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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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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你适才同云生讲的一番话,似乎说我近来举动,如同发狂。其实我何尝发狂,不过他既有复位之时,我难道就无功名之望,你不预先向我道贺,还要热讽冷嘲。幸亏我当时装做痴聋,若认真与你争论起来,显见得我无容人之量。然而你试想想究竟我错呢?还是你错?何况妇人家都是些盐酱口,坏话呢,十句到有九句应。好话却不曾应过一回。假使被你说个正着,他禄位果然不长,我功名也就等诸镜花水月了。常言说得好,夫荣妻贵。我揣你的心理,好像与别人不同,宁做秀才婆娘,不做优贡太太。你这人岂不是福薄吗!”

  美娘见他把自家好意拂掉了,也冷笑了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当初原舍不得你过于用功,所以才苦苦的切谏。早知你不听我的话,我何必枉费唇舌。从今以后,你莫说每晚读到三更,就是读到第二天天亮,我也不来管你闲事。好在你有病,是你自家吃苦,难道旁人还能替代不成?”何其甫这时且随她说,却不理会。等她说毕,忽向她咬文嚼字的道:“你可读过孟子乎?你可知道孟子上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两句书乎?你如不懂,我岂不可讲给你听乎。”他说出这一大套乎字不打紧,到把个美娘闹得头昏,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把他抛下,竟自往房里去了。他一人坐在板凳上,到也不觉得无趣。正想做一篇八股,预先操练操练,省得到考那优贡时,笔底下艰涩。刚要去拈那枝笔,忽听门外有人问道:“其翁可在家么?”他开门一望,见是他的好友严大成,赶忙招呼他入内坐下,说:“严兄,这两天可曾听见北京的信息如何?”

  严大成道:“我原是不晓得信息,特地到其翁处来询问。谁知道其翁也同我一样,在我的愚见,张大帅既做了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他未必没有把握,只要各省一致附和,还怕这一统河山,不仍为大清国所有么!”何其甫道:“严兄所见极是,此次复辟,虽属张大帅功劳,实亦宣统皇帝的洪福。不过我们要打探这些消息,究竟在什么地方才打探得出呢?”严大成道:“信息灵通,莫过于报纸。我们总须得天天看一份报,才不愁消息不灵。然而为着他又要花费我们许多钱,殊不值得。”何其甫道:“你提到看报,我到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花钱既不多,报纸又有得看。”严大成道:“其翁想出什么好法子呢?”

  何其甫道:“教场茶馆里,不是有卖报的么,听说看一份报,只花一个铜元,这价钱再便宜不过。或虽不喜上茶馆明早到要为这事,和你前去吃碗茶。一来为的是可以借此谈谈心,二来为的是又可借此看看报。你看可使得么?”严大成道:“其翁想的这法子很好,我们明早就一同去罢。”他俩约定后,严大成就回去了。次日何其甫早起,先用白水泡了一碗锅巴,狼吞虎咽,将肚子混饱。然后慢腾腾地约了严大成,到那茶馆里茶叙。……他们入了座,堂倌便泡上茶来。何其甫一面品茶,一面就向那卖报的取过一份报,细细的阅看。讵料他不看犹可,看见了那个专电,不由而然的就打个寒噤,直把他吓得舌头伸出来,几乎缩不进去。歇了半会,他才自言自语道:“怎样好?怎样好?”

  严大成见他如此惊慌,知必又有什么变故,忙问道:“其翁看了报,为何改变常态,难道张大帅那边业已失败不成?”何其甫道:“虽不失败,怕的也不远了。”当下便将报纸递给他手内,他接过一看,原来段将军已在马厂地方起兵讨贼,连日和张勋打了几回仗,张勋均不曾占着优胜,心里也很代张勋着急,遂对何其甫说道:“照这情形,似乎有点不妙。”何其甫道:“我不懂老段这人是何心肝?论名分呢,他也做过大清的臣子,受过大清的恩德,便没有张勋出来复辟,自家也应该有此主张,何况人既发难于先,他正宜协助于后。偏生他不明大义,视清廷如同仇敌一般,慷慨兴师,大有灭此朝食之概,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严大成道:“可惜老段不曾听见其翁这番议论,如被他听见,恐他也俯首无辞了。”说着,那肚子里的五脏神,已向他宣战。他此时饥不能耐,忙问何其甫道:“其翁带甚东西吃?”何其甫道:“我在家已吃过了,你请自便罢。”严大成见他已吃过,便命堂倌带了一碗面,刚刚才吃了一半,何其甫忽然喊道:“不好不好,肚里疼他很,大约要大解了。你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当下飞也似的,跑出了茶馆。严大成等的约有一个钟点,连他影子也不看见一个,这才明白他另有作用。却也没法,幸喜身边还带着钱钞,只得自家将茶资会掉,又取了一个铜元递给卖报的,他才出了茶馆步行回来。一路上思前想后,觉得上了何其甫的大当,到要当面质问他一下,看他有何话讲。主意已定,一直跑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见了他,不待他质问,赶忙笑着说道:“适才对不住,到累严兄久等了。我大解之后,本预备再到茶馆,不想出了厕所,便遇见一个熟人,拉我同他去有事。我说还有人在茶馆里等候我,此刻却不能奉陪。他道:好在耽搁时候多一会儿,再去也不迟。我被他缠得没有法,只好跟着他走。及至办完了事,为时业已不早,要想再往茶馆里来看你,怕的你去得好久了。与其徒劳往返,不如改日再会东道罢。”

  严大成道:“好说好说,我辈文字之交,不在乎此,惟因其翁去而不返,令我很不放心,所以特地过来,探望探望。”其实他面子上虽说得好看,心里早恨他一个大洞,以为你怕会东,架词屎遁,过后偏要来掩饰,我若明揭其旨,你还有置身余地么!说毕,也就不辞而别。过了数日,张勋在北京果然失败,逃往荷兰使馆。扬州得到这信,莫不欣喜非常,大呼民国万岁。其时何其甫刚在那里午膳,忽然耳朵里听着这不幸的事,不由的失惊道:“当真么?当真么?”

  登时那碗饭就吃不下去,躺在床上,放声痛哭,好比死了父母一样。他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本来不经得什么辛苦,加之着了一回急,胸口间不免觉得有些饱闷,这天连晚膳也不想吃,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说也可怜,他在那复辟的当儿,何等高高兴兴。一旦取销了复辟,自家的功名,固然绝望,还恐被他妻子美娘嘲笑其旁,因此羞忿填膺,竟致一病不起。美娘见他忽然病倒,知道为的是那个功名,则反解劝万分,叫他安心静养。无如末运已临,药难挽救,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虽百计延医服药,毫无效果。这时候美娘晓得不妙,忧急万分,看来已到临危时候,只得赶紧着人将云麟请来,和他商量他先生身后问题。云麟道:“师母放心,先生万一不幸,我当勉为其难。不过此刻还望他病好,尚谈不到。依门生的意思,还想请医生来诊视。看他老人家可有救星。”

  美娘道:“云相公究竟请那一个呢?”云麟道:“我想请我那个朋友看一看,他虽没有什么名头,医理却还不错,这人姓朱名成谦,师母曾经听见人说过么?”美娘道:“可是和柳家少奶奶有点戚谊的?”云麟道:“师母所说的就是他。”美娘道:“云相公既然相信,就烦你请他即刻过来,如能救得转来方是天不绝人呢。咳,你家先生,半生来都是为那热心功名四字所害。即如近来,口口声声,都说他是宣统优贡,到了今日,宣统依旧不做皇帝了,他的优贡也不想了,可算做了一场大梦,活鲜鲜地把这条命送掉。我不恨别个,只恨他梦里过着的那个四夕山人为甚哄他梦到如此地步。”

  云麟道:“梦本无凭,安能信以为实。先生病虽至此,师母且不必过于忧急,等我把那朱成谦请来,再行定夺罢。”说毕,便出门而去。不多一会,云麟果然偕朱成谦来到。美娘见那朱成谦獐头鼠目,一点医生模样也没有,料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心里很瞧他不起。但既把他请得来,只得勉强叫云麟陪他同至病人榻前切脉。其时何其甫正昏昏沉沉睡着,那喉咙里的痰,又不时的响来响去。他切了一会脉,遂出来向云麟说道:“令师的病,是个不治之症,怕的不在今晚,就在明早,一定是痰壅气闭,到宜乎把后事赶快办成,免得临时凑手不及。我和趾翁说的是知己话,便开下方子来,也是没用。”

  云麟道:“原是请老兄来斟酌的,既这说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随即把朱成谦送了出去。……成谦走后,却巧何其甫业已醒转过去。云麟站在他床前问道:“先生此刻心思,究竟觉得怎样?”何其甫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功名误我,夫复何言。我恨不得立刻便脱离浊世,所不舍的,就是她孤儿寡妇二人,将来如何过活。”一面说着,那扑簌簌的老泪,如雨点般滴将下来。他停了半晌,又接着说道:“我的学生虽多,只有你一人是我所赏识。我死之后,你的师母师妹,还望你照应他们,我死在黄泉,也当感激。”云麟听他先生说到这里,忍不住也两泪交流。忙即答道:“先生遗嘱,自当谨记在心。我云麟日后倘背师言,必为神人所共殛。”

  何其甫见他首肯,微点了点头,遂不复语。然而美娘此时把他师生俩的话,听到耳朵里,早已在旁边哭得似泪人一般。还是云麟将她劝住说道:“师母不必哭了,我们须要办我们的大事。我此刻权且回去一下,筹划些银钱,好购买丧中应用各物。”他说完便别了美娘,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转回自家公馆。云麟走到里面,红珠见他这匆忙样子,当即问道:“你回来敢莫有什么要紧事么?”云麟惨然说道:“我的先生,现已病得要死了。”

  红珠道:“你前几天不是在他那里么?你在他那里,他还精精神神,为何一病就病得要死?”云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遂将他如何得病,如何要死,如何嘱托,如何回来筹款各情形,一一告诉了红珠。红珠道:“论你们师生的感情,总算不坏。此次既遭了大故,当然是义无可辞。但你究竟预备筹画多少呢?”云麟道:“就目前而论,我想先筹划一百块钱。”红珠道:“不彀不彀,衣衾棺椁,到要用去了若干,其余那样不要钱买,好在我箱子里尚存一百多块钱,你就拿去用罢。”当下捡出递给云麟,云麟得着这钱,仍就坐了原车,一直到他先生那里,幸喜他先生尚未咽气,赶忙命人去采办。等到他布置停当,他先生也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可怜那美娘抱着她女孩儿光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说不尽许多凄惨。后来还亏云麟再三安慰,她才止住悲啼。这夜里云麟也不回家,便在此伴灵。天才微亮,他遂招呼人送信给他先生的那一班朋友。约莫己初光景,吊者业已纷来。有的说其翁中道云亡,我们文言研究会里又少了一个领袖。有的说其翁死得其所,将来可免做亡国之奴。议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提到他身后之事。他生前所交的这班朋友,也就可想了。云麟此时也无暇向他们招待,忙了这里,又要忙到那里,简直没有一刻儿余闲。及到收殓已完,他才偷下工夫,回家休息。……

  过了几日,他撰了一副挽联,亲自向他先生灵前去张挂。他师母美娘见他说道:“云相公来得好极了,我正要着人去请你,因为昨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另外还拿着奠仪二百元,说是他主人姓饶的叫他送来的。我问他主人名字叫什么,他道:我的主人叫做饶凤池。我问他主人住在什么地方,谁知他头也不回,便自去了。我想你先生在日,并未曾听见说过有这阔朋友。若说是那个饶三,他早已穷得要死,先前还时常来找你的先生,如何会送这一份极厚的奠仪呢?”云麟道:“我也是这样想,先生除认得他,却没有第二个,然而就是说他送的,怕的告诉人,人也不相信。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在他既送得来,无论什么人,总算领他的盛情罢咧。”美娘道:“你可把信拆开看一看,究竟内里说的什么话?”云麟道:“到也不错。”随即将信拆开来,但见上面只写了几句,说是“倾闻何先生作古,令我不胜悲悼,兹特饬价送上二百元,聊佐丧中费用”云云。下款署着饶凤池三个大字。

  他看了一遍,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富翁,又和先生素来认识,否则断无送奠仪之理。即使肯送奠仪,也不见得这样丰富。思来想去,这闷葫芦叫人真难打破呢。当时便对他师母美娘说道:“此人大约住在城内,我日后都可以探访出来,现在且随他去罢。到是这笔款子,师母须把他收好了,俟将来再凑几文,存在钱庄上申息,就可以敷衍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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