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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老着脸儿向红珠这边来倒酒。红珠慌忙立起身子,低低说道:“得罪得罪。。……”众人见这模样,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红珠益发羞愧无地,转弄得云麟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还是秦氏望着他笑道:“麟儿你老实将酒壶搁下来罢,谁叫你要献这殷勤的,自然叫姨娘他们拿你取笑。……”
珍儿这时候正侍立在红珠身后,掩口微笑,听见这话,顺手将酒壶接在手里,云麟将计就计,一溜烟跑向外边去了,众人格外好笑。好在大家都不能多饮,吃了几杯,随即用饭,散席当儿柳氏便请她们到房里去盥洗,红珠携着淑仪的玉腕,悄悄步入那座套房,先向她道谢布置房屋的事,又说:“那边园囿虽没有多少,抑还花木齐全,不久芍药要盛开了,妹子想备一杯水酒,请姐姐过去散散心儿,千万不要推却。”
淑仪笑道:“自从听见姐姐要回扬州,心里觉得非常欢喜,点点效劳的地方,又全是分付家人们去干的,姐姐再来道谢,转叫妹子心里不安。到是在上海时候,替姐姐带回那粒珍珠,业已交给我们表兄,幸喜不曾误事。并非妹子敢同姐姐取笑,古人说是人月双圆,姐姐也该人珠双圆的了。妹子的意见大约等候姨母同表嫂他们,迁入新居之后,再过来替姐姐请安道贺罢。”
红珠将脸一红,蹙着两道蛾眉,似笑非笑的道:“姐姐还说这样话呢,适才我被他们已经取笑得够了。我奉请太太过去同住的意思,原也因为趾青近年境遇,很不宽绰,累他老人家停辛伫苦,趾青心里料也不安。妹子虽算不得富有,然而借此多孝敬老人家一日,觉得也算替趾青分了一半子职,其实并没有别的念头。不料旁观不察,转疑惑我另有作用,那就拂了我的一片真心了。况且妹子自遭丧乱,凡百灰心,儿女私情,久经摆脱,难不成还误己误人,又累趾青坠此尘网。我托姐姐转赠他的那颗珠子,原想借此津贴他的膏火,承他盛爱,巴巴保持着,不忍抛弃,这又何苦来呢。”
淑仪听她这番议论,只是点头微笑,良久方才说道:“姐姐说话,原有见地,且放着再瞧罢了。咳,世间冤障,不外因果两字。姐姐当初既造这恩爱之因,怕容不得姐姐不再结缠绵之果。妹子此时却不便再说什么了。芍药花开,妹妹得暇便来奉访,姐姐也不要过于费事。妹子不即怛化,彼此相会的日子正长哩。”两人刚在喁喁私语,柳氏同绣春也都陆续过来。红珠只向淑仪说了一句,改日再打发家人来请姐姐罢。淑仪点了点头,重新走入堂屋,谈讲了一回。红珠遂先辞了众人,带着珍儿,乘轿回去。这时候朱二小姐便向云麟笑道:“我瞧你那人神情,对着你很是客气,怎么你在先同她那么亲热,这会子就没有本领去笼络她,转来求救别人。我怕这件事转有些烦难。”
云麟急道:“她的脾气,原很古怪。要说她同我不好呢,她又处处爱惜我。要说她同我好呢,她又冷冷似的轻易不容我同她亲近。当初她做妓女时候,就是这模样儿。如今可是又换了局面了,同我谈心说话,依旧是非常亲密。至于你们议论的那件事,她从来不曾露过一点口风,羞人答答的,我又不好意思去向她缠扰。”朱二小姐笑道:“这就怪你不文明了。你通不曾见外间那一班文明女孩子,同男人家打得火热,但凡那个男人开口向她求婚,她也没有不允许的道理,何况你们本系旧好,什么时候不好向她哀告一句,只要她允许了你,就完了事了。”
云麟笑道:“姨娘的话怕还不是,不过那些文明女孩子,她们是见好爱好,胸无定见,一经有人求婚,自然而然会允许了。红珠在风尘中阅历已深,她若瞧不起我这书痴,任是你苦苦去向她哀告,又有什么中用呢!”淑仪插口说道:“姨娘不用相信他,他这话未免不知道红珠姐姐的为人了。他又何尝是瞧不起你。若果瞧不起你,真武庙里,何必去拔你患难,制军署里,又何必去救你性命。便是这番遄返扬州,她有什么别的主意不会筹划,偏生写信叫你去接她回来呢!她适才到是同我讲了体己的,窥她此时的心理,转想排除烦恼,跳出情场,她的话虽如此说,我还嫌她五蕴未空,六尘不净,单就她要接姨娘去住这一层,就是她情爱上一大魔障。我劝你们且休着急,一俟机缘已到,还怕不能容她摆脱一切呢。……”
众人听了这话,却还点头称善。惟有云麟不以为然,怏怏的只不开口。偏生那个柳氏不识时务,瞧了瞧秦氏不在这里,她忽的卟哧笑起来说道:“人乞者常骄人,乞人者常畏人。我们婆婆对着那红姑娘,不知怎生样奉承她才好呢。几天头里,就忙着请她了。她老人家想是一定要跑去享福呢。”
云麟正没好气,瞪着眼向她说道:“你又来骂人了,惟有你容不得她。你不要做梦,以为她是做姨娘的人,身分便不如你。我瞧着她,比你高得好几倍呢。”柳氏冷笑道:“这又奇了。别人不过在里讲句顽话儿,你转闹起醋劲来了。好呀,她只还不曾嫁给你呢。若是真个嫁了给你,你益发有得纵容着她,还怕不扒上我的头吗!她又有钱,又长得浚”绣春笑道:“八字还不曾见着两撇,怎么你们夫妻俩,先闹起来。无怪俗语说是要得家不和,只消娶个小老婆了。”
三姑娘也笑道:“这个却怪麟儿不好,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不用在这上面弄得生分似的。大奶奶也省一句罢,叫别人听了笑话,到反不好。我们也该散罢。今天姐姐也累够了,好让她休息一会子。”说着秦氏已跨进房门,云麟却也不曾说甚,转赌气跑得出去。秦氏笑道:“谁说我累彀了,我倒不觉得很乏,只是又没有好酒好菜给你们吃,二小姐千万不用见怪。”
朱二小姐忙笑道:“太太说那里话,白叨扰了一顿筵席,分付我的事件,一共还不曾达到目的,我瞧这事放缓些也好,横竖包在我身上,我总要成全我们那个姨侄。”秦氏笑道:“这话一点不错,急促了到反不好,只求二小姐放在心上罢咧。随后碰机会再议不迟。麟儿年纪还小呢,至今也没有个出息,别耽误了人家,转是我们的不是了。…〈蠹易艘换幔几娲腔厝ゲ惶帷?
再说云麟一口气又跑至红珠那边,走入绣房,忽见红珠和衣躺在床上,星眼朦胧,大有不胜之态。云麟情不自禁,凑近去向她身上一伏,低低问道:“敢是辛苦了,怎么。……”话还未完,红珠猛的将云麟一推,自家便坐起来,向她眨了一眼,低低说道:“放尊重些,被丫头们瞧见成个什么样子。”云麟瞧她脸上气色,不似平时和蔼,不由吃了一吓,重新问道:“好妹妹,又是谁得罪你了,这般不甚高兴。像这样簇新衣服,回来也该换一换儿,遭蹋了不是可惜。”
红珠冷笑道:“衣服算什么,人还要死呢。像我们这样人,越是早死,越是干净。”说着那眼泪便从腮颊旁边直流下来。云麟急道:“好端端又闹起死呀活的,你有什么委曲,问你又不肯说,我便做了鬼也不得明白呀。”红珠将泪痕略拭了拭,说道:“我说不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有委曲,没有委曲,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又不曾要你问我,你也犯不着苦苦问我。”云麟怔了半晌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红珠问道:“你知道什么?”
云麟笑道:“还有什么呢,我知道母亲请你的不好,不是菜菲了,便是酒冷了,不成待客模样,无怪你姑娘拿我来生气。”红珠不禁被他呕得笑起来,呸道:“这话可像是你说的?我再糊涂些,也没有竞争人家酒菜好歹的道理。你又不曾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在那吃酒当儿,你的那个二姨娘儿,可该说这样话,不是有意奚落我,要不就是你们先行串成的,拿我开心,好替大家下酒。”
云麟此时已经知道她指的是朱二小姐说的那句话了,却故意装着不大懂得,扬着头想道:“我那二姨娘说的是什么呢?如何我就不曾听见?可是你批驳的不错,我有了眼睛,没有了耳朵了。”红珠冷笑道:“你也不用同我装聋做哑,我请问你,谁是她的侄媳妇?那端端庄庄坐在下面的,才是他的侄媳妇呢,我也不配。”云麟笑道:“哦,姑娘便因为这个生气么?她们那里理会得,随意取笑儿,也是有的。要说是我们先行串成,那是没有的事。”红珠点头说道:“那才好呢。我说你也不该安着这样心儿,以后我们到是要厮抬厮敬,免得被人家议论。”
自此以后,红珠对待云麟,果然不似前番光景。虽不十分冷淡,每逢背人时候,却是正颜厉色,轻易不肯同他说一句嬉笑话儿。若是延挨到夜深,必定连催带赶,逼着他回去宿歇。云麟瞧这神态,觉得自家那种希望,简直有些不甚尴尬,心里叫不出连珠价的苦。也是事有凑巧。偏生在这当儿,忽然出了一种魔障,几乎闹出别的岔枝儿来。你道是什么魔障呢?说来也觉得发笑,那一次云麟在路上碰见鲍橘人,不是被他死拉活扯,将云麟邀入自家屋里。其时橘人喊他做世叔的那个许道权,自幼儿本系在外间充当仆役跟过一任知县,两任道台,官场里面的气习,他倒是研究有素。回了家乡,他几乎忘却是在外间跟官,好像做过官似的,撇得那不圆满的京腔,熟溜非常。有些气节的人,便瞧不起他。也有些卑鄙龌龊的人,赶着去奉承他。
辛亥八月,武汉起义,他其时正在武昌盐法道署,掌握门役的大权。因为他阅历很深,知道外间风声不好,他也不管主人死活,早悄悄一肩行李,搭轮东下,躲向扬州来了。历年来虽然有点积蓄,却禁不得坐食山空,有一个老妻,不幸得了膈食症候,医治了两年,也没见效,便自身死。丧葬费用,所费又是不资。他的境遇便一天窘迫是一天,后来没法,把他侄女儿同自己亲生女儿,卖给人家做妾,得了有好几千银子身值,手头便渐渐宽裕起来。政体改变,先要破除贵族平民的阶级。许道权既然有了银子,他的口才又好,便趁这个机会,公然同城里那一班乡绅,联络得非常融洽。孟海华设立军政府的时候,第一件先须筹饷。他在外面,百般张罗,很得孟海华的任用。便是那个民政长石茂椿,商会总长周国宁,有什么筹划款项的事,必须同他去商议。
他既然大权在握,所有搜括来的巨款,归公的十成有四,中饱的足足十成有六。大局渐定,许道权的房产,已是置办得不少。他虽然不认识多字,却又好谈风雅,对于那班文人墨客,常常诗酒往来。又酷好古人字画,往往不惜重资,购求善本。一时贩卖骨董的市侩,将他家门限都跑得穿了。目前在银行里虽然挂了个名儿,他却不负责任,仅坐在家里,每月去领干俸。鲍橘人同他算是世交,此番却是来投奔他的。住的房屋,也是许道权的私产。所以橘人对着这许世叔,要算是感恩知己。可巧鲍橘人那一天同云麟提起红珠,红珠当日在扬州当妓女时候,许道权曾经叫过她的局,知道她生得很是不错,近来又打听得她嫁过制军意海楼,这一番出来,所挟的资财,可想而知,必然是丰足的了。许道权家中虽然也有两房姬妾,谁知他年纪虽迈,兴致不衰,既爱红珠之财,又慕红珠之色。当时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便想嘱托橘人,替他圆成这样好事。云麟当时只瞧见他附着橘人耳朵谈话,他又那里会知道便谈的他意中人呢。橘人明知红珠同云麟打得火热,红珠除是不嫁,如若嫁人,自然舍却云麟,没有第二人的想头。无如碍着许世叔的情面,凡事又须仰仗着他,只得满口答应。晚间便同他夫人商议,他夫人笑道:“这件事你忙什么呢,忙了也不中用。横竖我的名片,前天已交给云少爷带转回去了,我们再等待一两日,那个红珠姑娘如若到我们这里来拜会,那就再好不过。便是她置之不理,我们既要替姓许的出力,少不得贬一贬身分,等我亲去访她,见机行事。老实说,一个女人家她有什么定见,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一样会上了我们的道儿。”
鲍橘人听到这里,笑容可掬的连连望着他夫人作揖,说一切仰仗,万一替许世叔办得妥贴,我的机会一定是跑不掉了。前日我瞧见的那封信函,以后决不向你追究。他夫人将他轻轻眨了一眼,当时也不曾说甚。后来一共也不曾见着红珠来访,橘人忍耐不得,又禁不住许道权的催促,回来便向他夫人絮。他夫人便拣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带了丫头,坐了大轿,径自去拜谒红珠。红珠这几天虽然远着云麟,然而当这昼长人懒,总觉得有些闷恹恹的,不知怎生消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