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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滑了,蛋是圆的,如何放得住,乔家运笑道:这怕没有法儿,来来来,你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圈儿搁在桌上,我来替你数。那卖鸡蛋的果然依了,乔家运于是一五一十,数了有三五十个鸡蛋,放在他圈子里面,笑对着那人道:你站在这里,我进去取了钱出来给你,乔家运走入里面悄悄的将家里养的一条恶狗,引得出来,那狗忽然看见厅上站着一个这样蠢头蠢脑的人,伏在他家桌上,不由怒从心起,张着大口,拚命上前,咬那卖鸡蛋的泥腿,吓得那卖鸡蛋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桌上鸡蛋,一撤手来让那狗,说时迟那时快,桌上鸡蛋,你碰我,我碰你,滴溜滴溜,都滚入地下去了,跌得稀糊破烂。乔家运在后面听见,知道大功告成,忙提了一吊钱,飞奔出来,假作惊慌说:怎么了?又笑道:我们老老实实,三文一个来数蛋黄子吃罢。”伍晋芳拍手笑道:“妙妙妙,正是俗语说的拿你的馒头塞你的嘴。”
洛钟又道:“后来他父亲知道了,便着他做事太辣,也笑了一笑。这一天晚上,等他老子进了他母亲的房,他冷不防跳了进去,说是捉奸,随即提笔在灯下写了一个禀状,说甚么劣父恃蛮,强奸生母事云云。你想他老子如何不气呢,自然来告诉他的先生了。这都是龙儿回来告诉我的,我却不知他怎么又染红了先生的鼻子。麟儿你说罢。”晋芳此时已笑得肠断气绝说:“麟儿你快说快说,让你姨父一并笑了罢。”
麟儿笑道:“我们师母是最讲究标致的。那一天捣了此凤仙花汁儿,预备染红指甲,却好先生午后躺在藤椅上歇中觉。乔大哥便轻轻的在那凤仙花盘子里挤了些红水,一滴一滴都滴在先生鼻子上。先生一觉醒来,毫不知道,自家倒了一杯茶,细细品着。他眼睛本来近视,疑惑茶杯里是谁放着红枣子,尽性用指头去捞,左捞右捞,也没有一个红枣子,他那里晓得是他的红鼻子映在水里的影子呢。后来众学生都笑了,先生才有些疑惑,问他们为甚事好笑?却好师娘也走出来,才告诉了先生。先生呆性发作,焦躁得甚么似的,再望望乔大哥,早已跑去了,至今也不曾上学。他岁数也大了,想是要出去应考,他还坐在书房里做甚么呢?”
伍晋芳笑道:“果不其然,我听见你姨娘说,说你新近也学做文章了,是做破题呢,还是承题?”麟儿掩口笑道:“承题去年便做过了,今年已经做到起讲。先生说冬十月间,便可胡乱完篇,据说明春还有科考,想带我去泰州走一趟呢。”
伍晋芳笑道:“啧啧啧,你居然想做秀才了,甚么蓝衫儿、雀顶儿好不威武,快快用心罢。”洛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麟儿你休要太高兴了,你家可有籍贯没有,那些牛鼻子廪生,不大好讲话,怕的要淘气,还是安分些,学个生意罢。听说你父亲当日不是想应考的,后来也是因为知道廪生利害,才走了这条道路,你如今又异想天开了。”
这几句话说得麟儿好没兴头,怏怏的走过一旁。正在闲话,那田家果然也抬了一乘小轿子,前头有两个小官,手里每人拈了一对长寿香,轿子的窗洞,都用红纸糊着,把来放在门外。洛钟走到绣春房门口,便催着她上轿。见绣春穿着天青单褂,大红穿花百蝶裙,一双金莲伶伶俐俐的,真是只有三寸,眉横翠黛,脸晕绯霞,松松的梳了一个抛家鬏髻,也插了几株珠翠,含悲带恨。登堂叩别了母亲,以及何氏等人,又低低向麟儿说了一声:“在家好些读书,孝顺母亲。”一语未毕,那粉颊上的珠泪早簌簌的落个不已。秦氏此时却怕绣春伤心,转强忍着眼泪笑道:“姑娘,你安心去罢。过得一二日,娘便打发人来接你,你在人家比不得。……”说到此哽咽得再不能出声。
何氏三姑娘以及看的人,无不用手帕子掩泪。却反是麟儿转扯着姐姐袖子,嚎啕痛哭,再也不肯放姐姐上轿。口里说道:“兄弟没有长进,带累姐姐今日做这一件大事,都是像这样冷冷清清的,便是读书,还不知后来可有这个福分,博得些微功名,若像舅舅今日教训我的话,我就该一头碰死了。”说着,顿足不已。此时真把淑仪急坏了,也顾不得甚么,紧紧拖着麟儿哭劝。还是伍晋芳硬生生的将麟儿搀过,这才让绣春登舆而去。黄大妈早穿了一身青布褂裤,插了满头喜花,也是一条眼泪,一条鼻涕的跟着绣春轿子陪嫁去了。
且说田家这一天,将病人扶起,坐在床上。周氏趁他清楚的时辰,把这事告诉了他,他也自欢喜。田氏妆扮着,又将田福恩喊至面前,说今日你的新媳妇进门,你还得尊重些,不要给你丈母家人笑。田福恩点点头,一手取了些草纸,只管去擦那头上的鐍疮,弄得一地脓血。王老老笑道:“快不用这样,引你新媳妇嫌你龌龊。”田福恩圆着两只眼怪叫道:“这有甚么打紧,难不成是抬着祖宗进门了。爱我就活着,不爱我就死他娘的。……”
周氏赶忙握着他嘴,说大吉大利,怎么有这些话讲。刚在屋里闹着,早听见店前哗剥……哗剥剥……剥……分明是爆竹声响,只是不甚爽利。过一会才响一声,以后便再也不响了。张老太只管咂嘴咂舌,说:“阿弥陀佛,这爆竹想是受了潮湿了。”这时候阖店众伙计,大家趁这个当儿,齐齐的进来道个喜,正是一字儿排着,却好跟轿子来的两个小官,也一齐进门,慌慌张张。有一小官忘记跨着台阶,脚下一绊,一交栽倒,那不曾烧完的万寿香,顺势却碰在宋老爹身上。宋老爹深恐将他的那件玄色羽绫马褂儿烧坏了,匆匆的向前一让,顺腿勾着身边一张案桌,那案桌上全是放着杯盘碗碟,一滑溜向桌上倒下来,割一声,比外面的爆竹,反响得利害。
王老老赶上前,收拾满地碎碗。她平时不惯穿那劳什裙子,今日因为有事,才偶盘穿起来,她只顾弯着腰一面掳掇,一面嘴里念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再一抬身,那裙子角已压在脚底,拚命的一扯,一个鹞子翻身,却好正跌在周氏裤裆里。周氏却不暇理会,只管将个头仰得高高的,几乎不把裤子都扯直了。她因为常听见人说,娶媳妇进门,若是做婆娘的头越仰得高,媳妇将来越是害怕,所以他们跌斤斗的跌斤斗,捧碗碟的捧碗碟,她却一毫未曾留心。
绣春一下了轿,黄大妈轻轻扶着。此时堂上的香烛,到都点齐了。黄大妈扶着绣春磕了家神的头,又向众人见了礼。便有人端了一张桌子放在堂屋当中,让绣春上座,设了四碟点心。众人便围上来看新媳妇,羞得绣春俯首入怀,盈盈不语。众人却是交口赞好。田福恩好不得意,自家便猴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瞧着。众人回头一望,无不大笑。田福恩也笑了。
一霎时周氏在病人房里端出三碗汤来,一碗是莲子,一碗是清茶,一碗是煎药,却紧紧用红纸封着碗口,命新媳妇随手捧一碗,这是递汤的规矩。如捧着莲子及清茶,这病人包可痊愈。若是捧着汤药,便主着害病的人万无生理。这时候三碗封口的汤,放在绣春面前,绣春战战兢兢的随手捧了一碗,送至周氏面前。
大家伸着头,都要想看里面是甚么。周氏轻轻揭开红纸仔细一望,不由的啐了一口,放下铁青面孔,将碗随手一搁,喃喃的骂着。众人知道绣春端的是药,不由的都没兴头,相对咳声叹气。可怜绣春下了桌面,随黄大妈坐在一处,也无人来理她。谁知不上几日,那田焕的病渐渐好了。黄大妈陪着绣春,刚住到第三天上,那周氏便骂猫骂狗,一直由清晨到晚,也没有一点好颜色。黄大妈知再不能存留,瞧着绣春,也没有十分委曲。便径自回家。
那秦氏自绣春去后,自然不用说是牵肠挂肚,便偶然接得绣春回来,绣春也从不肯说甚么难处的话。秦氏到反一心一意的领带着麟儿。却好这一年年底,秦老太也故了。龙儿自从与银儿结婚之后,也生了一个儿子。龙儿是年便出了书房,帮着父母在衙门里办公。次年秋间,麟儿由书房里回来告诉了秦氏说,学台行文到了扬州,准于明年二月里科试,今年十月便举行县考。何先生命他去观观常秦氏也十分欢喜。到了十月初一日这一天,县里便发了告示,日准考头场,日初覆,日再覆,日三覆,日终常这个信传出来,那阖府的童生好不鼓舞,大家忙着会文值课。这一片家户诵的声音,比平时格外热闹。麟儿也随着他们一班同学的结个文课,日日演习。一到晚上,才约莫黄昏光景,便催着黄大妈将灯点得起来,朗朗诵着文章,连饭都是不甚想吃。秦氏十分心疼,便拈着针线,坐在一旁陪伴他。一时又催他喝口热茶,一时又问他腹中可饿不饿?更在炉火上将自己剥的莲子,用小罐子着,到夜深了便逼着他吃下去。秦氏笑问道:“明日又谁到家去做文章,这样轮流着到还热闹呢。”
麟儿笑道:“明日是柳春家父亲请我们文会。”秦氏笑道:“柳相公也会做文章了,他明年可去应考不去?”麟儿道:“他今年已12岁了,先生的意思,也想叫他去考呢,只是文章还做得不甚好。”秦氏道:“可又来,你又夸嘴了,难不成人家便不如你。”麟儿也笑了一笑。秦氏说道:“今晚早些睡罢,养养神,明日好去抢个头名儿。”说着便逼着他上床去睡。次日清晨麟儿早跳起来,催着黄大妈替他梳了辫子,也不肯吃点心,便径自赶到柳家,早见他家小花厅上,纵纵横横的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年纪都约有二三十岁,还有一位老者须发皓白,也是赶在里面坐着。内中年轻的,只有麟儿同着柳春。那个乔家运,穿着一件夹绸袄子,冻得在那里呵手。大家见了麟儿,都坐着不动,嘴里只管喊小友来了。柳春的父亲忙上前招呼着,便让他同柳春坐在一处。今日的题目,却是两个,一个是“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一个是“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众人见了题目,各各凝思,接着便有一片呻吟之声,断续而起。吃完了早膳,麟儿已做成一篇,及至午间开出酒席。一窝风的掼下笔砚,便都到席上议论。这个说我的前半精神,那个说我的结末缜密。麟儿偕柳春,却也不解得甚么。他们先吃完了饭,早又去抄文章去了。不到一会,一本卷子抄齐,缴在柳春父亲面前。麟儿却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隐隐见屏风之后,有人向他瞧看,便走出一个女婢,说:“我们太太请云相公里面去见一见。”
柳春的父亲笑道:“好好,春儿快陪着哥哥去见你母亲去。”麟儿含羞随着柳春走入后堂,早见一位中年妇人,身旁还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眉清目丽的,约莫有十岁光景,那妇人望他笑道:“好个伶俐相公,我看你文章做得好快,不比他们只管听见嘴里哼,不看见手里写。你今年几岁了?”麟儿道:“13岁。”妇人又道:“你可曾定了亲事不曾?”麟儿尚未及回言,猛见那女孩子脸上一红,飞也似的躲入房里去了。麟儿也是羞得不敢答应,只把头略摇得一遥那妇人又同他殷勤了好一会,才命柳春送他出来。后来这次文课揭晓名次,麟儿却取了个第二,因为他头一篇内有几句话说得不好,说是甚么友之妻即吾之妻,友之子即吾之子,那阅卷的批了一个语涉嫌疑。第二篇又将父母两字分成两大比,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父,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母,是同头一篇一样的弊病,卷末又批了几句云:文字极有心思,措语都嫌轻保此子之才可取,此子之学未纯,故屈居第二云云。
转眼之间,县考之期已届,最是满城的廪生,十分高兴,同县学里的老师,呵成一气,拣那身家肥厚的,左一竹杠,右一竹杠,敲得那些应考的叫苦连天。府考也是如此。麟儿的家贫,众人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县考取了两场,府考取了三场,算偷偷的瞒过了。到了次年春间,秦氏替他收拾出一个皮箱,将一切应穿的衣服放在里面,另外一个网篮,一个书箱,都亲自检点了一遍。又剥了些桂元肉子,叠成一套一套儿,又有一包冰糖莲子,都交给麟儿,预备一时饿着,好取出来嚼吃。更亲自坐了轿子,到何先生那里走了一趟,千叮咛,万嘱咐,更取出十二块洋钱交给先生,算做麟儿的考费。何先生一一答应了,将洋钱收下,又将别的学生所交的钱,连夜的用算盘算来算去,好不高兴。于是他便带了麟儿、柳春还有几个大些的学生,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别了美娘出城,定雇一只三官舱的大船,二直望泰州试院进发。
那河里应试的船,真是如林如栉,船桅上都飘飘的扯着奉旨院试的杏黄旗儿,好不威武。不上三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