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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芳道:“县里也太瞎闹了,只凭各学校一面之词,便猛浪下这功令,勒逼他们停业,他们如何肯服。幸亏他们是文明举动,不曾有什么激烈行为。假使有什么激烈行为,岂不是官逼民反。哼哼,到了那时,我恐县里要受大大的处分。好在县里即刻请我去商办选政,我到不能不点醒他,叫他赶快的收篷转舵。贤侄回去,可对大家说,此事包在老夫身上,请他们胆放宽心。”说着,径自上轿去了。至于取缔可否实行,选政如何商办,均在十集书中交代。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九十一回念前情璇闺生鼠雀绵后泽深夜续鸾凰
世界上万事万物,虽变幻无穷,但细细按起来,总离不了因果两字。古人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理无或爽。读者有疑心在下所说是迷信的话,在下到也有个比方。譬如种谷,下种的时候,将种子细加选择,种后又及时耕耘,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是嘉禾穗穗,收成大有。如果下种不加选择,种后不事耕耘,则收获之时,是必稗夹杂,难期有成。比之人生,作事的时候是下种,修养的时候是耕耘,结果的时候是收获,只须看他种的是什么因,就可知道结的是什么果。就本此理由,还有两句话可以解释读者的疑惑,就是因果循环,实系天演公例,并非人权迷信。即如这部《广陵潮》前后所纪的,多系事实,而因果报应的先例,如杨古愚、杨靖、刘祖翼等,读者当尚能记忆。不过全部书中,这许多人物,欲一一的明示因果,应从何处说起。仔细想来,只得在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身上来讨个下落,到是一个小小头绪。即如林雨生在那穷愁潦倒的时候,着衣不暖,吃饭不饱,全家三口,在那照墙背后存身,实在已去死路不远,幸亏遇着一个少年义侠的富玉鸾,一手提拔,荐到伍晋芳这边,得了职位,不但饱食暖衣,且也得到一点小小权势。在那稍存良心的人,应当如何感激涕零,力图报称。那知他竟天良丧尽,朋比为奸,初则谋孽小翠子,继则害富玉鸾,欺伍晋芳,奸谋百出,诡计多端,若将这些计划,正正经经的在社会上,做点事业,何常不是可造之才,无如他竟倒行逆施起来,及到临头终离不了触犯刑章,法场枪毙,并连累老妻改嫁,孤子无依。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虽恸哭流涕,都来不及。照此看来,岂非一段大大因果。
如今且说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自从投奔到伍公馆里,毕竟晋芳宅心忠厚,不念前仇,竟安然的留他住下,从前虽答应他介绍到扬州第六工厂去学点工艺,后因名额不多,一时难以补入,只得仍在伍晋芳公馆里住着,做些零碎杂事。不料林雨生虽作恶万端,这个稳子到是忠厚老成,安安分分。他也知道他父亲的罪恶,所以对于晋芳,极其恭顺。常和伍升说:“我每看见仪小姐孤鸾寡鹄,就想起我爹的不是。罪大靡天,所以我这孤苦伶仃,实在是应该受天之虐,又怨谁呢。我如若没有伍大老爷收留,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死在何处,恐怕连骨殖都要给狗拖完了。如今我活着一天,都是受着伍大老爷的恩典,我只拿着我这颗良心,尽力来巴结伍大老爷,或者可以稍稍赎我爹的罪。”
伍升对着他微微的笑道:“罢呀,你这孩子好甜的嘴,我记得你爹在这里的时候,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顺顺,嘴里说起来,真是仁至义尽,那知他心里怀着一肚皮的诡计,专门葬送人。”稳子哭丧着脸说道:“伍老爹,你不要再谈我爹了。你不信我,你只看我日后的行事,就知道了。你现在尚还不知道我的心。”说着,就哭起来。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和你玩呢。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爹。你只瞧我你来的时候和现在待你的好歹,就知道了。”
因此伍升有便的时候,在晋芳面前,常提着稳子的好处。内中只有一个朱二小姐,因当初和林雨生谋孽小翠子的时候,很有点秘密的交情,所以深恐稳子或有些知道,小孩子口头不谨,对着伍晋芳露些风声,到不是玩的,常常怀着鬼胎。有一天,催着晋芳道:“小稳子年纪尚轻,给他常住在我家,又不是事,不如另荐他一处地方学习生意,庶不误他的终身。”
伍晋芳点点头微笑说:“你到真想得周到呢。林雨生在日,与你何恩,你替他这样出力?我养着稳子,还是看这孩子忠厚,若想到林雨生那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我早经赶着他出门了。”这几句话在晋芳出口无心,朱二小姐听了,却是触耳,心里觉着突突的跳,然面上却不肯露出惊惶的颜色,就瞅了晋芳一眼,薄怒含嗔的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难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你今天既然说这话,你应该还我凭据。我是大家人家的闺房小姐,不似那小家子女人,会做鬼鬼祟祟的事。我和你这许多年数,你难不成还不相信我么?”晋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缢,认为终身恨事,又以此事发端于朱二小姐,时常感着不快,不过拿不到她的凭据,认为嫌疑罢了。今见她又说这话,愈加生气说“你今天的话,又含着刺了。她是已经死去的人,与你尚有何憾,处处还要说她的坏话,未免过分了些。”
朱二小姐也气着说道:“我说的是什么人,只有你时时刻刻,心里存着一个小翠子,所以连人家说话,都要起着疑心。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和小翠子,很该换一个过来,我早死了,留着小翠子,永远活着,她又会凑趣,又会侍奉,心思又灵巧,相貌又娇艳,天天伴着你,你才如心如愿的快活着呢。像我这拙口笨,自己知道为着你罢咧,你也不知道,不见情,我又何苦多活着呢。”一面说着,那剪水似的秋波,含着一泡眼泪,就如断线真珠般落下来了。在平常时候的晋芳,看见心爱的人,哭得和泪人似的,自必赶紧去抚慰她,朱二小姐也知道晋芳的脾气,故意用这手段去挟制。那知这日晋芳,先是生了气,后来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处,未免感动离怀,也忍不住老泪横流,就立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里打旋。忽的信步望外面走来,正遇着云麟和三姑娘在一处说话。云麟就站起来喊了一声姨父,晋芳见了云麟,也不似往日的招呼,便说道:“老贤侄,我很羡你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但愿你慧福双修,始终如一,不要学着我和翠姨,半道相遗,负了薄幸之名,后悔无及。”
言下大有悲愤填膺之慨。云麟见他颜色不好,想是为思念翠姨,断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这番口角。便说:“这是姨父取笑侄儿了。在侄儿的一番遇合,本来是平常的事,不过中间经过许多波折,中途由合而离,由离而合,因此便觉得和别人不同。但是将来又知道如何结果呢?至于翠姨的事,果然出于意外。但是人生修短,自有天命,姨父也只可聊作达观了。”三姑娘道:“论翠姨的为人,实在叫人可怜。不过这种过去的事,又何必多伤心呢,我们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到也不小了,回顾膝下,只有一个仪儿,可怜又成了个单边人,后顾茫茫,我从前只望着小美子长成了,后起有人,可以放了一半心事,那知半途又遭了变故。我呢,已经是半老的人了,情愿你和他再能养着个一男半女,也就算了,到是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晋芳听了后顾茫茫,格外触动他的心事。但是说起朱二小姐,又是气恼,又说不出怎样,只得对三姑娘说:“你也该明白过来了,那人是怎样,她是一朵玫瑰花,触手生刺,待人辣辣的,我悔当初鲁莽,不加体察,不然如何又会上她的当呢!”三姑娘又笑指着云麟对晋芳道:“你说我不明白,你真睡在鼓里呢!你只问问麟儿,他的丈人和儿子吃官司,就有他夹在里面,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
晋芳叹口气道:“我也近来觉悟了好多,你看他自从回到扬州,母亲呢,她是专在佛堂里念佛。你呢,又不管事,一切大权都握在她手里,她看我不大出去,偏会拉拢和县里太太打得火热,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了。”云麟道:“姨父千万不可多心,家庭里的事,也只能得过且过。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揽事的人。”这时淑仪听得他们讲话,也慢慢地走到中堂来,先叫了一声父亲,又和云麟招呼了,坐下来说:“听父亲的话,好像和是姨娘合气来了。姨娘就有三言两语,终究是女流,父亲为着她生气,也不合着呀。”
云麟笑道:“姨父也不过一时背里几句话,决不至就此生分的。”晋芳道:“我们还是谈着别的罢。”云麟道:“妹妹这向身体到还好。”三姑娘代答道:“也是三病两痛的,总之心计重,我也得劝劝罢咧,那里能医好她的心病呢。”云麟道:“妹妹时常忧郁,老住在家里,也不是事。何不到我们家散散心,我母亲也很记念着。”淑仪道:“多谢姨娘费心,我过一日,正要来请姨娘的安,并看看红姊姊。红姊姊近来身体好吗?”云麟:“近来不知怎样,也是病恹恹的。到是那玉凤儿,长的怪俊俏的。过一天我带了她来,姨娘和妹妹见了,必是欢喜的。”三姑娘道:“红姑娘这样娇怯怯的,怎禁得起病呢!”晋芳道:“不要是怀孕罢,我们又可来叨扰你的汤饼筵了。”云麟红着脸说:“现在还不大清楚,再过几时,就可知道了。”
晋芳虽和云麟谈着,心里总觉闷闷的,和云麟道:“今日天气颇好,我们就到公园去吃茶,闲散闲散,老侄高兴么?”云麟正因晋芳生着气,无以解嘲,听晋芳说到公园去,也就满口答应。晋芳道:“我也不换衣裳了,就此去罢。”云麟遂辞别了三姑娘、淑仪,同晋芳走出门来。云麟问晋芳坐车子不坐?晋芳道:“这里离公园不远,我们就安步当车罢。扬州地方,本来热闹街市不多,不过道路很狭,最讨人厌的,就是穷小子拉着一辆破烂人力车,沿路抖揽生意,还有坐着人的车子,也往来不绝。所以好好的人行路,只好让着车子去出风头,行人到有好些不方便了。”
二人慢慢的走到公园门口,忽后面飞也似的赶来一辆簇新的黄包车,坐着一个人,到了公园也下了车,赶着云麟喊道:“趾青趾青。”云麟回头一看,见是熟人,也就停住了脚,和那人谈话。晋芳看这人年纪比云麟大些,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洋灰哔叽长衫,不穿马褂,头上戴着草帽,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大圆眼镜,手里拿着一根司的克。长得甚是漂亮,但是满脸浮滑气象,竟不像是个正人君子。心想云麟为什么和这种人去打招呼呢?又见那人一手携着云麟的手说:“你们走的慢,我车子快,我看见你很命的喊你,你不答应,我也只得赶来了。”云麟道:“先前我并没听得,等你下车喊我,我才知道是你呢。”就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进去罢,我还有亲戚在前面等着呢。”那人说:“你亲戚是谁?”
云麟道:“是我的姨父,你也该知道了。”那人说巧极了,我们同进去罢。就走到晋芳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云麟替他介绍说:“这是我从前的同学乔家运。”晋芳也就回了礼说:“久慕。我们正苦寂寞,同去吃茶罢。”三人进来,找到一直里面荷花池的旁边,三间抱厦内,一个坐位,就泡了茶。这时旁坐也有好许多人,内中有和晋芳认识的,都招呼了。乔家运却无人不熟,先过去和诸人谈了一回,才过来和云麟坐下。云麟道:“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上海去过么?还是仍在扬州?”
乔家运道:“说起话长咧。前时我和你别过之后,我愿想安安闲闲的扬州住几时,那知从前盐店里的一个股东,从上海来找我,要想我去继续从前的事。我再三辞谢,因为他也知道我家境不甚充裕,说你既不愿去,何妨在扬州弄点事情做做,我很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既承他的美意,若叫我再去费尽心思,弄那劳什子的报馆,我可不愿意了。因此商量好久,他拿出几千洋钱,交给我办了三百辆人力车,到扬州来,你不看见我坐来的这部车子,多么好,比我们扬州现在的旧车子,好多着呢。这就是我公司里的出品,我打算在车子上面整理整理,把旧车子统统淘汰,也可算我的事业呢。”
晋芳笑道:“人力车的事业,资本到尚在其次,只是那些拉车子的人,都是一班江北愚民,讲理是不能的,一旦蛮横起来,实在难以处置,老兄能和这种样子的二三百人打起交道来,岂不要吃亏。”乔家运竖着一个大拇指道:“老伯勿怪小侄夸句大口,对于这种人,叫小侄使用起来,不怕他不服从。我有车子给他拉,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若违拗我,只要夺了他的生计,他的性命就没有了,他还敢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