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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便有杨靖一干人,纷纷挤挤,到还十分热闹。绣春躲在房里,日落光景,更有人替她上头穿了一身衫裙,大家扶着她同田福恩至家神面前拜堂。阶下男女,屏风似的排着观看。左邻右舍的妇人孩子,也拥得进来,小官们争看热闹,都不在柜台里了。只剩宋老爹一人,孤魂似的坐着,王老老凑趣,在堂屋上面放了一张板凳,逼着田焕夫妇并坐上去受礼。田焕笑得张牙裂嘴,不肯上去。周氏却大模大样坐过来,扭头望田焕道:“来呀,你我两个辛苦一场,巴巴的望着他们圆了房,看着也很欢喜,这有甚么害羞呢。你老实坐上来受他们二个礼儿,有甚么打紧。不是我说句笑话,停一会子他们小夫妻两上床,我们老夫妻俩,也还要上床行个周公之礼呢。”说罢抚掌大笑。引得众人都笑了。刚在热闹人,丛里忽挤进一个人来,说:“了不得,那个女人又闹得来了。”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老爹。田焕惊问道:“果是真的?”
宋老爹道:“不信,你们大家静着声息听一听。”众人果然凝神听去,只觉得店门外面哭哭啼啼有好一群人。田焕同周氏气愤愤的说:“这是打那里说起,他不知道我家有事,他们敢闹得来。”说着夫妇都迎出去。众人也便一窝风跟着。田福恩急得甚么似的,摩拳擦掌,恨不得赶出去将那些人捶打一顿,很不放心,也一步一步跟出来。堂屋中间,忽然只剩得绣春冷冷清清立在那里。且说杨靖走至外面,见来的依然是前一天见的那个妇人同女孩子。却多添了几个鸠形鹄面的丐妇。那妇人指着田焕夫妇骂道:“天杀的坏了良心,你们夫妇睡得高兴,干出来的祸害,到把来累着我,你们今日说东,明日说西,兀的骗着我,说来又不来。我如今已是讨了饭的人了,不能再代你们养这小蹄子。你们说我是有意讹诈,你们当日做的事,明明放着有个中保呢。王老老她亲手抱与我婆婆的,我婆婆死了,她却不曾死。我寻了她几次,她不知躲到那个窟隆里去了。你们很威武,今天替儿子媳妇成家,儿子是你们养的,女儿就不是你养的了。说着又将身边那女孩子一推一搡,说:“坏东西,你上去认你亲老子亲妈妈去呀,怎么不开口呢?”
那女孩子扯着破衣服蒙脸只管哭,旁边这些丐妇,又一叠连声帮着怪吵,吓得王老老将头一缩,向人丛里躲得紧紧的。杨靖尚猜不出其中缘故,便挺身推开众人,走至那妇人面前,向田焕追问。那些丐妇见杨靖头上戴着金顶儿,身上穿着袍套,齐声喝道:“好了,老爷出来了。他老人家是青天,请他老人家断一断罢。”田焕夫妇齐嚷声道:“这是打那里说起,我又认不得你是谁,不知你打那里弄来一个女孩子,硬栽着是我家的,便饶着这般说,你为何不将她早送得来?为何捱上这十多年呢?”
杨靖回转头向那妇人道:“这话不错呀,你怎生今日才跑到这里胡闹。”那妇人道:“不瞒你老爷说,像我们这分人家,如何能老久住在家里呢。我在里下河一带辗转帮人家做活,一总也不曾进过扬州城。况且我在先替他养这孩子,也不是一定将来预备送还他,不过我如今没有饭吃了,多着这个累赘,格外挨不过去,不如将她还给她亲娘,让她去享福,我便是讨饭,还落得一个清净。一月前就来过几次了,他姓田的一味糊着我,又说必须悄悄的背着人来接她,又说这十几年饭食,他是不认。老爷代我想想,他家今日好像是锦上添花,我今日好像是雪中送炭。便看当日邻居分上,也该帮助帮助我,何况我还有替他领带女儿这一番功劳呢。”杨靖到此方在明白其中情事,便向田焕附耳说了几句,田焕点点头,杨靖回身对着那妇人道:“有话到里面去讲罢,在街上大声小气,没的被人家笑话。”
那妇人巴不得这一句,便挈着女孩子进去。那一群丐妇好不高兴,也一哄而入。田焕要拦也拦不及,此时田焕铺子里前前后后,格外忙得热闹。王老老也不能再躲,只得从中做好做歹,同杨靖向那妇人左说右说,议定贴给他饭食费十千文,自此以后,毫无纠葛。连那些丐妇都帮着画了押,一总还不肯走,要看新妇吃喜酒。田焕夫妇今晚好生扫兴,面上很是没趣。众人看那个女孩子,虽不标致,却也长得粗眉大眼,只是脸上黧黑得难看。有人问她叫甚名字?她含笑摇摇头。田焕恨道:“名字呢,我没得称呼她,老实便叫她做气桶子。”
周氏关心,毕竟是她生的,不像田焕恨得她如此切毒,转笑着向王老老说:“大嫂子就烦你便将气桶子带入房里梳一梳头,换换衣服出来罢,没的被她嫂子看见笑话,明天回到娘家好形容这姑子,去给人取笑。”那妇人同一众丐妇吃完了饭,也就辞别田焕夫妇而去。
此处众人将田福恩送入新房,也就陆续分散。田福恩见绣春独坐在红烛底下,垂头闭目,粉庞娇嫩,像掐得出水来一般,觉较适才自家那个令妹,有天渊之隔,不禁小鹿心头暗暗跳荡,猛从梳桌上一面镜子里,照见自家面目,良心发现,很有些自惭形秽,对着绣春转像天人模样,不敢拢近她身旁。默默坐了一会,旋又转念任他再像天上神仙似的,总算是我的婆娘了。不独猥肩叠股,是我的本分,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违拗我不得。放着一块美羊肉,我如何不去染一染指儿。想到此,便硬逼着绣春上床,一口气替绣春将衣服剥得干净。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暗念当初白兔子曾告诉我,他同杨蝶卿有些暖昧,我前日问问杨蝶卿,杨蝶卿又说验出来他便是个死命,这话不可不信。若是此番大意过去,随后要想审问她,那就难了。杨蝶卿怕我验,我偏要验一验。只是在先不曾预备手帕子,此时打那里取这一块布来揩着瞧呢。又笑道:有了有了,我这鐍头上,放着白纸不好用。于是从头上取下一叠纸,拣了一张没有血迹的,揣在手里。事毕之后,把来揩得一揩,其时精疲神倦,懒得再瞧,便一顺手又把那张纸向头上塞进去。次日下床,在绣春面前又不好意思取出来瞧看,假装着出去解手,拣在一个僻静地方,将头发里纸片取出,谁知昨夜那张纸一古拢儿都同他头上纸入了伙了。再也辨不出谁是绣春的血,谁是自家的血,急得翻着白眼说:“这可了不得,便宜贱人了。”猛的又跳转来,向绣春喧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六回家庭戾气蓄志杀亲娘世界奇闻丧心告妻父
田福恩重行跳入房里,见绣春已坐在梳桌旁边,王老老替她梳头。任是田福恩惫赖,也再不好意思提着那话儿来问绣春。转笑嘻嘻站着,看绣春打扮。绣春将一把乌云散开来,差不多要拖拂在地。王老老笑道:“姑娘,你这黑压压的头发,可不叫人爱煞。你若匀一半儿给你男人,也不至叫他鐍得这般难看。”
绣春听王老老说话,羞得总不开口。田福恩笑骂道:“老乞婆的嘴,你替我闭着好得多呢。再张开来,看我弄胡萝卜塞进你这窟窿。”
王老老笑道:“好好,你妈妈的嘴正淡得难过,好儿子,你有萝卜,只管塞罢。”田福恩答应了一声,便走过来亲王老老一个嘴。王老老笑道:“要死呀,看我告诉你的娘。”两人正在嘲笑,忽见那气桶子也一步一步挨着进来,穿了一件红棉袄,用黑栏杆沿边滚着。腿上水缘套裤,扎缚得像个灯笼模样。一绺黄毛,也编着核桃大的鬏髻。斜插一支纸石榴喜花。周氏在对面房里喊道:“过去恭喜哥哥嫂嫂。”那气桶子果然用一个小指头叼在嘴里,笑嘻嘻卷着舌头说道:“恭喜嫂子。”底下再没有话说。绣春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便让着气桶子坐。气桶子那里肯坐,早搬过一张小凳子,垫着脚伏在梳桌上,取过这一件瞧瞧,又拿过那一件看看。拈着新粉扑子,便望脸上扑。一条一条的鼻涕,都粘在粉扑子上。田福恩气了生气,骂道:“死娼妇,你还讨饭去罢,到这里活现形做甚?”
周氏隐隐听见田福恩说话,便嚷道:“气桶子,快转回来罢,谁叫你在他们面前白白去讨厌,你这边也有牢呢。”气桶子那里理会周氏的话,依旧伏着不动。一会子看见绣春粉盒子里,放着一柄小银粉挑,一眨眼早悄悄藏入袖子中间。绣春分明看见,怕嚷出来,周氏要多心,便也不敢做声。是日少不得行些新妇礼节。自此以后,田福恩恋着绣春,到也不长出去干那三瓦两舍的事。绣春对着田福恩,虽然算不得是个快婿,然而他却贤惠得不过的。见田福恩待他也还温存,转一心一意的侍奉翁姑,料理家事,到还十分安静。这一日绣春傍着妆台,正替田福恩刺着袜子,田福恩冷不防悄悄的从外面进来,躲在绣春背后,用手向她胁下挠了一把,惊得绣春立起身来,见是田福恩,便脸上一红说:“怎么不放老诚些,你可曾吃饭不曾?我替你预备去。”
田福恩笑道:“等到此刻呢,不劳你操心。”说着又夺过绣春的手,向鼻上闻得一闻说:“好香呀。”顿时便弯着腰,向床上努一努嘴。绣春吓了一跳说道:“青天白日,这是甚么形状儿,没的给人听见。”田福恩见绣春不肯,转挨身坐下,将绣春搂在怀里。绣春又羞又急,又不敢声唤,拼命离开了田福恩。田福恩便伸手在绣春针线匾子里,翻来覆去价乱寻,一眼瞧见粉盒子惊问道:“你的银粉挑子呢?”
绣春摇头不语。田福恩骂道:“你不告诉我,你便是个死,难不成又送给情人去了。”绣春急道:“你说的甚么?那桃子是妹妹拿去玩了。”田福恩道:“你不同她要过来。”
绣春道:“这点东西,闹出来又该淘气。”田福恩不等绣春说完,早拍的一声,一掌打在绣春脸上,打得半边红肿起来说道:“你敢是闹阔气吗?娶你这败家精进门,有多少家私,也不彀你糟蹋。你舍得,我便舍不得。”绣春忍着痛,重又劝道:“好祖宗,你不必闹罢。你不记得那一天你骂了她两句,娘便生气。”田福恩圆睁两眼骂道:“这老货,我要她护庇这小蹄子呢。我性子发起来,怕她不死在我手里。”
绣春听他这样无法无天的说话,忙奔上前,用手想掩着他的嘴,谁知田福恩生性,人不劝他,他反好些,越是人劝,越要生气,见绣春不顺着他意思,转来拦着自己,早一手将绣春推过一边,奔出房门,赶到气桶子这边来。其时周氏正在邻居家抹牌,气桶子一人在房里搬出许多泥菩萨、泥娃娃,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顽耍。田福恩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边,狠狠的用脚向气桶子屁股踢去,踢得气桶子从凳子上倒栽下来,拚命一声狂哭。早惊动了周氏,也便跑回屋里,问着田福恩为甚事这般生气?田福恩也不开口,只翻箱倒笼的搜检,一共也不曾搜出一支粉挑子。田福恩又跳过来骑在气桶子身上,用手掀着她的嘴骂道:“讨饭的贱人,你将我的粉挑子藏在那里去了?”
那气桶子只管怪哭怪喊,也不理会田福恩的话。周氏方才明白,是田福恩因为气桶子拿了他的东西,才闹得这般利害。……大凡妇人家心性,起先儿子不曾娶亲,到还是恩深义重,不该溺爱的地方,她偏要溺爱。不该护短的地方,她偏要护短。打从媳妇进门,她便像双手将她这亲亲热热的儿子赠给这媳妇了,心眼儿,见解儿,便比前不同。从前儿子便忤逆我,我可以宽恕他。今后儿子便孝顺我,我还有点疑惑他。再加着言语之中,举动之内,有些袒护媳妇,那做娘的便不由捻酸吃醋起来。不是怪着媳妇暗中挑唆,就是恨着儿子心肠改变。所以世间孝子当受室之后,那一种承颜养志格外要吊胆提心,爬痒抑搔,加倍要缠绵精细,方才可以家庭愉乐骨肉完全。诸君想想,那田福恩如何有那种思想呢。周氏虎吼一声,厉色对田福恩嚷道:“你冤她做贼,你亲看看见的,你为何不亲手捉”
周氏这句话,分明疑惑绣春,所以特特的用这话来驳诘他。谁知田福恩却不知其计,便答道:“我虽然不曾亲眼看见,自然有人看见她拿的,你不信问她。”
周氏听见这句话,便不怠慢,叉着两条腿,早飞过绣春这边来。绣春正在房里,吓得发战,又不敢过去解劝。此时见周氏忽然奔至身旁,看她眼珠都气红了,说时迟,那时快,周氏对准绣春胸口一个拳头,绣春忙将身子一闪。周氏撞个落空,扑通一声,一头早栽到一张橱柜上,跌得昏了过去。此时田福恩见周氏跑到自家房里,知道她要去凌虐绣春,转恐绣春吃亏,放了气桶子。正待来护持她,耳边猛听得扑地一声响,疑是绣春跌倒了,飞也似的赶过来,见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