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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客,虽然是他们替我娶得进门,然而这堂客他总不能算是他的所有。除得死法想活法,我将我所有的女人,暂时租给你做堂客,这也算做通融办理。你若再不答应,那就不讲交情了。”
再说朱成谦原是个孤身汉子,他虽然哄着人,说明似珠同他怎生要好,然而越是说得热闹,他心理越是难受。在上海又没多进项,便连那些野鸡场中,也不能常去光顾。平时已是打熬不过,此刻忽然听见田福恩要将女人租借给他,心理不由动了一动,接着笑道:“这还使得。女人家嫁夫作主,丈夫要她怎样,她却不能不依。但是每月租价,你也该同我说个明白,免得后来纠缠不清。”
田福恩见他允许,登时眉飞色舞,扭着颈项笑道:“譬如一所房屋,行租多少,我却不大计较。转是这押租上面,务请大哥多借一点,好让我弥缝弥缝外债。”朱成谦笑道:“你既然等着钱使,我也不勒你。你不用见气,你的女人毕竟不是闺女了,若是你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我便出点租价也还值的。……”田福恩不等他将话说完,将手一拍说道:“不错呀,我对我那女人恨得甚么似的,到了今日,也不曾生过一个,万一生个女孩子,我到又有了极大希望了。这些话且不去讲他,我们估估钱,估估货,凭我这不是闺女的堂客,你出多少押租罢。”
朱成谦笑着伸了两个指头说道:“押租给你二十块大洋,其馀按月的行租,三块大洋一月,可是天公地道。我是个忠厚不过的人,从来不肯讨人家便宜,你去仔细想想,若是再有推敲,我们就作罢论了。横竖烧饼不破,糖不淌,你的堂客,依旧是你的堂客。”田福恩笑道:“押租未免太少了些。我不情急,也不出租堂客,请大哥在押租里多出十元,行租每月便减一元也好。你同我那女人多睡十个月,便捞起本来了。看我这话可欺老哥不欺老哥?。……”朱成谦刚要回答,蓦不妨店外跑入一个人来,向他喊道:“明太太请朱先生赶快回去呢,镇江有信寄来,说我们小姐早晚便抵码头了,须得朱先生赶紧打发人去迎接他们。”朱成谦听见这话,也不暇再同田福恩多谈了,拔起步来就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九回雇挑夫朱成谦受窘见爱媳柳克堂装憨
“你今天好端端打从外面回来,又不曾有人得罪了你,为甚做出这摔骰掼盆子模样,你便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也该说明白了,叫我死了,也都情愿。你的心事,憋在你肚皮里,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如何会猜测得出来。咳,大凡做了一个夫妻,好也罢,歹也罢,总该同心合意。譬如我那兄弟,他还有两房家眷呢。平时过的日子,谁也不是欢天喜地。要像你这样使性子,闹脾气,可想也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过了。你嚷饭菜不好,闹着要粥吃。现今粥已放在桌上,你又将一双箸子掼得远远的,这又何苦来呢。……”绣春说这话时候,已经哽咽得十分难受,弯下腰去,替他拾那一双牙箸。田福恩此时箕踞着两条腿,猴在凳上,冷笑道:“谁人及得你的兄弟呢,他有他的造化,娶的堂客,虽然不大称心,偏生有那红姑娘,一万人也看不入眼,巴巴的同他缠在一处,脸蛋儿又俊,腰包儿又足,我姓田的,若是能够娶她进门,我也不至吃到早上,愁到晚上了,晦气么?你嫁给我的时候,你家的赔奁,究竟有没有?你死鬼心里,都该明白,还待我说吗?”
绣春忙拭了拭眼泪冷笑说道:“原来你生气的缘故,便因为竞争我家赔奁,这也可笑极了。我嫁给你也不止一年二年了,怎么当时你不去提,如今重新翻起旧帐来,这再没有懊悔得,只消你给我一纸休书,将我休回娘家,外间有钱的女儿,多得很呢,听凭你要娶谁,就娶谁,那可不就享福了,也没有人来阻拦你。”
田福恩笑道:“好轻巧话儿,我使你回去,让你快活,我也不这么傻。老实说,这受罪日子,吾偏要绊着你做一做伙伴呢。”绣春道:“既这样讲,你便不该乌眼鸡似的同我寻事。……”田福恩低头想了半会,真个觉得无话可说,半晌重新瞅着绣春骂道:“你是死的吗,便不晓得倒一杯茶来,给我润一润喉咙。”绣春忍着气便去茶桶里倒了茶,递在他的面前。田福恩就口咂了咂,骂道:“这样滚烫的茶舌头上的皮都烫烂了,你敢是有心要害我?”绣春慌忙将茶端过一边加了些凉茶,又送过来。田福恩睁圆双眼,又指着她骂道:“冰冷的亏你拿来给我喝,你究竟是人呢,还是畜生?不能依我性子,便该对准你额角上,砸你一个脑浆迸裂。”
绣春哭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究竟要怎样呢?与其你容不得我,倒不如砸出脑浆来,一干二净。”田福恩跳起身子,嚷道:“好呀,你公然要砸我的脑浆,这还了得。”绣春忙分辩道:“我何曾要砸你的脑浆,我说的是我,你不要胡赖。”田福恩冷笑道:“砸出脑浆,也当不得银子使用。你可知道,我身上负债多少?当这共和时代,男女平权,道不得个光叫我做丈夫的在外设法,养活你们,你们便不能帮助我,分一分这重担子。”
绣春冷笑道:“哦,原来还是为的这个,当初在我姨娘那边,借来的钱,一总都给你花消罄尽,后来我那兄弟也常常有些助,只是滚汤泼雪,来得再多些,也不彀你浪用。我一个女人家又没有弄钱的本领,白向我睹气也不济事。……”田福恩忽的噗哧一笑,说道:“呸,这话你又错了。可惜你不曾到过上海,单论这上海地方,除得么二长三,他们身分还高一点,其余那一班拉野鸡的,谁也不是标标致致的女郎,同你一样,他们难不成都没有丈夫,但是为金钱打算,也说不得甚么叫做身份,甚么叫做名誉,总要变通办理的了。”
绣春正色说道:“这话是你应该同我讲的吗?亏你还充当过议员的呢!到不曾见当过议员的人,忽的叫他妻子去做娼妓。”田福恩笑道:“龟却龟不死人,鳖才鳖死人呢。你如果肯看我们多年夫妻的情分,大大帮我一个忙儿,我到有个好主意,想同你斟酌斟酌。”绣春明知他没有好话可说,转气愤愤的望他冷笑道:“你说你说。”
田福恩见她居然肯听自己说话,不由快活起来,一把将绣春扯至身边,逼她并肩坐在一处,低低向她讲道:“好人,你知道我是不曾读过死书,比你那兄弟做过前清秀才的不同,所以近来那些文明家的主张,我最是听得入港。上海早就有人提议女子做人家公妻的了。你道公妻两字,怎生讲解呢?便是可以做我的堂客,也可以做人的堂客。……”田福恩刚说到这里,绣春脸上早羞得通红,劈手一推,就想转身便走。田福恩死扯着她袖子不放,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等我说完了,你再批驳。包你听到好处,不但不批驳,你还要高高兴兴感激那个发起这事的人呢。当初那些老顽固,都说女人家的身子,像是金子一般,倘若被人沾污了,就是一生的缺陷,这话委实不通极了。可怜自古以来,那些女人家,中了这样歹毒,只要身上有一部分吃了人家的亏,她连全部分的身子,都不要了,不是上吊,便是投井。如今这些女鬼,在阴间灌输了些新学术,通同都明白过来,因此恨得那些老顽固,牙痒痒的,联名请了一个律师,在枉死城里告了一状,阎王老爷准了她们状子,特地发了一道命令,永远不许那些老顽固,再投生人世,以为妖言惑众,误死人命者戒。你不瞧见今日社会上,可有老顽固的影子没有?都换了一班青年新学,在那里挽回风俗,开导人心。这都是些应运而生替以前那些守节义竖牌坊的怨鬼吐一吐气。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呢,女人家的身体,不是同男人家一般无二。男人家可以在外边勾搭女子,女子在家里,便不该勾搭男子。在平权自由的道理上,也讲不过去。所以有好多的女同胞,都在那一搭儿闹着解放呀,改造呀,赶着去办,深恐误了这好机会。好人,我不怕你生气,凭你的聪明,比我似乎高得一点,然而要比那些文明的女人,可就不如她们的远了。要是这事万做不得,她们断断不肯去做,我便要欺你,难道别人也帮着我来欺你不成?为今之计。……”
绣春冷笑道:“为今之计怎么?依你怎样讲,还想把我同人家去公一公吗?”田福恩笑道:“我也知道你这人牛性的,与众不同,若是叫你明公正气的,同人家去公,你断然不肯折这身子。为今之计,我想替你觅一个有声望有势力的好男子,在背地里暂租给他,一者可以让你风光风光,不枉人生一世,也博取得一个文明头衔。二者我得了这笔款项,也可以救一救眉急。我们做了夫妻一场,这一点点儿,料想必然允许。况且租给人与卖给人,又不相同。过个一年半载,你依旧还是我的堂客,无损毫末。只是你须守着秘密,千万不可告诉你那兄弟。你的兄弟他也不知道我们甘苦。”
绣春听到这里,已是气得要死。因为听他这口气,虽说要这样办,似乎还不曾觅到租户,转忍着气冷笑说道:“好好,夜色已深了,我们也该睡罢,这事留着再议也好。”这时候田福恩断不料绣春公然承认,并没有批驳的言语,只当她真个肯允许了,说不出心里快活,也就不敢径自将朱成谦说出来,恐防恼了她,转难收拾,也只得含糊过去,准备过两日再行揭晓。一宵无话。第二天又跑去访朱成谦,谁知朱成谦得了柳春的信函,已忙着向码头上迎接。便是似珠的母亲,也十分欢喜。朱成谦登时雇了几十名挑夫,摆着队向城外进发。因为知道似珠的行李什物,足足有百十多件,人少了不摆挑抬。
朱成谦在众人当中,伸着头,垫着脚,只顾向运河里眺望,总以为他们夫妇,必然坐着头号官船,一直向城边驶近。及至等到晌午以后,汽笛一声,从上流溜下一只小洋轮来,挑夫一声吆喝,争着向船上去跳。朱成谦兀自拦着说:“明太太的箱笼,只点点轮船,如何装载得下。”刚说这话,蓦见船上的人,纷纷上岸,当中竟有明似珠同柳春携着手摇摆跨上跳板。朱成谦虽是觉得奇怪,却少不得迎接上去。众挑夫知道是明太太到了,一声吆喝,团团围得近前,你嚷我叫,争着问太太的什物,放在那里?明似珠转摸不着头脑,连连向他们摇手。众人那里肯听,依旧嚷闹不已。柳春着向朱成谦问道:“这些汉子是打那里来的?”
朱成谦忙陪笑说道:“这些人是我雇来替太太挑抬行李,太太分付一声,好让他们动手罢。”柳春听见这话,怒从心起,重重向朱成谦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谁叫你多这事的?我的信上,可曾分付你没有?你这不是有心消遣我们。”
朱成谦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呆呆望着。挑夫见没有什物可挑,耽搁了他们半日功夫,一齐围着朱成谦,向他讨钱。明似珠望着柳春一笑说:“我们走罢,不干我们闲事。他既能将他们招呼得来,自然会将他们打发得去。”说毕,真个进城去了。朱成谦满口分辨,那些人谁肯干休,将一件长衫,扯得粉碎,还被他们捶打了好几下子。后来经人劝解,朱成谦方才脱身,抱头鼠窜,跑入明似珠家里。明似珠正憋着一肚皮闷气,却好借他发泄,骂了一顿,赶着他出了大门,以后永不许他来往。可笑朱成谦挟着满胸欲望,准拟明似珠挟重资回来,只消稍稍分润给他,便一生吃着不荆不料事出非常,在路途上,被人拐逃而去。在明似珠同柳春固然大大晦气,便是朱成谦也就没有栖身之所。后来依旧挂起招牌,行他的医道,穷得有衣没袖,有裤无腰,日食三餐,尚且混不过去,那里还有这笔钱去租别人的妻子呢?少不得同田福恩悔了契约。
田福恩知道同这叫化子也打不出三碗冷饭,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另设别法。绣春由此转保着干净身体,没有做文明同胞的指望。再说伍晋芳赋闲日久,家里食指浩繁,所入已不敷所出,镇日价穷愁缭绕,轻易也不出门。幸喜他的夫人朱二小姐,才能出众,替他操持这分家务。又因为同县知事太太俞氏,打得火热,有时同那周知事会见,他毫不避怯,侃侃谈论,说出话来,比寻常男人家还有见识,周知事也佩服他了不得,因此朱二小姐遂拿出手段,在地方上干预干预词讼。终年所得,很是充裕。因此公馆里一切用度,不形拮据。伍晋芳乐得坐享其成,也不去管束她。便是管束她,她也不信。日前听见她姨侄女儿转回扬州,又知道在都督府里卷了好些财产,特地坐了大轿,前来拜望。及至会见似珠,方才知道有此一番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