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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依,劈口向饶三脸上啐道:“亏你不羞,还说是将来发财还我呢。我请问你,如今已经讨饭了,讨饭的人都发起财来,除非民国里又出了皇帝。”说毕,就走过一边,不再同他理论。饶三笑向那些乞丐说道:“哼哼,冯老太她就瞧不起我,一总没有发财日子了,大家且看看罢,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位测字先生,测的字机,狠是灵验,可惜我没钱,不然我也请他测一个字儿,看我几时碰着运气,弟兄们都是我同过患难的,我总不忘了你们。”
内中便有个乞丐问道:“怪道瘫子说三爷在街上耽搁半日,原来是瞧人家测字的,三爷何不说出来大家消遣消遣。”饶三当时又高兴起来,便将适才测字那件事,滔滔讲了不绝。又说那先生穷得不堪,等了半日,等了一个来测字的,又不给钱,真是背霉极了。饶三刚在这里手舞足蹈的说话,却好又被冯老太听见了,高声问道:“三爷你说的那个先生,可是一个瘦骨脸儿,左边嘴唇上有个黑痣的?”饶三笑道:“一点不错,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我只认识一个天字,其余就认不得了。”那些乞丐也帮着想了一会说:“名字上有个天字的,莫非就是那个半天穷罢了。”饶三笑道:“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穷半天穷,总觉得他穷得利害罢了。”
冯氏又嚷起来说:“甚么半天穷呀,我知道这人他叫做刘祖翼。当初原是个没有出息的廪生,我那个被杀了头的玉娇,就是他的千金了。久已听见他的女人,在这一年前就死了,如今可怜这刘先生境遇也就同我们差不多了。他在那条街上摆测字摊子,等我明天去看看他,也不枉我们在先认识了一常”饶三笑道:“冯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我虽然耽搁了半日,不曾陪你儿子去讨钱,毕竟替你寻觅出一个老相好的来,也可以将功折罪罢。”冯老太笑骂道:“谁是谁老相好的?他才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
饶三也笑道:“我的堂客骨头业已打了鼓了,你还拿她开心,怕今夜她要来揪你。”说的大家都笑了。一宿无话,次日冯老太果然背着瘫子,上街时候,一直寻觅到那测字摊上,会见了刘祖翼。好在刘祖翼并没有多少主意,冷清清的,刚好同冯老太叙谈叙谈家常。冯老太讲到目下际遇颠沛,自从吃了官司,如今偕着儿子在外面叫化度日。刘祖翼耳中猛然听见叫化二字,不禁触动一件心事,忙拿眼向四面瞧了瞧,见自家字摊上,此时围绕的人甚多,不便讲话,于是站起身子,将摊子托了一个熟人照应着,悄悄扯了冯老太,向一座冷僻土地庙旁边,低低对她说道:“你们如今真是不济了,如何干出这勾当来,做了叫化,是一辈子没有出息的。”
冯老太叹道:“谁还愿意叫化呢,也教做没有法子。你侄子又是残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我呢年纪又老了,要想走一步,谁还肯娶我回去做老亲娘。不怕你四爷笑,我们这一辈子也算了。”刘祖翼笑道:“这个却又不然,天下事除得死法,想活法,莫说做了叫化,就没有出息,你只要依我,管你们母子两个,一生吃着不荆……你依我,今夜赶快回去,多约几个同你们在一处叫化的,大家齐集在一处,准在明天日落时分,我亲自收拾了测字摊子,到你们那个府西街鼓楼底下,当着众人宣布这事,包你听了要快活起来。我此时不便同你耽搁了,我的摊子没有人替我照管,你就赶快背着你那儿子回去罢。你依我把这件事办成功了,从今以后,大约你们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被人家耻笑了。”
刘祖翼说完这话,拔步就跑。冯老太被他这一顿话,说得六神无主转呆立了好一会,暗发笑道:“这老头子做事毕竟迂腐非常,大不了想同我轧姘头罢咧。又不是明媒正娶,要了人家黄女儿了,还是这般惊天动地,逼着我约集许多人出来,做我们的大媒,难不成愁我嫁了你,以后又跟着别人逃了。咳,光阴不知不觉,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岁了。天下的事,那里会料得定,不意竟还有个刘四太爷,赏识我这多年的骨董,明年第一件事,就须要逼着他替我做一场六十整寿,风光风光。……”冯老太越想越是高兴,忙忙的赶到瘫子那里,背着他就走。瘫子问道:“妈呀,时候还早呢,怎么到回去了,再绕几条街巷儿,多少也还掏摸得几十文。”
冯老太笑道:“呸,从今以后,有你亲老子给钱你用,不要叫化了。”瘫子问道:“我亲老子死得年代多了,如今那里又跑出一个亲老子出来?这话我真不明白。”冯老太道:“你明白怎样,不明白怎样,少不得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一句话将瘫子堵住,再不敢多问。母子两人回了鼓楼,果然别的乞丐们,都不曾回来。冯老太将身边讨得的钱,数了数,又跑去买了些晚饭,同瘫子对面嚼吃。黄昏时分,住在鼓楼的那些乞丐,方才陆陆续续的回来。一见了他们母子,大家都有点诧意,说他们回来得恁早。饶三最是一张快嘴,故意向冯老太脸上望了望说道:“冯老太定是发了意外的财香了,你看她满脸的春色儿,有红有白,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定然娶老太做堂客。”冯老太尚未及答话,瘫子已嚷起来说:“饶三爷休得胡说,我妈今天已替我寻得亲老子了。”饶三听毕,不禁拍手大笑,向着众人说道:“我的话何如?你们看我虽然不会测字,这麻衣相法,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领呢。”
众人也就随着大笑起来。冯老太外面虽然假装恼他儿子讲话,心里却巴不得有人问她,一面向瘫子眨了一眼,一面低着脖子,喃喃自语道:“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其实我这么大的年纪,谁还愿意走这一步儿呢!”先前众人见饶三同冯老太闹着顽笑,也不过以为他们常常取笑惯的,本不甚介意,此刻忽然听见冯老太说出这样话来,各各惊奇诧异,都围拢近前,向冯老太询问这事。冯老太遂一五一十,将适才遇见刘祖翼的一番说话,告诉了他们,并趁势请他们明晚聚拢在一处,不可散了开去。有别的叫化子,是大家认识的,不妨多约几十位来,做我们两个人的凭证。众人含笑答应了,饶三早跳起来向冯老太说道:“可又来了,昨天多用了你几十文,你就同我放下脸来,骂得我狗血喷头。明天你也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还有一层,你们成了好事,须拿甚么酬谢我?我请问你,若不是我贪看这刘先生测字,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想到他,就不会遇着他,不遇着他,你就烂掉了你那东西,也没有人来娶你。你想想,可该谢我不谢?”内中有个乞丐,名字叫做吴三尖嘴的,接着笑道:“饶三哥你忙甚么呢,明天冯老太同刘四爷成亲之后,他们两家老骨头渣子里,少不得都要榨点油水出来,叫他们留点给你饶三哥润一润馋吻,可好不好?”
饶三摇头笑骂道:“你替我夹着你那张尖嘴,安分些好多着呢,那是给你尖嘴吃的,我是不领这个情。”说着大家又是哄然一笑。冯老太只急得骂他一句,骂你一句。闹了好一会,大家这才各各都去睡觉了。到了第二天,冯老太真个不曾出这鼓楼去叫化,别的乞丐也因为要看这件新闻,到有好些人,只略略向街坊上走了一趟。刚是午后,早都齐打伙儿,又约了远近相识的乞丐,陆陆续续都向鼓楼底下取齐,真个有二三十个叫化子聚拢在一处。有好多人向冯老太称贺。冯老太虽然不敢公然承受,却也不肯过于推辞。好在叫化子虽多,他们本不讲究座位,三个五个,一堆一堆的摊坐在当草地上。竹竿儿破碗儿,随手都放在各人身边。流脓淌血的,引着许多苍蝇在那里摆阵。弄蛇的把来绕在臂膀上。耍狗的因为闲着没事,大家逼着狗跳舞。饶三虽然也做了好几个月叫化子,却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有趣的大聚会,直乐得手舞足蹈,跳来跳去。毕竟是他眼快,早在一旁吆喝起来:“诸位弟兄们,快上去迎接呀,新姑爷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那刘祖翼,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洋布长衫儿,高一步低一步的蹀躞而来。大家都笑着站起身来,便是冯老太的那个儿子,睡在一旁也昂起半边身子,向外瞧看。转是冯老太到此,反有些腼腼腆腆的,迎上去也不好,不迎上去也不好,只得端坐在一旁,动也不动。刘祖翼一眼看见,果然有许多乞丐在此等他,知道冯老太不负他昨日那番嘱托,心中甚是喜悦。及至听见饶三口口声声喊他做新姑爷,还疑惑他们同自己开心,忙斯斯文文的向那些乞丐笑道:“诸位幸会,这话从何而来?……这话从何而来?”
再掉头望了望冯老太,见她那怪模怪样坐在那里,心中已瞧科九分。偏是那吴三尖嘴的嘴快,早已扯着刘祖翼,将冯老太所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替她复说了一遍。刘祖翼笑得弯腰曲背,忙竭力分辩道:“这是那里的话,断乎没有这事,定是冯老太错会了学生的意思了。”
冯老太坐在一旁,先前听了刘祖翼口气,已是冷了半截。及至吴三尖嘴又这般问,刘祖翼又这般答,此时若有地洞真可以钻得进去。幸亏她这副面皮还生得既厚且老,跳起身子扑一扑衣衫上灰尘,走近刘祖翼面前,气愤愤的说道:“刘先生你不用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几时告诉你这些话的,你们拿这些话来葬送我。”说着真个要掉下泪来。刘祖翼忙安慰她道:“弟兄们的顽话,老太你也不用同他们认真,我们还干我们的大事是正经。”
此时众乞丐才知道冯老太是误认了刘四太爷说话,大家见冯老太已经羞愧得要死,却也不忍再同她闹着顽笑,只好在旁边你望我,我望你,挤眉弄眼的发笑。又因为先前听见冯老太嫁人,少不得跑来混点酒饭,今瞧着这般情形,知道酒饭是没有指望了。到有一半人不大高兴,陆续想要走开。刘祖翼笑着说道:“众位弟兄们休走,我请冯老太邀合弟兄们,原有一件大事商量。比较我同冯老太做亲,还快活得几百倍。我先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动问诸位,我们如今的中国可有皇帝没有?”这一句话才问出口,早把四围站着的人都引得笑起来。先是吴三尖嘴发话道:“刘四先生,你单会笑穷人没卵子,我弟兄们不过时运不济,不幸做了叫化子罢咧,怎么连个时事都不知道。自从大清皇帝退了位,如今只有大总统了,难道这样大事,我们还朦在鼓里不成。”
刘祖翼笑道:“啧啧啧,倒瞧不起你大哥,真是文明得狠。还不曾请教大哥尊姓?”吴三尖嘴道:“不瞒四先生说,我姓周吴郑王的吴。”刘祖翼又笑道:“大号呢?”吴三尖嘴又道:“小人自幼便讨了饭,讨饭的人,那里还用得着大号小号,大家都喊我做尖嘴,四先生也就喊我尖嘴罢。”刘祖翼笑道:“不敢不敢,吴先生。”吴三尖嘴刚听见这三个字,忽然扑通向地上一跪,直撅的动也不动,引得众人益发大笑,便连刘祖翼也被他吓噤住了。众人见他这怪模怪样,忙笑扯他起来,说道:“刘四先生同你讲正经,你为何这样疯疯癫癫的?”
吴三尖嘴这才大笑起来,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化拉子,我吴三尖嘴,自从出娘胞胎以来,只有人赶着骂我啐我,喊我做穷鬼,呵叱做讨饭花子,索一口冷饭,要倒贴几个亲娘。讨一个小钱,要骂我几声浑蛋。不幸这个吴字,做了我三尖嘴的姓,底下从不会安过先生两字。你适才不是听见刘四太爷,忽然喊起吴先生来,叫我听了,真是筋骨酥麻,浑身痛快不打紧,只怕老天爷该罚我讨一世饭的,怕折了吴先生三字的福,将来还要多讨两世,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才悟出他的用意。固然有人嘲笑他,也有些觉得他这话竟有至理,不禁在旁嗟叹的。刘祖翼忙笑道:“吴先生,你这话可又错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难这讨饭这件事,便该讨一生一世不成?只要遇着机缘,像诸位这一班人才,不但将来人称你们做先生,便是做老爷,做大人,做尚书侍郎,都是极容易的事。你们如不相信,我此次特地跑来,同你们诸位商议的,就是将来做老爷大人尚书侍郎的基根。”
刘祖翼说到此处,早把大家听住了。先前还有人想跑走的,此时都一齐呆呆立着,急等刘祖翼说出分晓来。内中尤以饶老三快乐无比,跳得有几尺高,喊道:“刘四太爷,四祖宗,你快点告诉我们,教我们好法子,怎生便叫我们不去讨饭,去做老爷。人都说一世做官,三世打砖,可想做老爷的要讨饭,却不难。讨饭的想做老爷,怕不容易罢。”这时候众人也就叽叽喳喳,不狠相信,那声息便有些不狠安静。刘祖翼忙摇双手说:“众位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