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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已走过一个小婢,到他们两人面前,各倒了一钟酽茶。那女子捧着茶杯,向唇边呷了一口,正色说道:“唉,飘泊半生,甚么酸甜苦辣的味儿,我都尝过了。我原感激你待我不薄,自从遭了这番魔动,所以巴巴的还叫你来接我。第一件我是孝服在身,一时还不能同你提起婚嫁。我如今已打定主意,你近年的境遇,前日已经告诉过我了。可怜老太太生你一人,今日并不曾得着你一点好处。便是你那太太的性情,也是十分贤慧。一颗珠子能值几何,你宁可挨着饥饿,都不肯将这珠子割舍。我当时听见这话,狠感激你的用心。好在我别的没有安慰你的去处,至于这区区银钱,除得我们那个给我一千两现银而外,其余珠宝珍饰,算来也值得万金。我又没有一个亲人,我预备先拣一个好日子,将老太太同你们太太接过来住在一处,我在名目上便算是你的姬侍,借此可以稍尽我孝敬老太太一片私心。那座书房,便给你在里面安心求学。后面的上房两重,一重安置老太太,一重安置你们太太。我呢,便权将这所卧房,当做静室,长斋绣佛,修一修来世,不至再堕落烟花,沉沦孽海。”那男子听见她这番侃侃正论,又有些感她,又有些恨她。知道她主意已定,一时断断不能挽回,只得勉强笑说道:“此时我权且依着你,但是你这孝服,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也该除掉了。到了那时候,你总不能再不理我。”那女子笑了笑,重行说道:“等到那时候再议。”
著者说了这一大篇话,恐怕诸君还不知道这男女是谁呢。原来那女子便是红珠,那男子便是云麟。云麟自往上海去接红珠时候,淑仪便将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伍晋芳也狠替云麟欢喜,便照依淑仪的分付,命人预先在南河下租好房屋,连伺候的几名家人,都由伍晋芳替他们雇得妥贴。是以云麟将红珠接回扬州,一切不劳费心。所有的用度,后来均由红珠清算价还。再说云麟当晚别了红珠,匆匆回家,将红珠所说的办法,从头至尾禀告他母亲秦氏。柳氏也坐在旁边静听。据云麟的心理,总以为他母亲听了必然欢喜,及至将话说完,不防秦氏转沉下脸色,向云麟冷笑道:“你瞧她这话准备怎样办法呢?”
云麟忙笑道:“做儿子的不能孝顺母亲,常常累母亲为我们操劳家务,难得她银钱宽裕,肯接母亲前去享福,儿子已经允许她了。母亲几时高兴搬去,就是几时搬去也好。”秦氏摇头说道:“可又来了。你做儿子的,不能孝顺我,到成大伙儿去累她一个女孩子,她的银钱再多些,也是她挣得来的,不应该我们跑去享她这福。还有一说呢,她若果肯嫁了给你,这名目上我便是她婆婆,她便是我的媳妇,一家骨肉,或者不分彼此,住在一处,也还成了体统。照你适才口气,她嫁你不嫁你,还没有定准,我们冒失住过去,这究竟算是什么呢?”柳氏也笑起来说道:“婆婆的话,真有至理。所谓非李非柰,可笑人也。”
云麟见他母亲不肯同红珠去住,心里正不自在。又因为母亲的议论正大,一时不能驳回,忽然见柳氏在旁边说这样话,不觉忿忿的说道:“你便料定她不肯嫁我吗?甚么非李非奈,咬文嚼字的打趣我,你上次不是说的,我若要同她会面,除非再蹈那个革命嫌疑,今儿又怎么样呢?可是堵住你的嘴了?”柳氏笑道:“她嫁你也好,不嫁你也好,与我有甚相干?我又不曾妒着你们。照你这样意思,是凡女人家,嫁了丈夫的,都该希望那丈夫,遇着有情的妓女,一般才有享福指望了。”
秦氏忙拦着说道:“一件事还没有分晓,你们夫妻不应该就在这里拌嘴。我替麟儿打算,这红珠姑娘,年纪轻轻的,也没有就这样结局的道理,归根总须还要嫁人。既要嫁人,除得麟儿是谁呢?并不是我贪图她的家私,这事总等我替你们设法,也要顾全她的身分。我心里已想着一个人了,必须这人出来撮合这事,明公正气,将她收做偏房,她自然不肯推诿,麟儿且缓着急。”
黄大妈连日已知道这事了,她兀自非常快活,此刻见他们在这里谈笑,也就插嘴说道:“先前听见仪小姐他们讲起这姑娘来,像是美人儿似的,我活到这么大了,究竟不晓得这美人是个什么模样儿,好少爷,你几时带我去见一见她,便是死了,也算长过见识,不枉我生在世上。”
云麟见黄大妈说这样话,不由眉飞色舞,又不好意思去回答她,只是抿着嘴格格的笑。秦氏笑道:“黄妈你不用着忙,她是见过世面的,礼节儿一定不会讹错,包管明天她到我们这里来见我,你有多少捧不着她,你到是提点心儿,将家里打扫洁净些。但凡人家贫穷不怕人笑,只怕灰尘垢腻,叫人瞧着生厌,好像入了古庙似的。便在这些上面,可以瞧得出人家的兴衰。”
黄大妈听了这话,有些待信不信。主母的分付,又不敢违拗,果然在第二天早晨,真个将房屋里打扫了一会。凡是条凳桌椅,都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云麟勉强在家里睡了一夜,起身下床,匆匆梳洗,早飞也似的跑到红珠那里去了。红珠刚坐近妆台旁边,掠那鬓儿,见了云麟,含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刚要收拾收拾,到你府上去拜见老太太,同你们太太,却好累你引导引导。”
云麟将头摇了几摇,笑道:“怪不好意思的,你去就去,我替你在这里看守屋子。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我那拙荆,生得狠是不济,你见了她,你不许发笑,以后并不许拿来打趣我。”红珠将眼皮儿微抬了抬,不由啐道:“这是什么话!他有福气嫁给你,便是我及不来她的地方,我岂有嘲笑她的道理。你懒待同我走也罢,我带着珍子好了。”当时便命珍子到前面招呼,雇一乘寻常小轿,临上轿时候,珍子捧出两个描金匣子,放在轿子里面,自家便挟着一幅素花毡毯,一路径奔笔花巷而来。珍子将门敲了几下,黄大妈开门不迭,果然见是他们,又惊又喜,早跑进里边去通报秦氏。秦氏已有了预备,偕着媳妇迎至二门旁边,红珠已经挟着珍子珊珊走入,偷眼瞧见秦氏鬓发半白,慌忙跨入屋内,由珍子将毯子铺在地上,红珠端肃跪拜,秦氏只还了半礼,红珠站起来,又同柳氏相见,也就跪拜下去。柳氏不敢怠慢,忙回了全礼。然后才分宾主坐下,轿子里的匣子,重行由珍子取得进来。红珠命她将匣子开了,捧出一座白玉寿星,一对翡翠如意,另外珠花四支,金钏一副。红珠站起身子笑说道:“这寿星同如意,是送给老太太的。那珠花金钏,留着给我们太太添妆。这点点物件,原不成个意思,不过聊表寸心,老太太同太太不要笑话。”
秦氏欠身答道:“这又做什么呢?姑娘到了扬州,我们还不曾替姑娘接风,今天到先生受了。小儿多蒙错爱,前年那一次祸事,若非姑娘婆心侠气,小儿性命已不知作何结局,我们婆媳们常常提起姑娘,非常感激。”红珠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云少爷原是受了人的诬陷,荷蒙天佑,转危为安,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气。这一次不幸身遭大故,又蒙少爷不辞跋涉,前去相接,我昨天还同少爷讲的,老太太若不鄙弃婢子出身微贱,那边房屋狠多,意欲请老太太同太太过去,永远住在一处,平时可以常常领受老太太的教诲。”秦氏点头笑道:“小儿也曾告诉过我了,只是一时还谈不到这事,容待过后再行斟酌罢。……”
她们坐在那里谈话,只把个黄大妈看得呆了,想世界上竟有这许多标致人物,说我们家大小姐生得好了,还有一个仪姑娘比她还好。如今看起来,这位姑娘比仪姑娘又觉得风流娜些,真是一个赛过一个。不怪我家那个云少爷,同他亲热得如胶似蜜了。……刚自沉吟,忽然想着厨下蒸着点心,原是太太分付,等红珠姑娘过来给她吃的,忙匆匆的拿了四个青花碟子,装得满满的,送入桌上,设下杯箸。秦氏便凑近前来相陪。红珠看见黄大妈,便向珍子附了一个耳朵,珍子早从身边取出四块洋钱,递给黄大妈说:“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黄大妈接到手里,觉得生平还不曾领过这般厚赏,欢喜不迭,随即扒在地上磕头。红珠忙命珍子将她拉着,笑道:“哎呀,怎么大的年纪,不要折煞了我。……”
红珠说话当儿,早流转眼光,将柳氏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荆钗布裙,落落大方,端然坐在那里,裙幅静垂,丝毫动也不动。虽然面目不甚妖艳,然而却是不苟言笑,比较自家觉得厚重了许多,心中不由暗暗叹服。见她始终不曾开口,却又不是恼着自己,当时便搭讪着问道:“连日太太可曾会见伍小姐么?我们在上海碰过一次,至今狠挂念她。房屋什物,又承她的盛情,替我布置得妥贴周详,我打算到她们公馆里去走一趟,又恐怕近于冒昧,几时请太太替我们介绍介绍,我还有好些话要同她讲呢。”
柳氏这才含笑答道:“仪妹妹轻易也不出来,姑娘既这般说,改一天请婆婆打发人去请她,顺便给姑娘一个信儿,便在舍间同她会一会也好。……”柳氏说完这话,低下头又不言语了。红珠坐了一会,也就立起身来,向秦氏告别。秦氏也不便强留,从房里捧出几盒茶食,命黄大妈送给轿夫,摆在轿子后面,然后笑向红珠说道:“我又没有什么好物件赠给姑娘,这点点东西,替姑娘发个吉兆罢。倘遇见闲暇时候,不妨常过来走走。”
红珠道谢了两句,方才带着珍子上轿,回去不提。再说云麟闲着没事,终日都在红珠那边坐地,有时读书写字,红珠也不去扰他。只是一到夜晚,便催云麟回去宿歇。云麟的那几家亲眷,得了这个信息,没有一个不替他欢喜。惟有那田焕夫妇,因为自此以后,云麟获着这意外际遇,再也不愁穷困,也就常常的命绣春回家走动,借此好联络联络的意思。红珠也知道云麟境遇不宽,当初虽极拮据,总不肯卖掉自己那一颗明珠,心里老大不狠过意,因此上得便总送银子过去,给云麟夫妇使用。柳氏前番听见红珠要会淑仪,遂同云麟商议,拣了一个好日子,去请淑仪,并请红珠。云麟自是高兴,便去禀告母亲,秦氏笑道:“这事却一定是要做的,请你姨妹妹,还在其次,我想起来,你那仪妹妹的姨娘朱氏,第一是要将她请得过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须烦她替我们料理。她的口齿又伶俐,心地又细密,比起你三姨娘来,就大不相同了。”
云麟听出他母亲话中用意,只是傻笑,连连点头答应,笑问道:“还用写帖子不用?”秦氏笑道:“这倒可以不必,姨娘姨妹,都是家里至亲,红姑娘虽说生分些,然而他同你却不生分,必定去闹那排场,转叫红姑娘瞧着,疑惑我们将她当做外人看待了。你仔细去想我这话,可是不是?”云麟脸上一红,刚要再望下说,忽的黄大妈进来说道:“何先生那边打发人来请少爷,叫少爷快去,我已替少爷答应下来,叫那人回去了。”云麟皱眉说道:“又巴巴来请我则甚?谁有这闲工夫去同他厮缠。”秦氏正色道:“麟儿,你不可这般讲。他是你的训蒙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厮,他想念着你,是他的好意,你不用耽搁,赶快去罢。请客的事,有我同你媳妇料量,包不讹误的。”
云麟没法,只得换了一件长衫,命黄大妈关了门,自己径向何其甫家里行去。他早知道何先生的书房,不在小时候上学地方了,现已移至旧城府署西首。其时刚是暮春天气,云麟走得急促,身上已微微浸了些汗,离何书房不远一带地址,狠是荒凉,遍地芳草,都已长得碧绿,还夹杂好些菜花,引得一般小蝴蝶儿,成群结队的在那里飞舞。耳边又送过一阵念书声音,大半是些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嚷得烟舞涨气。抢了两步,一眼瞧见何先生手里拿着一根秤杆,臂上套着小篮子,对面同一个卖茨菇荸荠的汉子,站在门口讲话。何先生向那汉子问道:“其价几何?”那汉子翻了一阵白眼,像是不懂的意思。何先生急道:“其价几何者,问汝之价目,几何几何也。”那汉子益发不懂,只管摇头不住,云麟忍不住好笑,暗暗想道:“奇呀,怎么好几时不瞧见我们先生,他这文法益发大进了。要是不知道的,还只当他在这里研究几何算学呢。”
勉强近前叫了一声先生,何其甫凝神望了望,见是云麟,却也不同云麟打话,依旧几何几何的,向那汉子辩论。云麟笑道:“汉子,我们先生问你这荸荠卖几文一斤?”那汉子笑道:“哦,这就不错了,茨菇六十四。荸荠四十六。”何先生咂了一顿嘴,接着说道:“噫,自有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