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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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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恐绣春吃亏,放了气桶子。正待来护持她,耳边猛听得扑地一声响,疑是绣春跌倒了,飞也似的赶过来,见躺在地下的,转是周氏,便望着绣春道:“你站出去,他们偷了东西,还来拚命呢。”说着,用脚很很的在周氏腰间踢了几下,说:“你死了罢,我拚着偿你的命。”

  说也奇怪,周氏被他一踢,转踢醒了,扭身坐在地上,将散发盘得一盘,便嚎天扑地大哭起来。田福恩双脚齐跳说:“晦气晦气,死了人了。一个新房里,也不图顺遂,你这不是安心咒我,我也不要活着了。”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将房内几件陈设器皿,打得一个落花流水。绣春又怕又急,只管哭泣。这个当儿,田焕却不在铺里。宋老爹听见里面沸翻盈天,忙赶进来解劝。周氏便指天划地的,说媳妇怎么冤枉气桶子偷着银挑子,田福恩如何帮着媳妇打骂气桶子。此时邻居家也来了几多妇女,解劝的解劝,议论的议论,还说人家娶媳妇,这便是个榜样,不曾得了儿子好处,转预备肚皮来装媳妇的闷气。可怜绣春那里敢分辩,饮泣吞声,将房里摔乱的器皿,收拾妥贴了,那一面菱花镜子,早跌得稀糊破烂。周氏被旁人劝得出去,依然到邻居家抹牌。气桶子见他们闹得有趣,转不哭了,扒起来扑扑衣服上的灰尘,早跑至绣春房门口,一脚踏在门限上,一脚放在外面,睁圆眼睛,痴立不动。田福恩气倒在床上,只管唉声叹气。一会子坐起来,自言自语说道:“我是拚着干了,总叫他们一个活的没有。”

  绣春不敢拢近他身旁,听他这般胡说,还当是气头上的话,也不理会。一瞥眼见田福恩已跑得出去,气桶子见房里没多人,也跑回那边房里去了。绣春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思来想去,觉得身世之间,毫没希望。况且今日一面好好镜子,跌得粉碎,这也不是甚么吉兆,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泪湿透了衿袖。挨到上灯时分,田福恩又匆匆进房,脸上露着重重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向桌上一掼。绣春陪笑问道:“这纸包儿是甚么?”田福恩喝道:“是甚么呢,这便是砒霜。”这一句话不打紧,吓得绣春粉面失色,转强笑道:“你不用信口乱说,这砒霜敢是来毒死我的。”

  田福恩道:“我肯哄你,我又为甚毒你,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老头子,老奶奶,加上一个小贱人。我来吩付你,你等他们晚上粥碗上桌,你悄悄的每人碗里替我拈一撮砒霜放着,等他们死下来,我自有理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连累你,你须放心。”

  绣春见他真个安排着这样毒手,知道这件事若真做出来怕不是人亡家破,从惊怕之中,早冷了半截,呆呆的坐的椅上,动弹不得。田福恩见绣春不肯帮着他,急得搓手顿脚。果然外面田焕夫妇已回家来,预备晚膳。见绣春不出房伏侍他们,替他们盛粥,夫妇齐声咒骂。绣春方才惊醒。不得已,便走向厨下。田福恩看见砒霜包儿,依然放在桌上,绣春并不曾带去,心中大怒,拿起来便也向厨房里奔来,被绣春死命拦着,不许他放,他偏要放。两人又不敢声唤,只管叽叽嘈嘈的推搡。却好气桶子也走入厨房,田福恩生怕被别人看见,很很的将牙齿一挫说:“大家都死罢,我也顾不了许多。”说着便将砒霜包儿抖散开来,向偌大一个粥锅里泼去。泼过之后,转身就走,早躲向别处预备听自己家里的消息了。

  此时绣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说破,怕连累丈夫一生一世,耽着这种杀害父母的恶名。若是不说,眼看见这砒霜入粥,只要沾入口里,便都是个死命。正在十分为难,再仔细一望,却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顺手泼去,交不曾分散开来,还好好的堆在一处。绣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家一个金鱼戏水的饭碗将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内,然后将别人的粥,才分配匀好。这延挨的时候已是不小,田焕夫妇好生焦急,都跑入厨房指着绣春的脸说:“你这贱人,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领,叫你干正经儿,便像懒驴挨磨儿了。”绣春也不敢开口,忍气吞声,将田焕夫妇的两碗粥,先端入里面。此处气桶子看见绣春那个饭碗,花花绿绿,画得有趣,便嚷着要吃那碗粥。周氏骂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馋,又该被人说做贼了。”

  气桶子那里肯依,只管吵闹。田焕笑道:“这有甚么打紧,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儿也损坏不了。自家姑嫂,若是这样到多心了。你要这碗,等我替你端着。于是一手挽着气桶子,一手端着绣春那个饭碗,重走入堂屋里来。绣春匆匆忙忙,刚把小菜碟子预备齐全,猛的一眼看见自己那个有砒霜的饭碗,放在气桶子面前。气桶子不问青黄皂白,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绣春这一吓,好像遇见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个饭碗是我的。”语未说完,便擘手夺过去。气桶子抬头一望,见饭碗已被绣春夺过去,不禁哇的一声哭起来。周氏对着田焕冷笑了一声说:“我的话如何?这样宝贝似的饭碗,气桶子他配吃,我还疑惑你公公有这本领,不该抹你这老面皮,谁知也碰他老大钉子了。”

  田焕被周氏几句冷言冷语,说得跳起来,一伸手便要来夺那碗,绣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飞也似躲入自家房里。那气桶子还只管哭闹,周氏急了,捏着指头连连在气桶子头上凿栗子。田焕唉声叹气骂着说:“该是倒运,娶着这样媳妇,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赘疣。几时死了,到还让儿子再娶一份亲事,怕还徼幸些。”

  绣春此时躲在房里,听他们吵骂,千愁万恨,已经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陡然听见田焕咒着她死,不禁触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本预备悄悄抛弃了,偏生被气桶子这一闹,又闹出这样风波。若是这碗里没有砒霜,我又何用同你争夺呢。果然容你吃下去,自必寻根究底,与你哥哥不得甘休。然而问心,我又何苦白白坏你姓命。唉,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自家的命运不好。料想像这般挨着过去,断然没有出头日子,不如依着公公的话死了,让丈夫再娶,到还干净。想到此,不由分说,端起那砒霜粥张口便喝,一霎时将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听见外边田焕夫妇依然骂着,自己此时转没有畏惧。一倒头向床上一躺,扯过一幅被将身子掩好。

  且说田福恩将砒霜泼入粥锅之后,他便一径跑出去,并不曾到别处,依然去访杨靖。杨靖是赘在他岳家窑货铺里,诸君是知道的。他丈人的店号,叫宋义兴。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义兴。为人甚是忠厚本分,只是起先不该仰攀杨靖是个秀才,将女儿嫁给他。以至杨靖便老实靠在岳家享用。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若是没有钱使用,便敲打女人,逼着他女人向父母要钱。一个窑货铺子,有多少利息,渐渐坐吃山空。宋义兴夫妇两口平头都有五十多岁,膝下只是一个女儿,事已如此,只得向前支持。杨靖不独考究饭食,还要鲜明衣履。出去好支他那阔架儿。翁婿之间,累累吵闹,已非一次。

  这一晚田福恩又来寻觅杨靖,见宋义兴老早已将门扇掩着。田福恩觑眼一瞧,见窑货架下放着一张三只腿的几子,几子面上一盏半明不灭泥油灯。宋义兴垂头闭眼的一人坐在旁边。田福恩将门推得一推,宋义兴猛惊起身问是谁?田福恩忙答道:“杨蝶卿可在家不在?”宋义兴道:“不在家……不在家。……”

  田福恩刚待要走,忽见杨靖从里面跳出来,说:“谁还说我不在家,我要你替我拦着朋友,……放他妈的屁呢。”宋义兴本不愿意这田福恩,想打发他走开,不料已被杨靖听见,跳出来冲破他这老大的谎,不免有些惭愧。又听见杨靖嘴里不三不四,破口骂起自己来,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立起身指着杨靖说道:“你嘴里骂谁?”

  杨靖笑道:“我不曾骂谁。”宋义兴道:“你分明骂我放妈的屁。”杨靖笑道:“你妈难道不放屁?这便算我是骂了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又嚷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又骂了。”杨靖笑道:“你妈有屁,你父亲难道不会放屁,这更不能算骂。我说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益发咆哮说:“在先骂了我,算你白赖了,你适才这话,敢还说不是骂我,你更有何辩?”

  杨靖笑道:“随你怎的胡闹罢,这我字难道便该硬栽是我杨靖。你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他父亲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父亲。若是田福恩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田福恩。”说着拍掌大笑。只气得宋义兴睁目结舌,挨了半晌,恨道:“老实你们读书的人,这字眼儿最讲得刻毒。我只求着佛菩萨,我的妈已经骨头打了鼓了,你还拿着他开心,可怜人家常说嫁个女儿,反连累着娘,不料我家嫁个女儿,反连累着祖奶奶,我只求佛菩萨来佑你。”

  杨靖更不再同他丈人纠缠,早拖着田福恩向他一间小小客座里走进去。田福恩进入客座,深深向杨靖作了一个揖说:“多谢你先生赐的砒霜,如今大功是告成了。停一歇儿,我回去替他们收尸,到还热闹呢。我女人他是知道粥里有砒霜的,她断不会送命。将来我们夫妇做起这份人家来,便请你老老实实住到我那里去。我看你这丈人老头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杨靖刚拿着自己袖子在桌上擦那油腻,听田福恩说毕,不禁沉着脸跳起来说:“你当真做出来吗?”田福恩笑道:“不当真谁还当假呢?”

  杨靖掩着耳朵团团的在屋里跑了一转,大叫道:“不好了,小田,你可没有命了。早则三月,迟则半年,钉封文书一到,我趁着没有事,到好赶到西门外大校场里,看你凌迟,可怜,可怜。我的小田,你再莫想活在世上了。”说着用袖子掩着脸假哭。田福恩转被他吓了一跳说:“怎么叫做凌迟呀?”

  杨靖笑道:“这凌迟的罪名,好顽得多呢。你去尝一尝儿,到还长长见识。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讲的,杀了亲娘亲老子,便是个大逆无道,将这事奏报上去,没得第二句话,那文书上便批下来说剐了罢。那时候将你从牢洞子里拖出来,剥了衣服,用绳子捆着,一直抬到法场上,阴阳先生只要吆喝一声午时三刻,那刽子手好不威武,先用一柄小尖刀,在你眼皮上轻轻一刀,那眼珠子便溜出来了。接连又在你奶子上一刀,随后一刀一刀的,便在大腿小腿上割起来。……”田福恩听到此处,不禁怪喊说:“阿呀,我疼呢。”

  杨靖笑道:“疼也由不得你,到后来你身上好像蜜蜂窝儿一般,都成了窟窿了,然后才破肚皮,摘心肝,拈肺胃,割大肠。……”田福恩此时吓得面如土色,早索索抖个不住,说:“当真的,我早知道如此,我不该便做出来。”

  杨靖笑道:“你快走罢,回去打听打听,多管此时都死干净了。”田福恩果然不肯再坐,早一径跑回自家店铺。杨靖送出田福恩之后,见他丈人已不在柜台里面,那张油灯已经吹熄。杨靖恨道:“这老剥皮省得利害,累着我东碰西撞,依我性子,一脚将你这砂锅砂罐,踢个稀烂。”杨靖一边咕哝,一边扶墙摸壁的走。猛从他丈人房外经过,见里面灯光已不明亮,耳边忽听得他丈人哼哼唧唧,像个十分快活模样。不觉停了脚步。一霎时又听见他丈母低低问道:“你可快活?”他丈人又含糊应道:“快活死我了。”杨靖暗暗发笑说:“这两个老家伙,到还高兴呢。”正待张望,又听得一阵滑滑水响,越响得利害,他丈人越哼得利害。杨靖此时更忍不住,转想瞧一瞧他们的活剧,又苦他丈人房间没有窗子,半截土墙,上面全用芦芭拦着,芦芭上又糊着纸,真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杨靖便悄悄走至房门旁边,向里张望。原来他丈人坐在床边,床下放了一个脚盆,他丈母正替他丈人用水烫脚,不禁失声大笑。这一笑不打紧,却惊动他丈人,勃然大怒。往常杨靖惯等他夫妇睡熟,每每溜进房偷摸品件。今日又憋着一肚皮被杨靖嘲骂的恶气,只当杨靖又来欺负他,更不问青红皂白,水淋淋的赤着脚跳下来,顺手拎起一根门闩,将房门扯开,见杨靖依然站着不动,他丈人虎吼一声,举起门闩,便从杨靖下三路打去,也不知打到杨靖那里,只听崩东一声,杨靖应声而倒。他丈母刚待出来解劝,那杨靖的女人见外面翁婿又打起来,已提了一张洋灯照着出来,再一细看,只见杨靖眼插口闭,早已睡在地上不省人事,嘴里的白沫,好像螃蟹一般,澌澌的只管望外淌。宋义兴见此情形,不觉吓得矮了半截。他丈母也索索的抖,口里只管抱怨宋义兴说:“你怎么越老越使性子,你将他打死,你女儿一生一世倚靠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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