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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你的老师呢。”云麟笑着,也不回答,径自出了大门。他心里想想到那里闲逛才好呢?嗳,不如先问伍公馆那边打探打探,他们回来的消息罢。主意既定一直径向伍公馆走去。家人们看见云麟到来,笑着上前迎接说道:“难到少爷也得着上海的信不成?”云麟笑道:“得着上海甚么信,我委实还不曾知道?我是特来问问你们老爷几时可回扬州?”那些家人们又笑道:“真真巧极了,今天午饭之前,已得了上海电报,说老爷们今晚准抵钞关码头,叫我们放人向河边去伺候。少爷来得正好,少停一会,少爷若是高兴,何妨也到船上走走呢。”
云麟听了好生快乐,忙答道:“准去准去。但有一层,小姐们的房屋,你们诸大管家想该替他们收拾整齐了,不要等到临时,又弄得手慌脚乱,引小姐生气。”家人们笑道:“这个还待少爷吩咐呢,十几天头里,老爷就有信回来,说是不日返扬,我们早已打扫的打扫,裱糊的裱糊,忙得十分妥贴,趁小姐们不曾回来,少爷何妨到屋里去鉴赏鉴赏呢,老爷拿着钱养我们白吃饭不成?这一点点事办出来,都要叫小姐们生气,那还了得。”云麟点头笑道:“照这样才好呢。好在潘家贵的锞船,此刻谅还不曾抵岸,我就依你们到里边去望望也使得。”说着便负了手闲踱进去,身边跟了两名家人,走过几重房屋,果然收拾得十分整齐。家人们又指着一带素绢糊的纱窗说:“喏喏,这就是我们小姐住的卧室。”
云麟趁势也便走入去,看见妆台上应用的物品,陈设得一丝不乱,镜台屏几,一例淡雅。便是那张绣床,挂的是荷叶绣边的白绫帐额,帐钩上搭着两绺淡青帐须,愈显得洁白天然,一尘不染。但是较之当初玉鸾入赘时,锦簇花团,脂红粉腻,截然不同。云麟看着这种形状,不觉凄然心恻,替淑仪身世非常扼腕。不由便坐在一张绣墩上,呆呆痴想。家人们已捧上一钟茶来,那茶钟便是淑仪房中陈设的。云麟端在手里,就口慢慢咀嚼。尽管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那壁上一架挂钟,的的答答,长针已指到酉初一刻,房门外边站着的那两个家人进来笑禀道:“该是时候了,少爷还出城不出城?门口家人们已经去了,恐怕老爷们在船上着急。……”
连催了两声,再看看云麟,只是坐着不理。那两个家人只好依然退出来,暗暗掩口而笑。云麟坐了一会,才将茶钟放在桌上,思量站起身子。猛然听见外边喧哗之声,如潮而起,不禁吃了一吓,忙出了局门,刚待询问家人有何事故,再望望那两个家人已不知去向。正拟挪开脚步,向外面走去,猛的外面走进一大群人来。第一个在前走的便是朱二小姐。一眼瞧见云麟笑道:“云相公你好,怎么不到船上去接我们,帮着料理料理,亏你耐心老坐在这里。”
云麟被这句话说得脸上通红。刚待回答,又见淑仪同三姑娘盈盈到了面前。后边便是几个丫头扶着卜氏太太,颤巍巍的向台阶上走,只不看见他姨父伍晋芳,想是在厅上指挥家人们检点行李什物。云麟走近一步,招呼了卜太太,又向三姑娘问讯。淑仪看见云麟,含笑喊了一声哥哥。此时家人们已向神堂上点齐香烛,便听见门外二万头的极长鞭炮,放得霹霹雹雹价响,堂上笑语之声,纷然并起,转弄得云麟六神无主,知道仓猝之中,也不及同他们叙话,便趁势移步走到大厅上面,果然见他姨仪伍晋芳坐在炕沿上,拿着热手巾擦脸。一见了云麟,忙含笑抬了身子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到家?上次难为你写的那封家信,狠是详细,目下扬州光景,想渐趋平静了,石老充本地民政长官,却算人地相宜,早晚得了闲暇,我也想去拜他一拜。听说你也在署里当着秘书,连日可常常到署里走走?”
云麟躬身答道:“今日无意之中,本是来探问姨父回家消息,听管家说家眷船只已抵码头,本拟前去迎接,不料姨娘同姨妹妹等早回公馆了。至于扬州,因有孟公坐镇,到还安静。民政署里秘书一席,原是有名无实,侄儿对于公事上面,实在是个门外汉,自知分量,却不敢前去滥竽充数。若说石老为人,各事到还虚心。他也久慕姨父大名,在侄儿面前曾询问过几次。姨父若是去拜谒他,怕石老还不容得姨父家食自甘,是要强姨父助他一臂呢。”
晋芳连连摇头冷笑道:“罢罢,这个我断不敢领教。老侄,你看将来本地方人做本地方官,不闹得一塌糊涂,你把我这一副眼珠子挖了去。我风闻你的那位令姊丈,他也充当议员去了,不怕老侄见怪,像你那位令姊丈,若是不闹这共和,他有资格配做地方上议员,咳,清廷政体,固然不尽惬人意,然而将一个老大帝国,忽然一跃而变做共和,势不至火夫厩卒,滥握军权,宵小佥权,妄膺民社不止。老实说,我是受过清朝一命之荣的,虽不能为故主而死,更何颜再做民国的官僚。况且自改革政礼以来,藩镇纵横,内阁更代,甚么国利民福,简直拿他做着招牌,各营私利,将来还不知弄得若何结局呢。”
云麟听一句,只答应一句,虽心里狠不以为然,面子上却又不好拿话去驳回他。暗想我这姨父见解何以竟同我们那位何老夫子一鼻孔出气,明伦堂那一天殉难的笑史,幸亏姨父不在扬州,若是姨父也在扬州,怕那地方上吊的绳子,还须多添得一根呢。想到此处,不禁异常好笑。又怕被晋芳瞧出自家的情形,只把个头渐渐低下来。晋芳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又笑说道:“我适才这话,自问却有经验。然而入了你们这班少年志士耳朵里,自然不免嗤之以鼻。……”说着跳下炕来,伸出一只手,笑向云麟说道:“老侄老侄,你敢同我击掌赌一赌,如今算是民国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个真命帝王来统治天下,算我这话是放屁。”
云麟连忙退了几步,笑着说道:“姨父高见极是,小侄断然不敢同姨父击掌。但不过大势所趋,怕将来这君主政体,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时候万一有人衺干天位,恐怕不能就安然无事,少不得反对的又要高揭义旗,起而相抗,弄得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列强耽眈,再借靖乱为名,瓜分中土,真是鹬蚌相持,渔翁得利,那才危险呢。”
晋芳道:“你这话固然不错,然而我虽未尝读书,从小时候也曾偷看过二十四史,颠倒翻遍过来,也不曾见过一个中国,没有皇帝可以长治久安的。圣人说得好,三纲五常,今日既然弄得君纲不振,则将来逆子必可以弑父,悍妻必可以奴夫,王道不张,何以立国,这危险难道不是危险!”
云麟刚待再拿话来辩驳,里边已走出一个家人来,禀说晚膳业已齐备,请老爷回去进膳。云麟便起身告辞。晋芳一把将云麟臂膀扯住笑道:“老侄何必客气,现成晚饭,又不为老侄添菜,自当吃了饭回府。想我们那位侄妇,断不至怪我不情。”
云麟也便一笑随着晋芳向后面走进来。只见灯烛辉煌,卜氏太太已高坐在餐桌上面,一眼看见云麟,忙笑说道:“看我真老得不省人事了,云相公在这里,我就高踞首席。云相公快来,我让你坐。”晋芳笑道:“麟儿也不是外人,娘不必同他客气。喏喏,你便坐在我这边,对面让你两位姨娘坐。”
云麟答应着,朱二小姐便同三姑娘坐在一面,下面还放着一副杯箸,却不见有人。云麟好生着急,只把眼睛四面的盼望。大家等了半晌,忽见走过一个仆妇来,匆匆的向席间来取杯箸。朱二小姐笑问道:“你忙甚么,小姐呢?”那仆妇笑道:“小姐在自家房里,命我将杯箸取进去。小姐说是在房间里用膳,不出来陪太太们了。……”
大家听了此话,明知淑仪是因为云麟在座,不便出来,是个避嫌的意思。朱二小姐偷眼看见云麟面上,已露出十分怅望颜色,自己却又不好开口。偏生卜太太听见这话,忽放下脸来说道:“仪儿这又算甚么,左右是自家的姨哥哥,从小儿都在一处吃着顽着,如今又这般蝎蝎鳖鳖生分起来了。你替我将她的杯箸放下来,快进房去请小姐出来吃酒。今夜是接风筵席,一家儿不好好坐在一处,转藏躲起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她不听我的话,我是不依的,快告诉他说酒都冷了,大家等候着,叫她不许耽搁。”那仆妇连连答应,放下杯箸,飞也似的进去请淑仪去了。朱二小姐听卜太太说着这话,暗暗发笑,再抬眼偷看云麟,见他腮颊上两个小酒涡儿几乎要笑出来。不多一会,果然见淑仪已婷婷含笑走近筵前,挨着下边坐下,这才大家传杯弄盏,讲些一路上的闲话。卜太太忽然笑着说道:“仪儿我们那一天逛龙华寺,会见的那位姨太太,模样儿真是不丑。说起话来,又和气,喉咙又清脆,你们怎么含含糊糊的说她是做过烟花女子的,这话我就有些不大相信。我看她同你到是狠亲热,两个人叽里咕噜,尽管在房里讲个不了。我到今日,一共还不曾知道她姓甚么,叫甚么呢?”
卜太太说话时辰,只引得一个朱二小姐低着头笑得合合的。云麟是个有心的人,又见朱二小姐这样神情,益发凝神静听,只等待淑仪回出甚么话来,端着酒杯,只管发呆。朱二小姐更忍不住笑说道:“母亲,你老人家认不得这女子,座中正有人认得她呢,此时却不便告诉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日后自然会知道。” 卜太太把头一扭笑道:“我不信,难道这女子是仪儿父亲的相识?你们告诉了我,怕我责备仪儿的父亲,是不是?。……”卜太太这句话刚说出口,早引得合座的人都大笑起来。只有晋芳同云麟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随着她们一笑。晋芳笑道:“母亲说话真个冤屈了孩儿。孩儿除得已死的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尴不尬的事,其余的沾花惹草,确自信不敢失足。母亲偏生牵涉孩儿身上,叫孩儿如何分辩。”
卜太太也笑起来说:“晋芳这话也说得是,若果然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这第二个媳妇,是不吃酱油,单管吃醋的。她听我提着这话,她不气着说,依然笑着说,可想与你身上没有干涉了。算我年纪老了,真是不达时务。”
此时连厅上侍立的仆婢,听见卜太太这话,莫不掩口而笑,转弄得朱二小姐红云布满粉面,含羞答道:“这转是媳妇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别的,我只笑母亲说话太不分清,瓜藤扯着葫芦,这一重交涉,隔着班辈呢。照母亲这样讲,岂不是三代不分大小,亏母亲还拿话来打趣媳妇呢。……”伍晋芳听出朱二小姐的语意,也暗暗猜到这个人,只管掉转头来向云麟身上打量。云麟真是无地可容。论他心理,此时是又惊又喜,碍着卜太太在座,却不敢公然承认,只拿眼瞟着淑仪,恨不得淑仪将这事原委把来详细告诉他。淑仪只是低头无语,勉强终了筵席,大家散坐。晋芳又邀着云麟向厅上去吃茶,云麟无奈,唯唯跟着晋芳出来。晋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云麟坐下去,早有家人们送上两杯浓浓的茶来。晋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齿,吐向痰盂里面,遂从衣领底下取出一根银剔牙杖,慢慢剔着牙齿,笑向云麟道:“老侄你适才可听见他们说的话,分明指的你当初所眷的妓女红珠,我也知道这个人,比寻常妓女不同,况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门,萧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无意中窥见她的踪迹,不是几次曾去访他,几几乎像刘阮重入天台,迷而不遇,却不料到仪儿他们转从龙华寺里居然同她接洽起来,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滞上海几日,安知不一齐到这寺里,那时候晤对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咳,人生遇合,总有一定,譬如我当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经暌别了好几个年头,后来不先不后,居然从镇江被鸾儿的母亲将她带得回来,毕竟还死在我的身边,我但愿你们也有这一天,珠还合浦,那就不枉你们一番交好了,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
云麟听到此处,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着晋芳这一番说话的意思,便前前后后将在南京红珠待他的一番情义,从头至尾叙述出来。说到沉痛去处,也不怕被旁人窃笑,简直纵横涕泣起来。又因为适才吃了几杯闷酒,盖住了脸,遂将平日忆红珠的小诗,含悲带咽的念给晋芳听道:“红褪荼靡绿褪蕉,宛然当日可怜宵。凉风不动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绿腰。”“果然薄福合无情,仔细思量总不平。白是肌肤青是发,当年翻恨太分明。”
“鲤鱼未老燕飞来,底死瑶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应容易便成灰。”云麟一边念,晋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击着,替他按拍。听他念毕,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