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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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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他母亲怕孤客伶仃,不善照应,便命他移来睡在自己床榻,一切搔爬调卫,稍便当些。后来不知如何病好,依然在他母亲床上宿歇。渐渐的恣作威福,便想做鲁家的家主,变卖田产,逼逐媳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张。如今他母子两人,反倚靠着他,你想杨老先生一介寒儒,那这有许多积蓄。他少爷又不事生业,如今是度日维艰。他一时遇着用度拮据,便喃喃的骂杨老先生,不替他积蓄黄白。先前老先生灵柩未葬的时候,他还狠狠的拿着一柄斧头,几次要劈他父亲灵柩。无道无知,不谓像老先生这样方正的人,生出这般逆子,到也令人不平呢。”

  何其甫说得高兴,别人早把面碗搁下,他只顾捞完了面,把个脸送入面碗里头,的响个不住,好半会才把头仰起喘了一口气,用左手将胸口摩了两下,右手还捏着一双牙箸,捞那鸡皮火腿屑子。毕竟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个大碗底刻的醉仙居制四个小字清清白白露出来这才罢休。这时候已经不早,约是巳末午初,大家喝了两杯茶,还是洛钟怕误了何其甫书房功课,说:“我们散罢,改日再聚。”何其甫道:“好好。”洛钟遂喊堂倌算账。何其甫道:“今日小东算我的。说着遂伸手假作向怀里摸,摸了好一会,几乎伸进去缩不出来。洛钟忙拦着道:“这个岂有此理,不必客气。”何其甫连连答应,说:“遵命遵命,我便不虚谦了。”于是各各分散。

  十二这一天,洛钟一早起来,便到秦氏这边来,见麟儿打扮齐整,穿了一件湖绿洋绉长夹衫,颈项里挂着一柄珠宝络索的银锁,脚下套着一双花鞋,背后打了一条小小辫儿,拖着大红辫须,正在那里打躬作揖同姐姐取笑,见洛钟进来,飞跳着告诉他母亲。他母亲盈盈含笑,走出房来,说:“又累着舅舅了。”洛钟望着麟儿笑道:“麟儿今日野马要上笼头了,可要学学规矩,不能胡闹哩。”

  麟儿笑道:“我何曾不学规矩,舅舅你看我家桌上摆的甚么?”洛钟果见桌上早预备着一盘方糕,一盘红绳扎的粽子,一炷长香,一封红烛纸元宝,一方团花,一块绿书布包着一叠书,书布上扣着一管笔袋,其余便是一个水盂,一柄铜刀,一块镇纸的玉尺,另有一个楠木拜匣,上面放着一千头的鞭炮。洛钟揭开拜匣,里面放着半块洋钱,纸签上写着贽敬两个字,下注受业云麟百叩,字迹娟好。洛钟便问:“这是谁写的?”麟儿笑道:“二姐姐写的。”秦氏道:“这是昨儿晚上请间壁朱二小姐写好的。”

  洛钟笑望着麟儿道:“这几个字比你的先生还写得好些呢。”秦氏道:“如今就请舅舅送他去罢。”一边命黄大妈在神座面前点齐香烛,一边命麟儿磕头。洛钟对秦氏道:“你去厨房灶下躲一躲,免得麟儿将来躲学。”秦氏便悄悄躲过一旁,心里一酸,几乎哭出来,仿佛是儿子上学,就有许多时不曾看见他一般。麟儿磕过头,问娘呢?洛钟笑道:“我们走罢,娘替你预备饭去了。”于是黄大妈捧着各物,一路望何先生家里走来。走不多远,忽旁侧一个巷子里走出一个学生,后面也随着一个女仆,那学生便笑着迎上来说:“麟儿,你也去上学了,我们一路走,可好不好?”麟儿也认识那个学生,便点点头携着手同走。黄大妈说道:“柳相公这一来,你是同我家相公同学了,在书房里请你照应着他。”

  那个女仆也笑道:“窗兄窗弟,有个不照应的吗!”洛钟也便问他念的甚么书,今年几岁了。正一路迤逦行着,忽见前面簇拥着一大丛人,滔滔的迎着洛钟一干人路来。洛钟赶忙将麟儿扯在身边,避让在一座店铺檐下。只见当头一个多岁的乡下妇人,头发披在肩上,衣衫破旧,左手握着一炷香,烧得烘烘的持着,一张黄纸,上面看不清是写的甚么东西,哭哭啼啼,极口喊着说:“了不得了,大白日里杀了我十条性命了。”一路走,一路喊,都喊的这两句话。后面赶着尽是些闲人,跟着他瞧看热闹。这条路是向县门口走的,光景要去告状模样。洛钟暗念世途艰险,如何白日之间,竟出如许重大命案,这老妇也极可怜了。却好他们蜂拥过去,也便仍然携着麟儿一路向何其甫家而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三回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

  进入门里,那送柳相公的仆妇,自然径自回去。洛钟是来惯的,在前引着走。黄大妈是初次到此,便留心一路瞧着。前一进里坐着一位老太,手里执着一根极长的烟袋,放在嘴里,喷出许多烟来,结成几个大圆圈儿周身围绕。房里帘子放着,隐隐绰绰有二三女子窃窃窥伺。黄大妈知是汪府内眷,便赶着招呼了再走进去。书房是个平列四间大厅,隔着一间,想便是先生师母的卧室。纵纵横横,有十几张书桌。学生已来的不少,大些的也有十四五岁。初进门还听见书声,到此便雅雀无闻,大家伸着头来看新来的学生。只见何先生仍坐在书案上面,且缓理会洛钟。见一班学生忽然不念书,忙喝道:“怎么不开口了!”

  接着便又听见一阵书声,霎时又全息了。何先生又喝道:“怎么不。……”一句话未完,又齐齐念起来,又陆续停歇,有掩着嘴笑的,有跳下来喊要小解的,有歪着身子扯皮的,有附着耳朵说话的。何先生却不暇再来照管,只好站起身,来迎接洛钟入座。黄大妈将各物一齐放在正中一张方桌上,便回头来觅麟儿的书桌。旁边走过孙大,指点他的桌子,却远远放在师母房门口。黄大妈先领着麟儿向桌边坐下,见紧靠着龙儿。龙儿望着麟儿只管嘻嘻的笑。这时候门帘开处,早见美娘伶伶俏俏的捧出一碟子枣糕,递给黄大妈说:“给你家相公取个吉兆罢。”

  黄大妈接过来谢了一声,便将碟子放在麟儿桌上。正要过去点香烛,早见那个孙大忙得煞是利害,香烛早已点好,正把鞭爆散开来,到天井里寻觅画叉挑挂,一眼看见小媳妇儿站在腰门口,将一个小指头放在口里,望着孙大笑。孙大笑道:“好人,你也帮我一个忙儿。”小媳妇笑道:“那边不是画叉,我恐怕你眼睛放在裤裆里了。”孙大一笑,便把鞭爆挂上,只见一群学生,齐打伙儿都把耳朵掩起来。洛钟便命麟儿来磕头。麟儿恭恭敬敬在圣人座前行了三叩首礼,又替先生师母行礼。何其甫深深还了一揖,高声唱道:“罢了,祝你高中头名。”

  麟儿站起来。洛钟又叫他周围向各生行个平礼,有三五个学生却知道还礼,那些怕鞭爆的,两只手依然还放在耳朵旁边,那里好来作揖,只好含笑望着麟儿点了点头。孙大便取了火升起鞭爆,黄大妈把麟儿搂在怀里。鞭爆放毕,孙大将供圣人的糕粽,循例散给学生每人两个,还剩了十多个,孙大却暗暗藏了,想定是留着给小媳妇儿。黄大妈见各事已毕,走至麟儿身边说:“小官官,你在此好生坐着,停会子我来接你。”麟儿此时已含了两胞眼泪,低着头一言不发。黄大妈进房辞了师母,美娘笑道:“回去请你们太太放心,小相公在此,有我照应着呢。”黄大妈点点头。一步一步才走到那小媳妇儿站的那座腰门,忽然见麟儿高声喊起来,说:“妈妈,我要同你一齐回去呢。”黄大妈掉头一望,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何其甫正同洛钟闲谈,忽的放下脸说:“在书房里不许大声小气的。”麟儿听见先生说他,再看看那副脸色,不由哭起来。依黄大妈便要转回去安慰他,被小媳妇儿推着说:“你还不快走呢,你家相公看见你,越发要闹了。”

  黄大妈悲悲咽咽,硬着头皮,只好走回去。此处洛钟过来哄着麟儿,美娘又叫龙儿将他抱下来,送至房里,麟儿才不啼哭。洛钟转身又坐下来笑道:“小学生初次上学,大率如此,过几日就习惯了。”又将适才在街上遇见的喊冤老妇,告诉何其甫。何其甫道:“真的么?杀人越货,愍不畏死,真可不教而诛了。”

  洛钟方才说这话时,却留神看见龙儿座后有个大些的学生,约莫有十五六岁,瘦条条的一个白脸蛋儿。听洛钟谈这老妇的事,便扯着龙儿低低的谈笑,龙儿似乎有替他吃惊的模样。洛钟见麟儿已经伏在书桌上写字,冷不防的便别了何其甫。一径向自己衙门走去。意思也要打听打听那老妇的下落。走到甘泉县衙署,果然见堂上已审问这件案情。那老妇手舞足蹈的数说不已。甘泉县在上面也不发怒,有时点头,有时微笑。洛钟正猜不出是个甚么缘故,却好堂上走下一个礼房来。洛钟上前,便问这件案怎样办法,如何还不见吩咐捕役去截获盗犯?那礼房笑道:“我们近来的案件,是愈出愈奇了。甚么几十条人命,不过是只小鸡儿。被一个卖汤团的烫死了,这卖汤团的已经溜去,老妇急得哭骂,又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遇见一个甚么小促狭鬼儿,替她写了一个禀帖,便用了一个白昼鸣锣盗杀人命一个大题目来喊冤。官问他为甚以轻报重,老妇便说:“那卖汤团的手里是不是堂堂的敲着锣,小鸡子不是天地间生命,老妇将他养大了,抱得出小鸡,鸡复抱鸡,生生不己,老妇的一生养膳全靠着他。现在生生被人杀死,大老爷不替老妇伸冤,更谁替老妇伸冤。本官也被他闹得没法,允赔偿他十千文,但追问他这禀帖是谁替你做的。他说昨天遇见一个小相公,怜悯老妇冤屈,是他替我做的,我不曾问他姓名。秦先生你想这不是闹出新花样儿来么!哼哼,此风一开,怕我这衙门口高门限儿还要踏平了呢。”

  洛钟听了也是好笑。暗中便猜到怕是何其甫书房那个瘦脸学生所做,当晚回家,便询问着龙儿。龙儿说:“不错,这学生名字叫做乔家运,今年也不过才岁,他身段长得高,极会使奸弄滑,同学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他父亲是个副贡,惯在乡间替别人家管管词讼。乔家运是一向住在他岳家的,所以就近在舅舅那边上学。昨日打从他岳家出城看他父亲,遇见这事,随即在乡下借了一个酒店里纸笔,便替他写起状子来。”洛钟道:“这点点小孩子,便如此利害,聪明不从正路上用,也算不得聪明。你在书房里少要同他交结。”

  龙儿点点头。洛钟过了几日,偶然遇见何其甫,便将此事暗暗告诉了他。那何其甫素性方正,几曾听见过这种神通广大的事,不由怒发冲冠,回去便将乔家运责了几十戒方。乔家运被责之后,好生气愤,然而究竟奈何先生不得。这一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却好书房天井旁边,有个小门,小门之内,方圆不得六尺,安设一个尿桶,是专给众学生解手的所在。何其甫每夜用的一柄夜壶,早间孙大替他倒在尿桶里,便顺手将夜壶搁在一个小花台子上,日日如此,毫不迁移。乔家运久经看在眼里,自此想了一个方法,每次解手,袖里心藏着一柄小锥儿,解手一次,必在夜壶底下锥一次,久而久之,不到三五日功夫,居然漏了一个沙眼,乔家运悄悄的黏了一块仿纸,用些黑泥涂着,兀自暗暗好笑,依然装着没事的样儿,安稳归坐。何其甫陆续放了学生,闲坐无事,笑向美娘道:“今日又是洗澡日期了,快数三十个铜钱来。”

  美娘道:“不是光在水里坐一坐,给我很命擦洗擦洗。”何其甫笑道:“每一次洗澡,都要洗破两块皮,你都要千叮万嘱,也不嫌腻烦。”说罢迷齐双眼径自出去,赴浴堂沐浴去了。原来美娘曾与何其甫约法三章,每隔五天必命他洗澡一次,洗澡之后,大约便许他同衾,以外都是各自裹着一床被困觉。何其甫未娶美娘之先,终年也不沐裕今因有此希冀,所以反把这洗澡日期,牢牢记着。洗澡之后,夫妻们用了晚膳,何其甫每晚必熟读目耕斋初集五十遍,然后安歇。遇着洗澡这一天,他便一遍不遍,老嚷着渴睡。

  美娘也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晚床上都是叠着一幅衾被。何其甫脱了衣服,先跳入被中,咧着牙呼呼的笑个不住,却因为喜欢昏了,忘却命孙大将夜壶携来。喊了两声,也不见孙大答应,想已睡熟。思量不去携这夜壶,平素膀胱气弱,一夜到天亮至少要撒三次尿,知道美娘胆怯,她也断不肯黑头里去拿这肮脏东西。思索再三,不得已只好仍是跳下床来。东磕西撞的,好容易将夜壶取至,放在床下。寝息以后,约莫有二更天气,何先生第一次撒尿的时候,用手将美娘一推,歪过身子,在床下捞着夜壶,才跨上去撒了有一小半的光景,觉得冰冷的透着膝盖,知道不妙,连忙喊着不好不好,他想要止住不撒,正是不得能彀,好似那旧茅屋遇雨一般,上边大口只管骨骨骨,下面小孔也就澌澌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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