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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芳忙笑道:“谁也不打算回转扬州,也是母亲分付的,须得打听扬州情形可平静?母亲通不记得云麟回去的时候,母亲亲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扬州实在情形,写信给我们好作准备。我因为母亲有这句话,所以眼巴巴的等云麟一封信来,便预备动身。”卜氏笑道:“不错不错,我真老糊涂了。只是麟儿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话,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见他的信息,到底年纪轻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话虽如此,他没有信来,难道你不会写信去催他?”
淑仪见卜氏满嘴的怪着云麟,刚待拿话替着云麟掩饰。不防他父亲已由袖里拿出一封信来,笑向卜氏说道:“母亲正不须着急,今早已经邮局里送进一封扬州信件来,儿子正拿来给母亲看的。云麟这孩子已将扬州事迹,打听得清楚,叮嘱我们回去。母亲看了便知分晓。”
卜氏不禁笑起来,转过头望着淑仪说道:“你看我这年纪大的人,甚么都不中用了,几乎错怪了这孩子。我说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们既然叫他写信,他有个不赶快写的道理么。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说着又在桌上乱摸自己戴的眼镜子,预备看信。摸了好一会,又摸不着,发恨说道:“我也不看了,仪儿念给我听,也是一样。”
淑仪含笑,便将云麟那封信拿在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卜氏非常高兴,一叠连声便催晋芳快些分付家人们预备动身。又说招商轮船,是那一只最妥当,总须预先定下好些房舱,免得临时仓猝。晋芳笑道:“母亲且缓劳神,这些事情,自有儿子同媳妇们料理。但是这动身的事情琐碎得狠,非一日两日可以集事,大约总请母亲到扬州过重阳佳节,天宁寺三层楼上登高。”
卜氏点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家日期,便迟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层,我这自从到这上海以来都为着外边兵荒马乱,也不曾好生在这地方痛痛的游玩一场,难得时事目下已经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们媳妇以及这孙女儿,拣一处好顽的地方,痛痛快快的乐一天,将来回到扬州,对着亲戚讲起来,也算在上海见过世面。晋芳你替我们想想看,除得那些戏园子锣鼓喧天,闹得人头疼,不必再去受罪,这上海有甚么冷净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萨,了我心愿。”
晋芳笑道:“有有,我知道这里有一座龙华寺,庄严华好,春秋两季,游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来又听见人讲这寺里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楼,说这大仙是位有灵感的白须老翁,夜里还出去替人家看病,楼底下四围都栽的芙蓉桂花,却好在这时候开得芬芳灿烂,母亲何妨拣一个日子到那里随喜随喜呢。”
卜氏笑道:“我还疑惑这上海地方是个繁华世界,没有一所清净道常照你说起这龙华寺,简直同我们扬州几家大丛林差不多,好极了,我们就在明天去逛一趟。”又望着淑仪说道:“好孩子,你将我这意思赶快去告诉你的母亲同姨娘去,叫他们尽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须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才车儿马儿闹得庇急急的,便是顽着也不舒服。”
淑仪笑道:“这个容易,母亲同姨娘又没有小孩子累赘,说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便掀着门帘出来了。晋芳又在房里坐了一会,也辞了卜氏径自转回朱二小姐房里,告诉云麟有信到沪,大约不久我们也要一齐返里。又问淑仪可曾到这里来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扬州到也罢了,住在这里也不是久计。只是这一番回家,别的到也没有甚么打紧,只是少了一个小美子,叫人想着寸肠俱断,我那里想得到带着他到湖北,便将他这条命儿送在湖北呢。”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满襟袖。晋芳也不由跌足长叹,勉强安慰他说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美子该应不是我们的儿子,把他撇过一边不要想他罢,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坏了你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这叫做生有时辰死有地,前生注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强。……”晋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转拭了拭眼泪,向晋芳眨了一眼,冷笑说道:“翠姨左右不过是个身边的姬妾,死了也没有甚么关系,不比美子毕竟是你伍家门里一个香火之根,你这人说话同用心,总觉得有些轻重倒置。我此时是简直没有一个体己的人了,想起来转不及淑仪的娘,还有淑仪在他面前亲亲热热的。说起来,你适才问仪儿可曾到我这里来,到她我这里做甚么呢?”
晋芳道:“母亲适才吩咐仪儿约你们明天去逛龙华寺,停一会子想该到了。”朱二小姐笑道:“可又来,她不先到她自家母亲那里,就在这些上面分出亲疏来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脚色,停一会子,定然差一个丫头到我这里吩咐一句罢了,我配累着她来请我。……”朱二小姐话还未完,早听见淑仪脚步声音,婷婷走进房来,向朱二小姐喊了一声姨娘,又多谢她早间赐的桂花饼儿。晋芳看见淑仪,不由望着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转过头去不理他,笑向淑仪问道:“适才听见你父亲说,怎么祖母高兴,请你来约我们去逛龙华寺。”淑仪也笑道:“女儿正是奉着祖母的话来请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家只怕姨娘同母亲耽搁迟了,来不及出门,其实她老人家每逢出外去游玩,也是不会快躁。单是她老人家梳头换衣裳,也要摸索好几个时辰呢。”
朱二小姐同晋芳也笑起来。朱二小姐又道:“你母亲可去不去?你想是已经去告诉过她了。”淑仪道:“母亲那边我还不曾去呢,我离了祖母房里,便到自己房里做了点琐碎的事情,方巴巴的先赶到姨娘这里来了。母亲她的性情,最是好静不好动,若是劝她出外游园看戏,她老人家最是懒待动掸。然而既是祖母的吩咐,想母亲必然也是要去的,断不敢驳回她老人家。”淑仪刚在说话,晋芳又暗暗望着朱二小姐发笑,似乎笑她适才说的话,全然不对。朱二小姐脸上一红,假装着走近窗口,挑那桃红纱幔子,隔着玻璃向外边一望,不禁笑起来说:“哎呀,拣了好日子没好天,你们看天上又落起雨来了,明日敢是还去不成呢。”
淑仪也笑道:“果然的,我适才打从天井里走过来,就觉得天色阴沉沉的,防要落雨。祖母瞧着,又要着急了。而且这秋天的雨,一经落起来,有得淅淅沥沥的讨厌呢。逛龙华寺还是小事,再耽搁了我们还扬州的日子,可是糟了糕了。”说着便有些恹恹不乐。朱二小姐笑道:“这到不妨。住在扬州,也是住,住在上海,也是住,扬州有你甚么关心的人,要你这样着急?”这句话转将淑仪说得脸上绯红,拈着衣角儿,低头不发一语。坐了一会,也就别过朱二小姐,径向他母亲处去禀明此事。三姑娘少不得答应了。谁知那个秋雨,果然一时未能晴霁,一直等至五日之后,方才放晴。朱二小姐凑着趣儿,这一天清早便妆饰起来,又着小善子去催促三姑娘,自家便走到卜氏房中来请早安,并说明今天陪着母亲去逛龙华寺。卜氏此时业已下床,只是还不曾梳洗。一瞧已觉玻璃窗子上晓日,窗外一株蔷薇树上鹃声乱噪,笑道:“难得今天天气是大晴了,只是一层,怕街道被连日雨水凝积,一时未必干燥,拖泥带水的去逛寺院,也觉得没趣,不如迟一日再去也好。”
朱二小姐笑道:“母亲这话错了。你老人家总以为这上海街道,同我们扬州是一样,这是没有的事。那马路上全行铺的碎石子儿,就在落雨的时辰,那路上也不愁泥泞,何况雨已住了呢。况是宿雨初过,灰尘不扬,再好不过,你老人家同我们又坐着马车,那里还会拖泥带水。仪儿的父亲因为你老人家高兴,早经派着伍升他们去雇好马车了。好祖宗,快点收拾罢。要穿甚么衣裳,我替你老人家去检出来。”说着便去开箱子。卜氏见她如此高兴,却也欢喜,便随即对镜盥沐。正在忙乱着,淑仪也盈盈的走过这边来。朱二小姐笑道:“你母亲妆扮好了不成?我适才着小善子去请她,想她快出绣房了。一个半老的佳人,还用甚么搽脂抹粉,到这时候,还迟迟挨挨的,引得我生气,看我去扯她。”
淑仪笑道:“娘老早收拾完了。我适才还在娘房里,娘因为支派丫头们,谁在家守门,谁跟着出去。娘还恐怕祖母着急,特地命女儿先过来说一声儿。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及,姨娘早说了这一大篇,可不把娘冤枉煞了。”朱二小姐笑道:“这也罢了。……”两人刚在房里说话,外间早走过几个丫头,还有小善子一齐哈天扑地的,拥着三姑娘到了房外。却好卜氏也收拾完毕,正端着一碗莲子羔就案上吃食,见他们业已到齐,将碗一推,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罢,不用再耽搁了,叫人顽得不爽快。……”此处便走过一个丫头,扶着卜氏,陆续齐出。刚穿过屏风,到了大厅上,却好晋芳站在那里,迎着上前叫了一声母亲,又说儿子还去不去?卜氏笑着摇头道:“你在家好好看守门户罢,很不用你夹三夹四的随着我们。”晋芳连连答应说道:“母亲早早回来,仪儿一路照应着祖母。”
卜氏也不曾听见,已颤巍巍的走下台阶。朱二小姐回头望着晋芳挤挤眼儿,似乎说只有你知道殷勤,说好话儿给母亲听。晋芳也是一笑。且说他们出了大门,两匹马车儿,停在那里。三姑娘同卜氏坐了一辆,朱二小姐已携同淑仪跨上那一辆。四名丫头齐齐分坐在两乘车里。男仆便是伍升,站立在车子背后。马夫加上一鞭,两匹快马,展开八足如飞的驰骤而去。上海这地方,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当这清晨时间,那一带马路上,却很是清净,行人稀少,惟见那两旁参天的绿树,虽值深秋时候,依然浓荫参差。走不到半个时辰,那一带红墙,早从树阴缺处,一闪一闪的透透出来。凉风拂袂,爽气迎人,大家觉得十分畅快。
及至到了寺前,也有许多游人往来络绎,还杂着许多耍货摊儿,陈设得红红绿绿。朱二小姐觉得马车一停,知是已经到了,缓缓的扶着淑仪下车,站在车旁等候卜氏同三姑娘一齐出来入寺。遥见柳阴之下,也还停着好几辆马车儿。刚在徘徊,忽然从刺斜里走过几个人出来,搁着朱二小姐他们,口口声声请他们购办香烛。朱二小姐便命伍升将香烛去查几份带进去。伍升答应着,便跑向那店里去了。此处朱二小姐一干人便轻挪莲步,径入寺门,只觉那佛地庄严,异常华好。朱二小姐走一处指点一处。看见那匾额对联,不住的曼声吟咏,有时又讲给淑仪他们听。一种飞扬神态,引得游玩的人,大家俱侧目停步而视。其中便有许多轻浮少年,又因为新去的发辫,大家都把那个博士头儿,浓浓的用樊司林刷得乌光漆黑,虽是天气新凉,谁也不肯戴着帽子,怕辜负了他那一把好头发,不能给女娘们赏鉴赏鉴。你想在这个当儿,有不围拢将来,向他们品头论足的道理吗。
朱二小姐却落落大方,决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转是淑仪羞得红云满面,遮遮掩掩的,只依着卜氏身侧,缓缓而走。偏生那些人见她年纪又轻,浑身缟素,背地里都交头接耳议论她,不是戴公婆的孝,就是戴父母的孝。内中又有个人说了一声怕是死了丈夫罢,不然这孝服那里会这样惨淡。又有一个人便向说的那人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死囚,到会咒着人呢。看这闺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那里便会死了丈夫,你的女人,才戴丈夫的孝呢。”说得那人急起来,便要同他挥拳。内中有人做好做歹,劝开过去。据云后来这两位朋友,便因为这一句戏言,还闹得翻天覆地,甚么打架呀,评理呀,几乎提起诉讼事件出来。因非本书正文,作者也没有工夫替他们再去记这一笔闲帐。只是当时淑仪姑娘未免将这话也有些吹入自家耳朵里,芳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只闷闷不乐的随着祖母、母亲,绕过了几折回廊,穿遍了数重宝殿,早有伍升替她们通报进去。那知客的和尚法名净月,人极圆通,一眼早瞧出他们是个官眷派头,便殷殷勤勤的披了袈裟,合掌舍笑的迎得上来,一面命道人替太太们点齐香烛,请大家拜佛。霎时铙钹叮,梵音高唱。大家拜佛之后,和尚恭请到方丈室里随喜。一面又命道人向厨房里分付预备精美的素斋,留太太们在此便饭。
卜氏等人便随着那和尚转入后进,苍苔露滑,秋蝶纷飞,翠竹苍梧,高插檐表。脚下走的是一路鹅卵石子铺的曲径,小善子见她们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