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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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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氏笑道:“人家好意来拜会你,也犯不着就这样生气。”云麟道:“母亲你年纪老了,不知道世情,他那里是有心来拜会我,他不过想卖弄卖弄他那阔架儿,四人轿子八人抬,我家是乡下人,敢是不曾见过。……”云麟自此遂也付之不答。后来富玉鸾来得勤了,云麟逼着黄大妈骂他,叫他下次不许走到这里。黄大妈终究有些怕着富玉鸾的气焰,那里敢行得罪。不多几日秦氏这边也听见卜书贞在镇江带得一个女子回来,便是三姑娘最恨的那个小翠子。又听见说晋芳的母亲,要替他干女儿朱玉苹将婚事揭晓。秦氏猜到三姑娘心里,必然是十分委屈,究竟是自家姊妹,不免命黄大妈去将三姑娘接到这边来散散心。三姑娘答应了。且说那淑仪知道自己姻事与云麟不能成就,未免十分怨恨,然而转可以与云麟不用回避。这一天也随着她母亲来看望姨娘。秦氏一见淑仪,便笑道:“呵呀姑娘,甚么风吹得你到此,你到有好半年不到我这里来了。”

  淑仪也是一笑,只是羞得回答不出。秦氏又向三姑娘一长一短问他在镇江的光景,三姑娘便将周氏那些发笑的话,一一告诉秦氏,引得秦氏笑一阵,气一阵。后来又谈到小翠子的事,三姑娘叹道:“这些事我如今也看穿了,我也没有这肚皮装他们的气,横竖这坏货不进门,我们家里那一位也就尽彀我呕气了。好在的一来,让他们大家热闹些,我落得做一个退居和尚。”

  秦氏笑道:“你可记得母亲那一年因为听见仪儿的父亲要娶妾,气得甚么似的,今日他老人家也就再也管束不住了。”三姑娘听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说:“人生在世,细想起来,还是生身的母亲好,甚么丈夫呀,儿女呀,一例都是假的。当初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这母亲的恩,叫我们做女儿的这生报答。”

  秦氏道:“你将来也不愁,仪儿给的这份人家,要算是千中挑不出一个呢。”三姑娘道:“这又算甚么,都是仪儿祖母的主张,叫我也没法。姐姐须知道我的为人,我可是个嫌贫爱富的!”秦氏点点头,三姑娘问道:“柳府上姑娘,姐姐可曾见过?”秦氏道:“没有见过,听说也是一个平常人物儿,性情到还浑厚。依麟儿的心,还有些不甚愿意,我常对他讲,一个女儿家,只要不疤不麻,没有残疾,便可以将就过了。自古说娶妻娶德,娶妾乃要娶色呢。”

  淑仪此时听见他们谈的话,都有些牵着自己,转不肯坐在里面,一径步出前面小院子里来。黄大妈正在那里弄着水浇菜,这时候虽是余暑未净,然那一轮红日沉下去,便有些习习凉风,吹到衫袖上来。淑仪站在一个葫芦架子下,见那葫芦结得都有钮子大小,不禁举起手来扯着玩弄。黄大妈笑道:“今年春间种这葫芦时候,我们家相公还说道:等结得大了,取下来用红漆染着送一封给姑娘挂在床上,还可以辟得邪魅。”

  淑仪听黄大妈说话,不觉得鼻子一酸,那眼眶上便微微有些红晕,也不曾说甚。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黄大妈在地下站得起来开门。淑仪见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哥哥云麟。淑仪一见,掉转身子便跑。云麟见有一个女子身影一闪,便问黄大妈道:“是大姑娘回来了么?”黄大妈道:“不是不是,是仪姑娘。”云麟听到此处,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脚好似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早痴立在院子里。还是秦氏看见笑道:“麟儿你不进来替姨娘问好,怎么呆站在那里?”

  云麟听见母亲喊他,不得已一步一步的挪进来,望三姑娘叫了一声,更不同淑仪说话。淑仪也是低头无语。一会儿彼此无意中四个眼珠儿忽然一碰,却含着有甚么说不出的心事似的。少停一歇,云麟站起身来,背转身子,将脚一蹬,长叹了一声,径自避入他的读书那座房间里。此处秦氏同三姑娘都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也说不出口。傍晚时三姑娘家里有人打轿子来接他们母女,秦氏一定要留着吃了晚饭。晚饭之后,谁知便下起雨来。三姑娘便说:“今夜不回去了,打发轿子走罢。”

  云麟见三姑娘及淑仪未走,到也欢喜。无如心里总觉得闷沉沉的,晚饭后在三姑娘面前坐了片刻,仍至书房里和衣睡在床上,只管长吁短叹。一会儿挑一挑灯,想做几句香奁诗,又不知道从那一句说起。翻出书来看,不到一页半页,早又搁下了。偏生那梧桐树上萧萧飒飒的,吹得那雨怪响,心绪潮涌,不知如何而可。一个转念,到想此时得一个良友谈谈,聊破岑寂,又念此时那里会有人来呢。正沉吟间,猛听得门外有剥喙声音。不多一会,黄大妈便走进来,说外面有一个人来访相公呢。云麟大喜,跳起身来问道:“可是我们书房里同学的朋友不是?”黄大妈道:“天色黑沉沉的,也辨不清楚,大约是他们罢。”云麟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黄大妈答应了,转身便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一回求荐举儿子赠余桃避喧嚣夫君歌折柳

  当这风潇雨晦的时辰,茶灶不温,孤琴无语,忽然来了一个知心好友,促膝快谈,看去也不过是寻常应酬,然而总要算得是世界上一件赏心乐事的了。云麟春风满面,笑嘻嘻的立在书房帘前等候。果见进来了一个少年,前面还有一个书僮,持着一柄明角小灯,一闪一闪走上台阶。那少年看见云麟,不觉大笑道:“云大哥,你想得咱好苦呀。咱访你不止一次了,不图也有今日。”

  云麟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那个极讨人厌的富玉鸾,不禁倒退了两步,依他的主意,便放下脸来轰他出去。不想玉鸾早跨入书房里,向云麟深深一揖。云麟到此,也就没法,只勉强周旋也还了一揖,彼此坐下。这个当儿,却好黄大妈捧着一碗茶进来,猛然见了富玉鸾,十分诧异似的,老望着不走。玉鸾笑对黄大妈道:“妈妈,你也认识我么?我若不是假装着你家少爷的同学朋友,怕你这会子还不放我进来呢。”说罢,又抚掌大笑。云麟冷笑道:“足下可也要算是多情的了。但兄弟性情却甚孤僻,自蒙见访之后,至今总还不曾去拜望,千万祈见恕则个。…”

  他们两人正在这里攀谈,黄大妈早跑进去,告诉秦氏及三姑娘去了。”富玉鸾又笑道:“咱们是自家好弟兄,原不用客气,但也须常常相见便好。”云麟道:“见也好,不见也好,这却没有甚么打紧。”云麟说毕,却又不肯开口,只管冷冷的坐着。玉鸾又搭讪道:“伯母想还不曾安寝,咱理合进去拜见,便烦大哥引导。……”云麟暗念你这姓富的还不算促狭,你定然知道我那仪妹妹在里面,又想借此进去混一混,真是有趣的事儿,须知我却不能答应呢。想到此,便忙接口道:“家母晚间睡得甚早,决不敢劳动大驾。”

  玉鸾道:“论理呢,时候也不早了,便是拜见也不恭敬,改一天再来罢。但咱有一句放肆的话,咱们是一见如故,以后说话,便不应再用繁文末节。”云麟道:“兄弟却是生性如此。”玉鸾道:“可又来,咱虽然与大哥同年,却比大哥小得三个月份,我称大哥,便是大哥。大哥称我,便是老弟。这才亲昵,不用只管兄弟兄弟的,到反觉得生疏了。”云麟道:“足下便生疏着兄弟也不妨,兄弟却还是要称兄弟的。”玉鸾道:“总在早晚,咱备一席水酒专诚请大哥赏个脸儿,大哥若是推辞,便是瞧咱不起。”

  云麟道:“兄弟最不喜欢赴人家的宴会,宁可耽个瞧足下不起的罪名,到还使得。……”两人说来说去,一个却是热如火炭,一个未免冷若寒冰,可谓格格不能相入了。那富玉鸾却毫不在意,偏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寻着话来逗云麟谈笑。后来又渐渐谈到诗文上,云麟更自不理,暗念你这纨绔子弟,肚腹里除怀着些势位利欲,怎么还来学着风雅,可不将人牙齿要笑掉呢,于是越发不同他多话。两个小眼皮儿,转朦朦的要望下睡,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正在无聊,偏生有黄大妈凑趣,又在里面捧出四个小碟儿,装着满满的茶食,云麟认得那茶食,正是他姨娘今日早间带过来的,猜定了必不是我母亲的主意,定是姨娘叫她送来,防着她这爱婿挨饿。若是我一个人坐到此刻,她再也不会送茶食出来给我的。云麟此时由羡生妒,由妒生恨,一阵心酸,止不住那眼泪要流出来,索性跳起身子,向自家床上背脸而睡。可怜玉鸾此时,再也猜不出云麟是何用意,看他像是有甚么重大心事一般。若说他是有心奚落我,咱同他还是初会,又不曾有甚得罪他的去处。即算他性情疏冷,究竟何至如此乖张,莫非他拮据境况,凡百难言,若果如此,咱情愿倾囊相赠。只是他不告诉咱,咱如何敢先开口呢。这又不是该叫他生气了。玉鸾想到此处也就怆然不乐。转挨坐到云麟床边上,一手握着云麟的手,深深款款逗他谈心。任是云麟铁石心肠,也就不能不为他熔化,只得也勉强酬答了几句。玉鸾在身上摸出一个桃核大的金表,一看见时候已不甚早,便立起身说道:“好大哥。你凡事总要看得开些。像你这样郁郁不乐,很不像咱们这般少年人的举动。你若是闷着,尽管到咱那里去坐,咱此刻怕母亲悬望,不能陪你久谈了。”

  云麟点了点头,便将玉鸾送出门外。送过之后,刚才跨入中庭,早见三姑娘盈盈的笑出来说道:“好呀,你们弟兄俩很亲热,谈得这好一会工夫。此刻雨住了,我还深愁着半夜三更的,玉鸾身上怕受了凉。”云麟也不开口,早走入自己房里去了。且说富玉鸾前回遇见的那个林雨生,本是苏州元和县人氏,也曾略读过几部四书五经,到了二十岁外,别的本领,却还没有学就,天生成的会吸鸦片烟。初次学着玩耍,便能将烟烧成长条儿。直凑着斗门子,他能一口气吸得一丝不剩,别人也就竭力称赞他是个鸦片烟队里能手。他后来也就渐渐自负起来,日夜吸着开心。不到三个月,那芙蓉城里,已早替他挂了一个名儿。后来娶了亲,他丈人家姓巴,却是苏州乡下一个土财主。因为爱着林雨生生得清清秀秀,又是写得一笔好字,便把女儿嫁给他。嫁过来之后,妆奁到也不下三五千金。林雨生非常快活,便也不出去寻觅事业,那鸦片烟更吸得利害了,每天至少也要烧得三两五两。又怕他妻子巴氏抱怨,便左劝右劝,也将巴氏劝得上瘾,双管齐下,越发热闹。吸烟的人还有一种妙诀,就是一个懒字,是生成第二种天性。整年整月,他两条腿几乎不能下床,坐吃山空。不到四五年,那所有的积蓄,早已随着烟枪化阵寒烟而去。

  后来便时时逼着他妻子巴氏,奔得回去,向丈人那里挪借。他丈人是辛苦起家,一钱如命,如何容得他们贤夫妇诛求无厌。后来被逼得急了,便觅了一个利害不过的刀笔先生,在元和县里递了一张呈子,暗中还花费了许多金银。买得署里上上下下,替他运动,硬将林雨生办成一个驱逐出境的罪名。夫妇没法,只得跑到扬州,投奔他一个远族哥子林大华,是在运司衙门里抄誊公事的一位朋友。林大华也是穷得要命。没有法子,分些案牍拿回来给他抄写,他的双手只有功夫拿枪,那里还有功夫拿笔,他到也好,便又转交给别人替他抄,他在内里捞摸几文使用。后来因为将公事抄错了一件,几乎带累林大华革了卯名,只打了二百手心。林大华气不过,自此再也不理他们夫妇。后来林雨生不知又怎么样东跑西跑,在厘金筹饷上敷衍了几年。到一处再也不会长久,三五十天,便回来了。

  日月匆匆,在扬州已是住了十年。日前打听得他那远族哥子林大华,在南京制台衙门里做缮校生,他思量这也是一件荣耀的事,便裁了一张黄纸条儿,写得清清白白,贴在大门外面。富玉鸾笑他实官,只有缮校生三个大字,那里知道便连这三个大字,还是别人家的实官呢。这一天自从遇见富玉鸾之后,喜从天降,便想恃为奥援。送过玉鸾出门,笑嘻嘻的跑入屋里,觉得眉毛都有些要笑起来。他有一个孩儿,小名叫做稳子,只得岁,浑身一丝不挂,一见林雨生,便哭着嚷着要饭吃。雨生偷眼向锅灶上一瞧,见冷垩残灰,满满的只贮了一锅清水,剩得那一个木釜上面,厚厚的积了五分深浅的尘土。雨生骂道:“死不了的奴才。昨天晚上还吃的面饼,今日不过才是午后,到又饿了。”又向着他那位女人问道:“时候果是不早了,你也该去将那青菜皮儿熬一锅汤,度过今日再说。”巴氏此时正躺在床上,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那一条裤子,被你穿出去会客,叫我怎样下床,难不成光着屁股,跑出跑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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