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掼在一边。暗想:我是最喜欢做诗的,像这种弹词小说,若将他当作诗去做,做出来必然流利。书中又万万不可用真名真姓,譬如我名字是个麟字,我就算姓林,我本姓云,我名字就改做霞字,如此闪闪烁烁,才叫人捉摸不定,那时候便将这个人说好了,别人也不至疑我自夸。便将这个人写坏了,别人也不至笑我自贬。这真是个好法子。
云麟想到此处,又快活起来,心中一动,又将那枝笔拿在手里草草的直望下写道:残月下西廊,水滴铜壶夜漏长。春色恼人眠不得,闲愁新恨费思量。安笔砚,按宫商,细把书中事迹详。系出何朝都不表,佳人才子又登常维扬有个林公子,霞字为名号碧湘。子建般才潘岳貌,翩翩风度绿衣郎。年刚二八多情思,月下花前暗忖量。天地生侬应不负,青云得路会翱翔。逝水年华容易过,抚瑶琴尚虚一曲凤求凰。陆家姑母闺中女,中表相依姊妹行。两小无猜骑竹马,青梅弄子绕匡床。猜哑谜,捉迷藏,琐事心头尚未忘。彼此都因年长大,红闺从此锁春光。便教偶尔筵前见,一度相逢一断肠。他是慧质灵心年十五,丰姿幽艳体端庄。芳膺未必无知识,一寸心头也嵌玉郎。美人名字轻唐突,花下龄官苦画蔷。你若能成就好姻缘,我便一瓣旃檀拜佛前。杨柳瓶中甘露水,忍心不洒并头莲。毫无情绪惟思睡。云麟写到此处,那两只小眼睛,早朦朦的要闭起来。手里的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渐渐都变成了些墨蛇,再熬不住,一欹身早沉沉睡熟。心中有事,次晨天甫黎明,便揉揉眼睛,跳下了床,见桌上灯焰墨痕,弄得十分狼籍,暗暗好笑。便将小说稿子向怀里一,匆匆盥洗,径向书房中走来。其时何其甫尚未起身,云麟将小说稿子取出来,给那几个大些的学生瞧着,互相讥诮,说他思量姨妹,忽的编出这些书来,万一将来你的姨妹嫁给你,看你怎生有面目,将这小说子给他瞧见,怕不割你的舌头。云麟笑道:“呸,我是随意编的,你们有这些胡讲。”
众学生又道:“就算是随意编的,怎么你的姨妹姓伍,你这小说上的表妹,就会姓陆呢。”说得云麟也笑起来。座中惟有柳春盈盈不语,他是知道前日先生已替他家妹妹做媒聘给云麟。虽然尚未妥实,终究不便再向云麟戏谑。云麟这一天便无心理会功课,只管伏在书案上偷偷的将小说稿子,亲手誊写,遇有不妥的又修饰了一遍,几乎被何其甫瞧见,藏匿不迭。旁边有个学生低低笑道:“云大哥,你若是要编小说,你第一要把我们这位先生编进去,他发笑的事多着呢。即如那一年娶我们师母,半夜里下床救火,连裤子都忘记穿了。又是甚么夜壶上有一小孔,他也不理会,夜间拿起来撒尿,便淹了半床骚溺。这都是他老人家稀奇古怪的事迹,你千万不用忘却了。”
云麟笑道:“被他瞧见怎么好呢?我不上你的当。”说着便将小说子成一儿,放在袖里,见天色不早,走至何其甫面前,请了个假,也不回家,如飞的向朱二小姐处走来。朱二小姐正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一本《茶花女》外国小说,见云麟走进,含笑站起来说道:“怎么今天解馆得早?”云麟也是一笑,便向淑仪平时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道:“仪妹妹还不曾出来呢。”
朱二小姐道:“今天略清爽些,只是咳嗽总不能除根,适才还在这里坐了一坐,是我怕她劳神,催着她进房去了。你寻常到也不必去见她,她见了你害羞得很。前日的事,你想也该知道些,且缓缓候着,等我来替你们想法。”云麟此时只管垂着头一言不发,朱二小姐又笑道:“小说子可曾编得出来?”云麟含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纸,递在朱二小姐手里。朱二小姐笑道:“快呀,到编得很多了。”说着,便展开来摊在案上,从头上一句读起,读一句,赞一句。读到芳膺未必无知识,管许他一寸心头也嵌玉郎这两句,不由用手指头向云麟额上一点笑道:“你到会冤枉人呢。”读完了,又将云麟细细一望,说:“这部书不必说,定是你自己写照了。”云麟羞得面红耳赤,勉强答道:“这也……也不是。……”
朱二小姐笑道:“这又何必瞒人呢,我敢断定世间做小说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里蕴着一件事,说又说不出口,只得想出一个法子,似是而非的将生平所历的甜酸苦辣,一齐从那枝笔尖上发泄出来,可歌可泣可笑可怜。所以读那小说的人,也不由为他眉飞色舞。若是胸中没有此事,笔下勉为此文,任是说到十分热闹,终是隔一层靴子,搔爬不着痛痒。你这文字,全是打你心坎里发出来,所以做得很好。但是在这林公子口里叙他家世,还嫌简略了些,你不要怪我,我来替你添几句何如?”
云麟笑道:“这又甚么不可呢,我以后,全望姐姐指教。”朱二小姐笑得一笑,便又坐到自己书案边,一手提着笔,一手按着纸,正待望下写。忽然听见内室里一片喧嚷之声,如潮而起,吓得朱二小姐及云麟茫无所措。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十八回结新欢瀛眷辞湘水惊异宠游踪卜润州
朱二小姐恐怕内室里出了甚么变故,忙将笔掼下说道:“不好,云相公你随我进来罢。”遂提起两瓣金莲,咭咯咭咯的如飞向内室里行去。云麟也便在后面跟着。才走入上房,只见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光是女仆有七八个,其余全是些油头大辫的丫头,中间簇拥着一位珠宝络索,约莫三十来岁的少妇,地上铺着带来的大红锦毡,盈盈的向卜氏行礼。少妇身边还立着一个美男,此时只听见一片笑声,嘈嘈杂杂,加着你跪我拜,十分热闹。朱二小姐转同云麟停住了脚,远远站在廊下,说:“这是那里来的一门亲戚呢?”又笑指着那个美男道:“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欤。云相公,你去同他比一比,见是谁标致些。”
二人正在窃窃私语,三姑娘早在人丛里看见他们,便高声喊道:“来来来,你们也见个礼儿。”话甫出口,便见那些仆婢陡然让开一条路,一例的垂手侍立。那少妇便转身向着外面,朱二小姐见那少妇眉长侵鬓,眼角生芒,一团光彩之中,露着丰神奕奕。便见她向着三姑娘笑问道:“这是谁?”三姑娘笑道:“他是仪儿的先生,朱府上二小姐。”
少妇笑道:“原来是咱们这里请的先生,也好。咱们行个常礼罢。”说着,便望朱二小姐福了一福,转眼又看见云麟说:“这孩子怪俊的,咱来猜一猜,管是咱们大哥前月信上说的那个岁便进了学的云官官?比起咱家玉哥儿,到没有甚么赶不上,只不及玉哥儿生得富厚。”又扭头问那些仆婢道:“你们看是怎么样?”那些仆婢齐齐答应了一声是,便像舌尖上迸出一个春雷。”
云麟行礼已毕,那少妇只口里谦逊着,也不还礼。便命那个美男说:“玉鸾,你们两个也得见一见。”于是那个美男也就笑吟吟的走过来,彼此作了一揖,便握着云麟的手,低低说道:“久仰得很,咱们以后到可常会了。”云麟的手被他这一握,只觉得那香气薰满衣袖,又见他身上丽都,珍宝灿烂,转不觉自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其时行礼已毕,大家都挨次坐下。一个俊俏丫头,侍立在少妇身边,一袋一袋的水烟装着送过来。少妇一面吃了几袋水烟,一面笑对着卜氏说道:“姑太太十多年不见,你老人家头发也白起来了。自从你内女婿下世,沐皇上的天恩,赏了一个世袭,如今玉哥儿也巴结到内阁中书,他年纪轻,便在京里当个京官儿,也没有甚么出息。所以大前年忙着将他的父亲灵柩搬回湖南,以后咱们便一直不曾进京。咱们是江苏人,没有一个时候不魂儿梦里想着到江苏走走。咱们大哥如今一总不曾到省,姑太太也该劝劝他,咱们总算是一个仕宦人家,这做官念头,到也不可灰掉了。食皇上的俸禄便该替皇上家干事。”
卜氏笑道:“姑娘,你这话很是,只是他一味的不想上进,这也叫我没有法儿。他停一歇也该回来了,你们娘儿两个也不用客气,我叫他们将我们外面三间大花厅收拾出来,老实便在此住着。你姑母虽穷,这点东道也还担承得起。”
少妇笑道:“不是这样讲,咱们连轿夫跟役,上上下下到有三五十人,不怕姑太太着恼,这点点房屋,如何安插得下。却是等大哥回来要费他的心,替咱们租他一座大公馆,房金不拘多寡,总要叫咱们住在里面舒服,”说着又对三姑娘道:“嫂子你看咱的话是不是呢?咱不是一时三刻便走,若是住得好,咱便让玉哥儿进京供职,咱也不愿去享福,老住在这扬州也好。”又笑道:“仪姑娘呢,怎么一眨眼又不见了?”
淑仪先前本站在堂屋里,后来见云麟进来,她早避入后面。三姑娘见问着,便叫人去请她出来。淑仪慵眉愁眼,恹恹立在一旁。那少妇一手将她扯近身边说:“好个姐儿,竟生得越发俊了。咱还记得那一年见着你,你还在奶娘怀里喂乳哩。咱们今天也没有别的做见面礼儿,咱将这副镯子送给你罢。”说着,便从腕上除下两支镶嵌珍珠的金镯,替她轻轻套上。笑道:“这圈口儿倒还合得呢。”
卜氏笑道:“怎么又多谢你赏他物件,你看仪儿长得还好,你如不弃嫌,便给你做媳妇儿罢。”卜氏刚说到此,只羞得个淑仪粉脸再也抬不起来。又被那少妇扯着手,要走又走不脱,偏生那玉哥儿,两个小乌眼珠滴溜溜的向自己身上飞过来,此时众多仆妇,都有些暗暗发笑,不打紧,内中只恼坏了一个云麟,听见卜氏说出这话。好像兜心打了一拳,顿时面色更变,耳朵里嘤嘤的再也听不见那少妇回答的甚么话。内里的人也不曾留心,云麟三脚两步已跨出上房。才走到大厅檐下,只见纵纵横横都摆着无限的轿子,轿夫跟役,嘈杂得鸦飞雀乱。云麟走入轿子裆里,左绕右绕,再也绕不出去,一时性起,用脚将身边一顶轿子踢过一边,内中有个轿夫便跳起来骂道:“那里来的野人,你好大胆,敢把我们富公馆的轿子碰坏了,你须知道前任山东兖州府不是。……”
云麟听见轿夫泼口便骂,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怒道:“该死的畜生,该死的畜生。”说到此只有抖的分儿。却好伍晋芳正打从外边走进,已知道他的表妹卜书贞由湖南迁到扬州。刚走到内里,忽见云麟如此模样,又不好意思发作。富府轿夫便回头对着自己跟人说道:“怎么,我们的人呢?也不将轿子安置妥当了。这是碰了云少爷,若是碰坏别人,怎么对得起人家。”说着,又笑对云麟道:“不曾伤了那里么?何必匆匆就走,稍停一歇也不妨。”云麟也只好就此罢手,说道:“还不妨事。我因为内里有女客,也不耽搁了。”且说且走,一路思索暗暗恨道:“今日简直不是会见生客,敢是我的冤家到了。”看那富玉鸾的神态,又美丽,又有钱,又有声势,我那里还能比配得上。无怪仪妹妹的祖母看中了他,怕就是我仪妹妹的心,也保不住不有些活动。又自己唤着自己名字道:“云麟云麟,你若再执迷不悟,怕这条命,要送在这姻事上了。”
过了几日,时刚仲夏。蒲绿榴红,那前任山东兖州府富雨苍的太太卜书贞,已在南河下一带择了一处公馆,前后一共十六进房屋,五座花厅,一个极大花园,母子两人住了一重上房,其余都安插他许多仆婢。他的婢女之中,有善歌的,有善舞的,没事时辰,便陪着太太谈笑。有时高兴,随意派一二人弹唱,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卜书贞也请过卜氏婆媳几次,内中单表还有一个人,是同卜书贞算有世谊。你道是谁呢?便是何其甫的夫人美娘。诸君想还记得美娘的姨兄章溶,前二十回书中表过,他是在山东兖州府充当刑幕,那时便是富雨苍在那里一麾出守,后来雨苍病故,章溶仍为后任聘请,这是美娘知道的。章溶母亲业已去世,大小姐章红红,亦远随其夫翁欧阳进明赴任。二小姐章绿绿,三小姐章翠翠,却还都嫁在本地绅宦人家。闻得卜书贞到此,大家都来拜会过了。美娘闻得这个消息,特地也择了一个日子来拜会卜书贞。卜书贞是个爽快的人。一见美娘便大加赏识,殷殷的留美娘住了几天。
这一天天气炎热,卜书贞邀美娘在花园里水亭上坐着,见那池里的新荷,已渐渐冒出小朵儿。卜书贞背后立了四个婢女,一递一递的打扇子。卜书贞笑道:“这长日没有事儿,谁耐烦得。好姐姐,咱同你吃一杯酒,你须依咱。”美娘笑道:“我不及太太的量大。”卜书贞皱着双眉道:“这又算甚么呢!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