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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只得放了一声空枪,便有人喊放枪了,快逃呀,互相践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转回去,可怜卜氏一干人早卷入旋涡去了。朱二小姐抱着小美子,再回头望望,已看不见晋芳,身边只剩小善子跟着。挤到城边,猛不防一失手,将小美子跌落在地,正待俯下身子去抱他,只听哇的一声,那个小美子官官,在这个当儿早被大家践踏成为肉酱。
朱二小姐心里一晕,不由倒栽下去,该应命不当绝,一把被小善子拖着飞跑,眨眨眼已到城外,人才稀松下来,露出坦荡荡的一片沿江江岸,小善子扶朱二小姐坐在地上。不多一会,晋芳扶着卜氏已到面前,其馀还有些亲信家人,都已聚在一处。卜氏一眼看不见小美子,便问朱二小姐。朱二小姐听见这一句,早已望江里一纵,还亏晋芳劈头拦住,小善子略将适才小美子死的情形告诉他们,大家这一场痛哭,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晋芳也没有话可说,雇了划船过江,却好遇着下水轮船,便登舟东驶,走到镇江,听见扬州消息不好,卜氏便不敢再住扬州。其时大家都以为上海是个世外仙源,可以避难,于是径赴上海住下。晋芳在上海住了几时。知道扬州业已光复。后来又命人接三姑娘母女同来,晋芳慨然身世,觉得种种失意,女婿惨亡,佳儿恶死,再也无心浏览沪江风景。朱二小姐悲痛更不必说,自家忏悔,同三姑娘母女到还亲热非常。谁知其时上海大闹宗社党起事,无端风鹤,一夕数惊,这时候便引动一个林雨生,要想在伍晋芳身上打算一个进身主义。这一天同巴氏商量妥贴,便悄悄的来察视伍晋芳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一回几颗蜜炙樱桃联欢卫队四枚茶叶鸡蛋谢罪议员
咳,人生在世,这祸福两字,是再也捉摸不定的。前回书中说到伍晋芳从武昌城里逃难出来,虽然损失了一个爱子,所幸其馀的家眷,到还安安稳稳,一个不缺。如今寓居在这上海,这上海的地方,又是世外桃源,一般有权有势的人,谁也不向这边里来插脚。自己的宦囊,虽算不得十分充足,然而做官的交易,是一万年不会折本的,若是将将就就的过去,这八口之家,到还不愁不得温饱。再等一等时局,如果这民国建设得稳固,随后用个相当运动的手段,凭着这前清的知县头衔,料还不至便没有出头之日。伍晋芳想到此处,也就安心乐意,养晦待时。他那里会知道林雨生林大哥处心积虑,竟会在他身上打主意呢。古人道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界上事,像这样危险的很多,只苦于当局的不得而知罢咧。林雨生镇日镇晚的有事做,便日日在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晋芳住宅左右秘密侦探,窥伺晋芳动静。无如晋芳此时,不比当初,有许多奔走酬酢,简直一步也不出大门,真是庭中张罗,门多青草,便连那些仆从,也就风流云散。
林雨生一直等了好几个月,一些破绽也没有被他捉住,急得抓耳挠腮,计无所出。不知不觉,又是春末夏初,再瞧瞧自己私囊,禁不住半年来坐吃山空,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看看要回复他在先夫妻俩用板门当做被盖的情况。巴氏也渐渐不耐烦起来,百般的向林雨生埋怨,说他没有一些侦探本领,现成的一个宗社党,在你掌握里,你总不会去告发他。要是比较上海那些捕风捉影的大侦探家,你便去替他们拾鞋也不要。几句话将林雨生说得急起来,重重的向巴氏啐了一口说道:“你没的嚼这些舌头罢,看人挑担不吃力,你要晓得这件事,看似容易。无如那主儿闭门不出,你便想做些假证据去诬栽他,这假证据又不会飞到他身边,只是这一边的烦难。至于沪都督那一边呢,我也钻了几次门径,一共也没有一个熟朋友,可以替我在都督面前说句话。依你这般着急,难道叫我冒冒失失的去拿状子告他,没凭没据,一个反坐,哼哼,我这屁股上棒疮,如今才算是平复了,你又想我再去吃二五千板子。我知道你,我这狗一般的身体,除得那话儿是你需用的,你少不得还爱惜他一二分,至于我这屁股,你可算同他是没有交涉,吃了苦你也不心疼。……”说到此不禁扑嗤笑了。
巴氏也只狠狠的向他眨了一眼。林雨生又接着说道:“天气骤热,我觉得暴燥得狠,你先去烧一锅水,我来洗一个澡,尽今儿晚上我再向新马路走一遭。若再是没有机会,我一时便不回家了。”巴氏冷笑道:“怎么?敢是你要去跳黄浦江不成?”林雨生笑道:“呸,我也犯不着去跳江。我意思想等到夜深人静,只好冒一冒险蹿到那主儿屋上,将我做好的假证据,一古拢儿丢落在他天井里,给他一个冷不防。清早起敲门而进,只要捉住他证据,就好扭他到都督署里去走一趟。”
巴氏点了点头,果然便替他烧了水。林雨行洗澡既毕,又命稳子向巴氏要了三五十枚铜元,买二两黄烧酒,一包熟菜,看看红日下去,自家将一张桌子,挪到院落里,自斟自饮。约莫等到黄昏时分,胡乱吃了饭,悄悄的将些物事,向怀里一塞,回头分付巴氏,同稳子将门户关锁好了,去安静睡觉,大踏步径奔新马路而来。一路上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马龙车水,络绎不绝。虽当这光复以后,市面不无萧条。
然而这沪上一隅,毕竟与他处不同,舞榭歌楼,依旧十分热闹。林雨生心里是有事的人,也无心浏览风景,一口气又早跑至伍晋芳住的那座弄道里。正是奇怪,平时在这个当儿,这弄道里早无人迹,偏生今晚便在晋芳门首,歇了一座辉煌灿丽的马车,车沿上电灯通明。那个雄纠纠气昂昂的马夫,手里还提着那根极长极细的五彩丝鞭。两匹白马,颜色身段一般无二。虽是站着,不曾行动,那扬蹄奋鬣的神态,与寻常拖车的马,迥乎不同。此外更有四个卫队,有两个便倚着车子喁喁私语。那两个早向晋芳门根上打盹。林雨生不由吃了一吓,暗想:这般气派,定然是一位阔客,但猜不出是谁。自己又怕人瞧出他的形迹,一扭身背着车子上灯光,想闪到黑暗去处避一避。
刚埋着头,向侧首走,猛然有一个人向他喊起来说:“这不是林先生?”雨生吃了一吓,少不得硬着头皮,立住了脚,仔细瞧去,原来喊他的就是这马车面前两个谈心的卫队,内中有一个卫队,雨生先前因为自家不曾留心,匆匆走了过去,及至听出这喊的声音,宛然是个熟人,大着胆走近一步,迎着电灯一望,不由笑道:“哎呀,原来是朱先生。怎么放着医生不做,到把来在此做。……”那个忽然听见林雨生说出这话,忙丢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讲话留神。雨生会意,忙改口说道:“大哥一向还好,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不敢动问这坐马车的主子是谁?”那人笑道:“林先生你敢是新近才到这上海的,如何连一个都督大人的太太会不知道。”
林雨生听到此处,心里不由的动了一动,忙陪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在光复以前,就在这上海混了一年多了,我知道都督的太太,又不止一个。今晚这部马车又是空的,搁在这里,大哥叫我怎么会猜到便是都督太太的大驾。大哥没事,兄弟斗胆,想邀大哥到酒馆子去吃三杯,不知大哥还肯给兄弟脸不肯?”那人了,笑道:“自家弟兄们,却用不着客气。既是林先生高兴,停一会我们送太太回了公署,转来再陪你,你只须约个地方,我们就在那地方会。”
林雨生道:“也好也好,就是一品香第三层楼上,兄弟立刻就去拱候,不到不散。”说着又向那几位卫队谦了几句,说是一齐去吃酒。此时那两个打盹的也醒了,见林雨生邀着他们吃酒,只大刺刺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听不清楚说的甚么。林雨生又卑躬屈节的倒退了几步,然后一溜烟,猪颠风的早跑向一品香酒楼上去了。拣了一个上等座头,叫细崽先泡了好茶,自家端着茶杯,一面品着,一面思量:我林雨生好生侥幸,正愁都督府里没有一个熟人,不能达我的目的,偏生无巧不巧,会遇见这朱成谦。想是伍晋芳合该倒运……因为提到伍晋芳,不由自家又踌躇起来,暗想:“不好不好,这都督太太如何会同他家来往。他们既然有这交情,我若是去摆布他,到狠不容易,不管他,停一会等这朱成谦来时,我再见机行事。若是这姓朱的能提挈我到都督里觅一位置,也不一定要去同伍大老爷为难。”
刚刚喝了几杯茶,那楼上的细崽,早来问过几次说先生还是等人,还是自家独酌?林雨生道:“是等一个朋友,但不知此刻约莫有甚么时候了?”细崽便从腰里掬出一枚铁壳表,瞧了瞧,说:“十点三刻。”林雨生点点头说:“你先替我开一瓶啤酒,我喝着酒等罢。”细崽答应了,林雨生便取过菜单,随便点了几样菜。细崽送上一瓶啤酒,跟着送上菜来。林雨生喝了一两杯酒,又等了好一会功夫,还不见到。楼上各房间的客也散了大半,心里踌躇莫非他有事耽搁不来了,狠是闷闷不乐,将酒杯子搁下,随意在炕上躺着,没精打采,早的合上双眼要睡。刚在时候,耳边忽听得楼下有人在那里喊叫,吃了一吓,不由侧着耳朵静听,宛然是朱成谦声音,像是骂人,说瞎了眼的奴才,你认得我是谁?攻打制造局一日夜光复上海沪都督真大人,便是我的表妹夫。接着又听见有人辩白道:“我们敝馆里客人多着呢,知道谁是姓林,如今世界共和了,大家都是同胞,你不该开口就骂人。”林雨生知道是朱成谦到了,赶忙飞步下楼,上前招呼喊着:“楼上坐楼上坐。”
朱成谦见了林雨生,也再没话说,只气愤愤的挺着胸脯上楼。林雨生殷勤一番,让朱成谦坐了,自家在主位相陪。开口便笑着说道:“朱先生同他们狗一般的人,何必生气,只倒是兄弟累驾的不是了。”朱成谦道:“我也并非因为今日的事,同这亡八蛋较量。每次想同他这馆里写几笔账,他都是推三阻四,便像我少了他钱似的。刚才同他讲话,他又有些不瞅不睬,若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们眼睛里更还要没有人呢。适才恰因为舍表妹在伍公馆里多坐了一会,及至回署,早已十一点多钟,我心里急得甚么似的,深恐累林先生在这里久等。”说到此,不禁又卟哧笑了笑,说:“奇怪,一个人心里有点事,脸庞上便会露出神气来。可巧又被舍表妹瞧出来了。当这下车的时辰,便轻轻握住我的手腕,问我有甚么事如此着急?我又不忍欺着她,便说有个朋友在一品香等我吃酒。舍表妹听了狠不以为然,拿眼瞟了我,悄悄附着我的耳朵叮嘱道:你这身子不要保重,这时候还不养一养神儿,又该去同人家闹酒,你若是闹醉了,你知道我心里疼不疼。哼哼,若不是你林先生,要换上第二个朋友,老实对不住,怕要爽约一次了。实在因为你林先生是我们扬州旧好,我当时便委委宛宛哀求舍表妹,饶着我这一次,去去就来,决不把酒闹醉了。回来的时辰,妹妹尽管闻我嘴边的酒香。若是呷一口酒的,请妹妹拿手掐我的腿。”
朱成谦在此手舞足蹈的演说他那鬼话。林雨生也不知听见没有,只顾张罗,命细崽送上菜单,请朱成谦点了几样,霎时间送上菜来,又接着开上一瓶香槟酒,林雨生举起酒杯,让朱成谦喝酒。朱成谦伸着脖子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五六杯,林雨生更忍耐不得,搭讪着说道:“适才那一座马车,我就猜不着是寻常人可以乘坐。莫说别的,单是那两柄光芒四射的电灯,便叫人见了眼花头眩,到这早晚我一合上眼睛,就像有两柄电灯闪闪的跟着我,原来是沪都督真大人的太太,那就无怪这样阔绰了。我就猜不到这太太居然就是先生的令表妹,这真大人居然就是先生的表妹婿。若不是先生适才在楼下讲话,我一总仿佛还睡在鼓里,肉眼不识泰山,真是万分罪过。朱先生不是我今日才赶着奉承你,你可记得你在扬州悬壶的时辰,一年三百六十天,简直没有一天病人会偶然的错跑上门,先生只是长吁短叹,切记得有一夜雪下得有一二尺深,你巴巴的敲我的门,同我借七十文买米,我其时实在囊橐空虚,钱是虽然不曾借给你,我不是亲口告诉你说:先生天庭虽窄,早年际遇纵不见得佳妙,然而先生的这两片颧骨,却是高凸出来,不出三年,定主有生杀的权柄,如今这真大人是功被生民,泽敷海国,同先生又有婚姻之谊,只须在那保举单上,挂先生一个名儿,说不定大总统宠赉有加,甚么上将、中将、下将至少总须捞摸一二个。只是我呢?”
朱成谦听见林雨生这一番恭维的话,心里快活不过,自家那个头更仰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