城中要想到城外,却不容易,也不许人轻易迁徙,并不与汉人为难。但凡遇着满人,却不让他好好安全。晋芳知他们这种族的思想甚深,便随意访了一两个朋友,大家都传说黎都督有令,凡是有职守的,仍然各回衙署里办事,若是不愿意干的,也不相强。晋芳回了公馆,将此话同朱二小姐商议,朱二小姐抵死不让晋芳再到汉口去当警察差事,只催着赶紧觅个机会,出了这武昌城,搭轮东下。晋芳也想着自己究竟是清朝命官,此时不走,万一清廷反正,再拿问我们,说是投降乱党,身受伪职,那时候也是没有性命。不如舍这一官,逃回家乡,到是上策。
好容易一直盼到第三天上,打听得都督已放人出城,晋芳命人雇了几顶小轿子,命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小美子便抱在朱二小姐手里,赶在清晨,便迤逦行近汉阳门城边。谁知离着城门尚有二三里远近,那人山人海,早将一条大街都拥挤满了,人声鼎沸,吓得卜氏同朱二小姐只索索的抖。原来城里居民听见今天有放人出城的消息,谁也不敢陷在城里,总怕清军要来开战,一窝风都赶在这个当儿逃难,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偏生那个城门,因为人太多了,转不肯开放,并有许多军士,荷枪演说,大旨都是劝人万万不要他往,住在城里,自然有我们保护。若是出了城,保不定土匪抢劫,那时候我们不负这责任。其时有人听见他这话,到还有理,便有些不愿出城的,仍然折转回来。无如闹着要出城的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催着开城。
朱二小姐他们坐在轿里,早有人吆喝说:“这时候还闹这官派。一乘轿子,占我们多少地方。再不下轿,我们就要对不住动手了。”卜氏同朱二小姐吓得只好下轿,可怜一伙人挤在人丛里,几乎气都伸不出来。猛然听见前面说,城门已开了,这一嘈杂之中,大家阵势已乱,一拥上前,如潮水一般。平空直倒下去,在前面的人,早已被压在地下,顿时死了有几百名男子。后来的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踏着死尸,飞践而过。那些军士恐人拥挤,吆喝着见人不听,只得放了一声空枪,便有人喊放枪了,快逃呀,互相践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转回去,可怜卜氏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