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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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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这一牌再也不会溜到别人家去的了。却好张老太太手里又摸到一张白板,口里又嚷起来说:“这个不曾刻字的,尽管同我作闹。”将眼四面向桌上望了一望,见人家已经发过,刚说得一声熟的,这等没有人要,手里早拿起那张白板要望外掼,此时王老老伸着头睁着眼,只等张老太太手里将白板一掼,便要七搭八搭,乱喊起来,三番四番五番六七番……说时迟,那时快,张老太太正待掼那白板,猛见自己家里使唤的一个蓬头小婢,气急败坏跑得进来,一把扯住张老太太要掼白板的那一只手说:“老太太,天大祸事到了,小相公死了。”

  张老太太听到这一句话,这一张白板,不由的随着她抖抖的一只手又扯回来。忙问那小婢道:“你说甚么?” 小婢尚未回答,气得王老老直跳起来,说:“发牌发牌。”不管三七二十一,依他的意思,便要伸手去夺张老太太的那张白纸。还是傅师兄同周氏拦着说:“看牌小事,人家出了这件事,不是玩耍的。”遂相与问着小婢说:“小相公好好的,怎么说他会死了。”小婢哭道:“我也不知道。我今日抱着小相公在门口站着,忽然走过一个烂腿道士,望着我说,将你家小相公给我做了徒弟罢。我听见这话,也不理他,又嫌他奇怪,便抱着小相公望门里走。他嚷着说:‘你若不将你家小相公给我做徒弟,他便是死个。’我听着生气,便望着他骂。他也不恼,只用两个指头向小相公脸上一指,小相公便不知人事了,我再回头望那烂腿道士,猛觉得面前起了一阵冷风,那个道士已无形无影。如今老太爷是急得要死,奶妈子也是哭,好老太太你快回去罢。”

  张老太太听见他孙子尚未真死,心里略为放下,又骂着小婢道:“你为甚得罪道士?安知这道士不是天上的神仙,你得罪了神仙,遗祸着小相公,有个好歹,活活的打杀你这小东西。”说着便颤巍巍的扶着小婢,也不同众人作别,便急急望外走。口里还祷告着说:“真武大帝,玄女娘娘,你老人家宁可同小孩子作耍罢。”

  此处王老老见张老太太竟自走了,将牌望桌上一掼,叽哩咕噜骂道:“甚么烂腿道士,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辰,可是有意同我作闹。今生烂腿,来生还烂到腰呢。你们瞧瞧我这副牌,可惜不可惜。”周氏同傅师兄望了望,齐笑起来说:“徼幸徼幸,这个道士凑趣极了,我们可保佑他长生不老。”

  王老老好不丧气,好容易又逼着周氏在左邻右舍里觅了一个闲汉来,整整赌了一夜才算罢休。且说这位张老太太幼时本是娼妓出身,年长色衰,遂嫁给一个商人。不上几年,那商人又亡故了,便守了两年寡,发恨吃个长素,想从此修修来世。后来因遭乱,将所有的些积蓄遗失干净,下半世无所归着,却好遇见一位营官,姓华名登云,两情浃洽,便又成了夫妻。

  那华登云目下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久已出了行伍,小有积蓄,便一心一意两口子过起日子来。华登云也不曾生着子息,近年来夫妇膝下甚苦寂寞,便托人在育婴堂内领了一个男孩回来,瞧着年岁不像是自己儿子,便把这男孩子认做孙儿,雇着奶妈喂养。华登云先前当兵的时候,到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近因年老气馁,很想超凡入圣,便把昔年劫夺平民扣军饷的累累黄白广为散布。甚么修桥补路,施药赈棺,色色做到,引得那些穷民合口称颂。所以华登云便得了一个男善人的头衔,张老太太也得了一个女善人的徽号。

  华登云别的却还不甚介意,惟独于道教这一宗,很有缘法,家里供的全是些上八洞下八洞的神仙。每年遇着夫妻生日,都是斋天大醮。记得他抱取孙子这一天,全把合城的道士请来饮宴。又替孙子取名慕吕,便是慕着吕洞宾的意思。老夫妇二人却不曾领略过养育子女的诀窍,所以待这小孩子,只知道金装玉裹,恨不得将他安置在一个不见风日的地方。至于油腻荤腥,又尽着性的喂养。便是早间下床,晚间上床,也要炖一碗参燕汤哺他一哺。小孩子却是养得肥白如匏,说一天不知怎么遇着那位烂腿道士,忽然的食厥过去了。张老太太回家,同华登云只急得呼天抢地,且不去延医调治,先在自己家里吕纯阳座前,焚起香烛。华登云赶忙收摄心神,跑入他平时打坐的一间静室蒲团上面,想把自家元神从脑门里提得出来,好向仙山仙岛,会会各位真人,吃他一粒金丹。无如他平时打起坐来,那元神似乎尚肯出去周游周游。不料今日经此一吓,你越发要他出去,他越不出去,弄得六神无主,只得又跳下蒲团,还是逼着张老太太去城里一座虚净庵中,求一求仙方。仙方煎好,服下去厥却转过来了,只是那小孩子的病总没有起色。华登云没法,只得延请了许多道友,设演坛,焚天表。其中便有人说着,若得此病痊愈,大约非得将那个烂腿道士寻觅出来,不足以奏功效。缘这道士必然是天上真人,游戏人间,他既能降灾,便能降福。若说小孩子的病,是万不妨事的。天下没有个神仙想他做徒弟,从此夭折的道理。唐朝有个聂隐娘,小时候不是被一个尼姑抱去,不多几年还好好的将她送回来,反落得一身本领,神出鬼没,变化无常。就是李邺侯幼时也是骨节珊珊,能从屏风上行走。若不是他家里给些葱韭蒜去污着他,怕他不白日升天吗。

  华登云听了这一番言语,真是顽石点头,五体投地,连夜雇了多人分头去替他寻觅那烂腿道士。此时华登云诊治他孙子的心还在其次,那一片热肠已大有飘然出世羽化登仙之想。自念我家这点点年纪的小孙子,仙人尚且想度脱他,何况我这精参玄涯遁迹空门的老全真呢。正在踌躇,隔了数日,那出去寻访烂腿道士的人,忽然有几个回来说:“在城外一道石桥底下,分明见着一人,头挽两个丫髻,身穿半截青布直掇儿,腿上淋淋漓漓的脓血,终日不饮不食,人施钱给他,他也不要,或是散给路上穷民,或是掷与村中童稚。看他这个形状,或者有点意思,也未可知。其余却没有再比他相像的了。”

  华登云听了点点头,又到静室坐了一会,连夜的将自己平时装的冲天冠、登云履、八卦袍、五色丝绦一件一件的寻检出来,穿得齐整。又将箱柜里洋钱五十元一封,取出四封,紧紧包扎,揣入怀里。壁上摘下一柄云帚,然后将张老太太唤出,先深深的作了一揖说:“夫人,我们在世间辛苦一躺,如今我们要返却本来,此去证入仙班,我总有法子保佑慕吕孩儿无灾无难。”

  张老太太忽然见他如此模样,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后来寻绎他言语中微旨,不禁嚎啕大哭,一把扯住他袖子,死也不放。华登云哈哈大笑说:“夫人痴了,人生如白驹过隙,那里保得长久不散。万一今日阎王下了请帖,难道夫人还不放我前去不成?只要夫人立志坚定,那时节我自来点化于你。你若不当面错过,便是你的造化。瑶池桃熟,后会有期,我们再见罢。”说着一摆手早飘飘然走出大门。

  那张老太太悲苦之状,自不必说。单说华登云一心记挂着那烂腿道士,便依着那寻访的人所说地方,一路觅去。黑暗茫茫,一步一跌,好容易行到城门面前,其时已交三鼓,城门下了锁钥。华登云无奈,胡乱觅着一个宿店歇下。他久已不喜睡觉,只盘膝坐了一夜。天色才明,买了些干饼,带在身上,早又离了宿店,城门一开,便踅出城。晓寒拂面,年老的人已有些冻得战兢兢的。他知道学仙也不是容易的事,咬着牙齿,一步一步的挨上前去。走不到二三里,远近果见前面几株柳树,柳树底下弯弯的便露出一座石桥。那瑟缩寒鸦,早在那里成群结队的胡噪。心里一喜,跨了几步,近前一望,却不见有个人影。此时得一,一个转念扑的望桥下一跪。默祷了几句,再抬头一看,分明面前已立着一位全真,与那寻访的人所说模样一般无二。华登云也顾不得别的,极口哀告,求仙师普渡慈航。只见那人一声儿也不言语,猛的伸手在腿上掬了些脓血,递与华登云,似乎命他吞咽下去的意思。华登云一见这般渗濑,几乎呕得出来,暗暗寻思,知道仙人点化愚蒙,往往有此等作用。时常听见人说,当初有个士子,一心要想遇仙,这一日会见一位算命的先生,命他某日某时在某桥上等候。若遇见有八个叫化子经过,汝可苦苦哀求,必有灵验。这人果然遵着办理,不出所料,八个叫化子联翩而来。前七个人都不甚理他,惟有后面一个烂腿的,递给他一片疮疤。这士子嫌他不洁,抛弃在地,被一只黄犬了,霎时白日升天。那士子十分懊恼,便活活碰死了。如今这个道士分明就是李铁拐,我又安可当面错过,一个狠心,便伸手接过来,屏着气望嘴里送。才送入嘴,谁知并无一点气息,反觉得甜津津的有味。正自诧异,那道士见华登云将自己脓血吃了,毫不憎厌,猛的烈烈怪笑,掉转头跷着那条烂腿如飞去了。

  华登云此时怎生肯舍,也就迈步追去。脚下仿佛比平时格外健快,紧追紧赶。相离只有十几步远,却用力行去,总近不得他身边。华登云跑一会喘一会,又歇一会,奇怪那道士好似引着他一般。华登云不行,他也不行。华登云行饿了,便在身上摸出些干饼,吃了又赶。如此赶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再望望东山缺处,早又露出一钩新月。四围山色也就黑沉沉的下来。古墓乱山,那狐踪獾迹满地纵横。华登云心慌意乱,脚下打了几个旋转。再一抬头,那道士已不知去向。四面瞧看,正不知走入甚么道路。便一路来的地址也记不清楚。心下十分惶恐,只得拣了一块方石慢慢地坐下来,踌躇了一会,想着适才这个道士断不是寻常人物,若非仙侣,他那烂腿上的脓血,如何这般甜美,仿佛像桃李一般。况且既是烂腿,如何行走会这样飞快,可知他脚下定捧着五彩祥云。惜我辈肉眼凡夫,那里会能瞧见呢。华登云想到此处,重又振刷精神,还想蹑迹行去,无奈荒山岑寂,那月色又不甚明亮,他心中虽不畏惧鬼魅,也觉得浑身有些战栗。正无主见,猛然远远的送过一声清磬,透入耳膜。心下一惊,兀自探出头来向左边一带树林瞧去。约有一箭多路,分明露出一星灯火,那光线射在地面,便如一条白练一般。华登云此时大喜过望,知道定然是座庙宇,今夜既可不至露宿,且可就此探访探访那道士踪迹,遂立起身来,依着那灯光行去。行了半会,果然听见几声钟磬,从屋里飘漾出来。华登云上前一瞧,却见乱草苍藤,将门次都遮满了,不见有人行迹。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只有踏着那溶溶草露,走至门首,用云帚敲了一下。良久见有一个秃发道童,轻轻将门开放,一见华登云,很有些吃惊模样,问道:“仙师是从那里来的?”

  华登云诡云:“迷路到此。”便问着他,此是什么所在?道童道:“此是我们师尊修练之所,终年打坐在里面,从没有人知道此条路径。仙师既有缘到此,便请入里面坐一坐。”华登云心里一面躇踌,一面便往里走。见是一间小小茅庐,屋里挂着一幅纸画,画的是李铁拐的全身,装束之间,与适才一路走的烂腿道士一般无二,不由惊惧,便回头问那道童:“你们师尊在那里打坐?”道童答道:“我们师尊便在这屋后一个山洞里,轻易不许人见。等我通禀过了仙师,然后才可前去瞻仰瞻仰。”

  华登云只得立定,又见那道童走出来笑道:“仙师有缘,却好我们师尊不曾入定,就此请进去罢。”说着遂转身前走。华登云恭恭敬敬随着进来,只见一堵墙壁之后,便是曲径,约莫十余步远,便露着一个土窟。周围没有七八尺宽,中间坐着一个道士,垂头闭目,衣衬上面灰尘积有寸厚,据道童说他师尊,自入此洞以来,于今有一千多年不曾出外一步。那道士看见华登云也不理会,只微微将眼一抬,便又垂下了。华登云知这人很有玄妙,不禁跪拜在地。拜毕,那道童仍将华登云引得出来。华登云便将以上所有事情通盘彻底告诉了道童,道童疑了一会神笑说:“这却是仙师的缘法了。论理我不该泄漏我们师尊的仙机,今遇见你,也顾不得了。你知道我们师尊是谁,我们师尊就是宋徽宗时代祝家庄上一个教师姓乐讳廷玉。”

  华登云听到此处,大为惊骇,说:“当日施耐庵的《水浒传》原是寓言,难道真有其人么?”道童笑道:“怎么不真。那施耐庵只知道他不知下落,便轻轻的放过了,那里会晓得我们师尊当日看出祝家气数已败,因此勘破尘寰,从干戈之中,飘然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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