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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肯出来,必须请出冯老太来请先生,先生才肯会我们呢。”何其甫道:“你这人左一次右一次,赶这半夜三更的来闹,是何意见?”饶三笑道:“刘四先生有话同先生面讲,就请先生立刻前去,不可迟误。”何其甫道:“夜深了,谁耐烦去会他,请你替我将这意思转达罢。”饶三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何其甫怒道:“使不得怎样?”
饶三道:“何老先生真个不去?……”一面说,一面便使劲来夺何其甫的大门,已经摇得那个大门岌岌的活动起来。冯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劝何其甫去走一趟。何其甫见饶三来势凶勇,知道他素来无赖,同他闹起来,也没有好处,只得依着冯老太相劝,转过脸来说道:“饶老三,你不用胡闹,我陪你去,也该好好的说,怎么动手动脚起来。”饶三笑道:“先生你何不早说,得罪得罪,算我鲁莽,先生耽代着我罢。”
何其甫此时真个没法,只得重行转身进内,将美娘唤得下床,命她将门关好了,然后三个人先后走着,一径到了鼓楼之下。众人见了何其甫,大家都站起身迎接,转把何其甫噤住了。暗想今夜怎么被他们骗入叫化子窝里来了。内中刘祖翼向何其甫拱一拱手,让何其甫席地坐下,笑道:“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还好?”何其甫冷冷答道:“托庇幸还顽剑四先生今日高兴得很,到这时候还在这地方取乐,不知命人唤我到此有何商酌?”
刘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送至何其甫面前,逼着何其甫干了,然后将这番所议的事,原原本本,详叙出来。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必须仰仗大手笔,替他们撰一道劝进表文。将来他们万一有点好处,必当多多奉敬先生。何其甫一直听他说,也不答言。及至等刘祖翼将话说完了,兀的将一个头像个摇鼓似的,播得不住,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刘先生洞观时局,善体人情,为寒求进身之阶,借和声鸣国家之盛,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诏,叫化子亦陈劝进之文。”
何其甫摇头播脑,正念得十分顺溜,转是那些乞丐们听得不大懂得,又疑惑他忽然在我们这里读起文章来,互相厮觑,寂静无哗。刘祖翼忙拦著道:“其翁算了,此时不是同其翁掉文的当儿,你第一件先看我这主意好不好。第二件我们借重之处,千万你不要推托。这是利人利己的勾当,你用心做好了。万一将来大皇帝登极之后,众位弟兄们做了大官,皇上一样追究这一道表文,是谁的手笔,大家将你何其甫这大名奏上去,保不定圣心欣悦,钦赐一个状元及第,奉旨游街,或者有那些丞相府里的小姐,高兴抛个彩球儿耍耍,必然是打中状元身上。那时候像其翁这表表人才,便做了丞相家一个女婿,也不辱没煞你。不是我说句笑话,到那时候,便有一千个冯老太捏起喉咙,在府上诱你出来,你再也不会吃我们骗了。”这句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何其甫起初听见刘祖翼说他状元及第,又是要做丞相女婿,心里不由动了一动。倒只管闭目凝神,细揣摩将来得意的去处,早不禁腮角边露出笑容。虽然刘祖翼拿冯老太来打趣他,他却一总不曾听见。后来又不知想到那里了,只见他笑容顿敛,忽然放下一副颓丧面目望刘祖翼,将头摇得几摇,慨然说道:“刘先生这劝进表文,可以不消作罢。我劝诸位快将这副念头,从速收拾干净。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以为十拿九稳,那个袁大总统想做皇帝,将来一定就遂了他的心愿,准是做皇帝么?在我看起来,他这年号洪宪两个字,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定会销声灭迹。这民国还是民国,你们不相信我这话,我敢写个凭据给你们,若是将来他果然有这皇帝的福分,你们拿我这字据儿来挖我的眼珠子,我决不怨你。”这一篇惊天动地的话,真把坐中一班人,吓得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何其甫也知道他们用意,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话,益发揎拳掳袖,侃侃的将他意见发表出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一回分香卖履故督多情返剑还珠痴郎快意
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且说是那两种人呢?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他倒还本本分分,幼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着也没有人厌他,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他。万一到贫困极处,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与其白白的饿死,他一定铤而走险,小则狗偷鼠窃,大则杀人放火。叔季之世,这种人越多,那乱子便闹得越大。所幸天心厌乱,这些大劫运却不多见。而且这种人与我这回书中没有干涉,我也不去细细讲他。再讲那一种人呢?就是读书明理博学能文的士子了。这种人出断然穷不得的。
这话何以见得,就拿洪宪皇帝而论,他做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轰轰烈烈,也要算得心满意足了,偏生因为面前有几位通儒,说中国自上古以来,都是必须有一位皇上驭治万民的,这个大总统名目,万万不能合用。于是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大家劝进,必要那个大总统做了大皇帝,他们才肯甘心。是以民国成立不上三年,那皇帝名词,又渐渐闹起来了。有几个不达时务的老百姓,还笑着说做皇帝,终究是姓袁的做皇帝,与他们有甚么益处,要他们拚命价的,不惜闹得沸反盈天,这毕竟是何苦呢。这一句话表面上看去似还有理,却不必去苦苦驳他。我且莫讲做皇帝这样大题目,就拿在下前回书中说的乞丐做个比方。
谁知世间乞丐,也不是胡乱可以做的。那许多乞丐中间,也必须有个头领,在我们扬州这头领便叫做罡头,做了罡头,那权利身分,比较寻常乞丐就高得多了。那些乞丐明知这罡头位分,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来的。因为乞丐虽多,那罡头的缺却是有限。所以做乞丐的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亲戚,或是好朋友,做了罡头,不惜出着十二分的力,保举得一个亲戚朋友做了罡头。这个罡头既是我将他保举出来的,他自然另眼看待我,我这乞丐就比别的乞丐讨巧多了。这个道理就同那几位通儒,劝袁总统做皇帝,是一个用意。你想那几位通儒,既在朝廷里劝进,闹得通国骚然。刘祖翼又是个衣不就身,食不就口的寒士,他既为他的衣食打算,自然便也在乞丐里面忙着劝进了。其实刘祖翼他若是侥幸置身朝廷,他自然也会做那通儒所做的事业。那几位通儒,若是不幸做了测字的,他们自然也会做这个刘祖翼所做的勾当。这个就叫做通儒也,刘祖翼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平心而论我辈便日日去骂那通儒与那个刘祖翼,还是冤枉他们,也只是个不能安贫而已。孟老二当初常说的两句话,是甚么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这几句话其实不甚妥帖,未免将那个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大约孟老二因为自己也是个念书的人,不肯堕落自己的身分。说话中间,有些护短,也是有的。再不然,就是孟老二所说的这个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是三代以上的人,他又没有推测未来的神机妙算,他那里会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为的笑话儿呢。闲言休表。且说刘祖翼只因为一念之贪,思量借这乞丐劝进的事,做个升官发财的捷径,满腔火热,原是求何其甫将那文字做好了,好达自家目的。偏生遇见那个何其甫呆头呆脑,劈口说了句洪宪皇帝断断不能成事,真像一杓冷水,淋到刘先生脊背上。便连旁边那些许多乞丐,也没有一个不是垂头丧气,便好像洪宪皇帝真个取消了一般。刘祖翼心中总承望他既这样说法,必有一种绝大见解,到少不得侧着耳朵,忍着闷气,听他再往下说。
那个何其甫却不慌不忙,缓缓说道:“我何以说这洪宪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在别人意思,或者因为那个革命党里大头脑儿孙文同黄兴,尚在海外,目下那个蔡锷,又打从京城里溜到云南去了,连日人人都讲西南那边又要造反起来,所以我也随声附和,帮着他们说洪宪皇帝不能成事。其实不然。那个孙、黄,是我生平最可恶的人,没的把个好好大清,弄得成了一个民国。便是蔡锷这时候虽然到了云南,知道他将来还能成事不能成事?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甚么呢?我老实告诉你们罢,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梦。”这一句话转把刘祖翼听得糊涂起来,说:“何先生你是做的甚么梦?难道与这洪宪皇帝有甚么关系不成?”
何其甫道:“我这梦虽然不曾明说与洪宪有甚么关系,然而细细详察,我那梦里几句偈语,我就料定了这洪宪不能成事,将来真能成事的,毕竟还是我们清国小皇帝宣统。这个梦并不是我今日才编着哄骗诸君的,那一年我同几位朋友向省里赴试,便在船上得了一梦,梦见有一位四夕山人,他说我终身将来是一定要发达的。临末便赠了我几句话,说的是:宣化承流,统一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我一觉醒来,也猜不出他这话里藏着甚么意思。最奇怪的,那一年明明是光绪皇上在位,谁也不能预先料着今上宣统继承大宝,其时我也只付之将信将疑罢了。及至先帝宾天之后,果不其然,宣统这两字年号,便发现出来。
我们几个朋友,才恍然大悟这四句上面,第一个字却嵌着宣统优贡四个大字,那几个朋友都齐齐向我道贺说:我将来必定在宣统年代贡入成均。刘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总算是在学里鼎鼎有名的。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一干人,你背后去问问他们,便知道我这梦是千真万真。所以你们适才说的那一番袁总统想做皇帝的话,定是石光泡影,决然不会竟成事实的。你想我姓何的,一日不得优贡,这宣统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也舍不得给苦给你们吃。这个劝进的念头,赶快消灭了罢,多少是好。”说毕,头也不回,竟自背着月光,匆匆的走出鼓楼去了。
此处众人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大家默默相视,更说不出甚么。刘祖翼气愤愤的指着何其甫骂道:“早知道他是这般人,我们又何必巴巴去请他到来,转落得他一顿褒贬。我就不信,将来谁有这般胆气,竟敢叫宣统小皇帝重行复辟。我猜不出他这顽固脾气,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外间正闹着宗社党人,怕这何其甫不是他们一路。且放着再说,有这机会,看我去替他出首,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诸位千万不要灰心,明天这道表文,还是我来亲自动手。如今且别过诸位,时候已是不早了。”说着向众乞丐拱一拱手,也就佯长而去,果然过了几日,刘祖翼毕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想要向县署亲自去递,不料便在这个当儿,蔡锷已在云南起了义师,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多省分响应起来。袁总统见势头不好,知道自家上了左右亲信的当,懊悔不迭,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立时将帝制取销。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那里还敢再去出风头呢,少不得悄悄的将那篇表文,瞒着人一火烧了。好笑这时候,我们中华大国,真真闹得乌糟糟的,简直有些不成体统。何以见得呢?袁总统是在北京里闹着做皇帝,那些国民党人不服这口鸟气,又联合了西南诸省反对起来。今天闹进兵,明天讲北伐,已是应接不暇。以外还有许多前清大老,故国遗臣,既不满意袁氏登基,又不赞成党人抗议,转趁着这一个好机会,商议进行方法,思量重新将那大清国恢复起来,做个中兴盛业。一面在蒙古联合八旗种族,一面便在山东青岛地方设立秘密机关,大家躲在那里见机而动。谁知力量不彀,各省防范又极严密,闹了大半年,急切总没有做出一件事来。所有各处的宗社党,破获的也就不少。他们此心不死,还指望袁氏同民党两下争持,好收渔翁之利。那知道天不祚袁,这一年五月里,袁大总统得了一个糖尿症,又加着心绪恶劣,气恼伤肝,兀自一病不起,便呜呼哀哉了。
民党十分得意,便同政府里那几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联合起来,依然根据约法,重行奉黎副总统主持民国,南北联成一气,兵革顿解,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党为难。你想那些宗社党,那里还敢再行出头,也只好匿迹销声,不再妄想了。且说那宗社党人里面,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起先曾在江苏省里,做过一任制军,便因为光复时间,挈着家小,避居海上,这人是谁呢?就是捕杀富玉鸾那位意海楼大人了。意海楼他是皇室近支,虽因大势所趋,国基颠覆,未能亲殉国难,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联合羽党,急图恢复,是以奔走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