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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是越发难走了。于是这几日中,凡伍晋芳同小翠子出来一趟,便无人不暗中指点,窃窃议论。也有些传入晋芳耳朵里。晋芳好生懊丧,谁知林雨生经此惩创之后,果然再不敢乱跑。没事时,便镇日的在伍晋芳官舱门,侧立着照料一切。仆妇们出来要茶要水,他便忙接过壶盏来,穿梭似的跑来跑去。仆妇们落得偷懒,所有一切差使,都喊林师爷去办。
林雨生身上,还是穿了他一件长衫儿,一条单裤,赤着半条精腿,脚上也没有袜子,遇着舱里灌门的风,他把一个头缩在颈项里,战战兢兢的,那个寒酸样儿,甚不雅观。船上的人看这光景,越发奇怪。经过这里,都要立住脚看一看。林雨生仗着官势,有时发怒,便同人吆喝起来。一日之间,总要淘几场气。伍晋芳好生不悦,又因为他究竟是个师爷身分,不好意思呵叱。小翠子怜他寒冷,便劝晋芳送了他一件棉袍子,一条棉裤,一双袜子,一顶帽儿。林雨生这一打扮起来,非常温暖。后来打听出是姨太太的恩惠,真是感人骨髓。船抵了码头,当夜便先住在汉口机房。次日,伍晋芳便将林雨生请进来,托他先过江寻觅公馆。林雨生接连答应了几声是,飞也似跑出来,一叠连声喊道:“伍升伍升!”
那伍升正同小顺子坐在机房门口晒日头,忽然听见林雨生这样一声叫人,伍升笑道:“林师爷敢是我们老爷又赏给他脸了。不然怎这般威武起来。”小顺子骂道:“理他呢,再阔些,不过是个贼。”说着,林雨生已走至面前,将脚顿了一顿,朗朗说道:“老爷偏生看得起我,叫我过江去寻觅公馆,你们也该伺候我过去一趟。”
伍升扬着头,只不理会。林雨生便逼着小顺子同他一路走,小顺子不得已,答应了,两人走至江口,时值隆冬,北风甚大,江中的波浪十分利害。依小顺子便要雇着红船渡江,林雨生沉着脸道:“老爷叫我们出来当差使,这是瞧得起我们。天理良心,如何敢浪费他的钱文。还是叫个小划船过去罢。”小顺子也不便违拗,两人跳上划船。划夫又等了一会,等到十几个人,方才将篷扯起来,先前傍岸,还不觉得。行到江心,那个船好像秋千一般,一上一下,吓得林雨生面如土色,嘴里叽叽咕咕乱念。小顺子气得将嘴撅得像个虾蟆一样,冷笑道:“林师爷,你嘴里念甚么?”林雨生战战的答道:“救苦救难观音经。”
小顺子呸了一声,说:“林师爷,你只顾卫护东家,那里管苦了我们。观音菩萨恐怕也不见得保佑。”他两人嚷了一会,幸亏不多时已抵对岸。林雨生进城,果然在抚台衙门左右,觅了一处公馆,回来禀明伍晋芳。隔了一天,晋芳又同小翠子坐着轿子亲自去看。见那公馆门口高高的几层白石阶,一进了屏门,便是小小一个天井,右边一座门房过了天井,便是轿厅,一直进去有一重上房轿厅,左侧是一个六角小门,里面的花厅对着书房。晋芳觉得房子虽不甚宽绰,然一房家眷,尽可住得,便问了价银,每月十六千文。晋芳问小翠子可合意?小翠子点点头。晋芳回头问林雨生道:“这条街叫做甚么名字?”
林雨生怔了一怔说:“晚生去问一问。”于是拽着袍子,飞也似跑出门来,却好对门便是个成衣铺子,林雨生走过去问道:“呔,裁缝师父,借问你一声,这条街叫甚名字?”内里有个人答道:“三道街。”林雨生又问道:“请问这道字,还是强盗之盗,还是道台之道?”那人再也不懂得林雨生说甚么,只管望着他发。
身旁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两只眼水汪汪的望着林雨生笑。林雨生又怕晋芳等急了,掉转头就跑。谁知晋芳已携小翠子上了轿走了。林雨生一口气追过了江。晋芳择了吉日,也就搬入新公馆里。前一天便开了一个单子,交给林雨生,置办应用的一切什物。林雨生接了单子,非常欢喜,暗想自此可以表见他的经验。觉得那些桌椅、条凳、字画、屏风都不甚难办,千难万难,惟有姨太太一座马桶,煞是十分棘手。圈口买得小了呢,怕姨太太尊臀容不下去。圈口若是买得大了呢,万一姨太太坐落下去,淹上一屁股的粪,那可是糟极了。第一淌差使,万一弄得不好看相,到后来东家得了阔差,甚么厘金呀,筹饷呀,再也不想派好事给我办。林雨生想到此,搔耳爬腮,急得甚么似的。想了好一会,陡然福至心灵,跑上街,走进一座纸铺里,摸了几十文,买了一本丝说帖,悄悄的袖回来,使在灯下先打了一个稿儿,看一看也还得体,便一行一行誊清在说帖上,所幸他的字还写得端整,赶在第二天清晨,挨近内室门首,好容易等了一会,遇见一个仆妇出来拎开水,他便走上去垂手请了一个安。嬉皮笑脸的说道:“好奶奶,我这里有一本字帖儿,烦你递给老爷望一望,我还在这里等你回信,要紧要紧。”
那仆妇见他这般乖巧,到也一笑接过来,拎了开水,便进了小翠子卧房。小翠子刚坐在床边上裹脚,伍晋芳披着一件湖色洋绉短袄,弯腰在镜子里瞧看气色。那仆妇便将林雨生那本说帖向梳桌上一搁,说:“这是林师爷叫我拿进来的。”晋芳将眉头皱得一皱。接过来一看,不禁笑得呛咳起来,说:“该死该死,这人越发糊涂了。”小翠子见这光景,忍不住笑问道:“这姓林的说的甚么?”
晋芳见小翠子问着,越发笑不可仰,又忍着笑说道:“他要问你屁股的尺寸,好去买马桶。”一语未毕,又狂笑起来。那仆妇听着,也不由哈哈大笑。小翠子笑骂道:“他这死砍头的,发了昏了,亏你还不去骂他一顿,还只管尽笑,我到不知道他怎样个写法,你念给我听。”
晋芳笑道:“他这不通的文法,想你也还懂得,我便念给你听,你可不许笑。”晋芳拿着说帖笑念道:敬禀者:窃司事猥以菲材,荷蒙拔擢,勉图报称,夙夜竞兢。昨承恩宪大人委买各物,理宜照办。惟其中有姨太太大人马桶一件,不敢大意,致贻陨越羞,为此思索再三,不得不叩求恩宪大人查验姨太太大人玉股,长径若干寸,圆径若干寸,开示清单,以便照图价买,据实开支,理合恭具说帖,伏乞恩宪大人训示,俾司事有所祗遵,实为公便。谨禀。小翠子虽不懂得公事的格式,然而听见内中有甚么长的圆的,料想不是好话,又气又笑,望着那个仆妇道:“快替我快将这牢纸本子退给他,叫他没的活见鬼,买买物件罢了,还要写这些嚼蛆的话,得我引气起来,便不要他买,交给伍升办去,也是一样。”
那仆妇笑着,便将说帖拿起来,跑至外面去。雨生一眼看见那仆妇笑容满面,知道姨太太是很得意他办事了。垂着手迎着上来,笑道:“难为奶奶费心,上头可有甚么话吩咐?”那仆妇笑道:“老爷到没有吩咐,你要问姨太太屁股,我教给你,姨太太的一个屁股,有林师爷两个脸大,你快去照办罢。”林雨生听了好不欢喜,说:“多谢奶奶教训,这话真说得是的。”说毕,又屈膝请了一个安,立起身早看不见那仆妇,想是已进去了。
林雨生便唤着小顺子帮他去上街照料物件,果然买到马桶,可是操了林雨生的心了。走到铺里先叫人家将马桶从架上取得下来,他自己必恭必敬,将头上那顶帽子摆在一旁,便用头去量那马桶圈口。究竟不敢大意,一连跑了几十家,才算买妥了。他更不肯假手给小顺子,自己捧着,一路上只管将脸对着马桶,比来比去,嘴里还念着一个脸大,两个脸大。小顺子笑得回来,便将那件事当做笑话告诉人。
自此以后,果然伍晋芳很爱着林雨生,说他肯实意心办事,心中便有重用他的意思。林雨生又十分狡猾,每逢伍晋芳出来,他便露着脸赶在晋芳面前,绕来绕去。一会儿吆喝轿夫,说他们轿子抬得不稳,没的把老爷腰闪了。一会儿又嗔责小顺子,说他不会伺候人来客去,眨眨眼就不看见他的影子。自己转赶着端菜碗,绞手巾。伍晋芳有时拦着他,他沉着脸说道:“谁不是承老爷的恩典,吃老爷的茶饭。老爷养着我们一班人,到反叫老爷生气,可不遭天诛地灭。师爷也是一样,爷们也是一样,只要老爷心里舒服,这也没有甚么要紧。”
伍晋芳听他这几句说话,只管点头说:“我不料你这人,到还很实心的。我自愧先前还薄待了你,你以后千万不要同我这样称呼,见面也不用请安。我便叫你雨生,你若是恭敬些呢,就唤我一声晋翁。我孤身作客,外面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就将你当着自家骨肉看待,以后仰仗你的地方很多。你若不依着我,就是同我见外,我也不敢亲近你了。”
林雨生见晋芳说得甚是慷慨,便肃然起敬答应了一声是,说:“晚生斗胆,便呜着晋翁了。晚生久已有件事要同晋翁讲。”
晋芳道:“喏喏,你还是这样客气,我们将这晚生两个字,也可以蠲免了罢。”林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忙改口道:“我久已有件要事同晋翁讲。晋翁的管家伍升,人是很好的,只苦于太好很了。凡事总没有个主张,晋翁倘在这里闲住,公馆里到也没有甚么乱子出,假如上头委了札子,或是晋翁荣任地方,在我愚见,怕伍管家。……”说到此,故意不望下说。口里只支支吾吾哼了两声,像个疏不间亲的光景。伍晋芳早已明白,便接着说道:“不错不错,这是我很知道的。不瞒雨翁说,这个人在舍下已有二十多年了,兄弟不过看先父面上,以为他老人家跟前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不料他转倚老卖老的一味恃强偷懒,连兄弟都不放在他眼里。……”此时林雨生听见晋芳口里提出先父两字,赶忙立起身来,放一副诚敬颜色说道:“老太爷盛德,是口碑载道的,谁人不知道。总怪他们不知道好歹罢了。”
晋芳道:“请坐请坐。雨翁此时可是还住在门房里,今晚便请雨翁老实将行李搬入书房里住着。平时有些零碎帐目,便费雨翁的心,先替兄弟照料,总算兄弟知道感激就是了。我们改一天再谈。”说着,又将小顺子喊至面前,说:“就派你伺候林师爷,若有一差二错,不用林师爷告诉我,我自会知道,看我揭你的皮。”
小顺子撅着一张嘴,答应了一声。晋芳又跑到后面,取了五十块洋钱,交给林雨生说:“雨翁先收着用,隔十天记笔总帐就是了。天气渐冷,雨翁若是要添补衣裳帽履,便在这里面开支,恕兄弟不另送束修了。”
林雨生忙接过来,便退至门房。刚欲进门,早听见伍升在里面乱嚷说:“那姓林的再刁不过,逢着老爷出来,他便一溜烟赶去做这件,忙那件,一经不在老爷面前,他屁也懒得放一个,早蒙着头躲向旁边睡觉去了。我们是呆子,干了事,老爷一总不知道。……”林雨生听到这里,怕他下面还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故意咳嗽了一声。伍升果然不嚷了。雨生便指挥着小顺子搬移他自己行李,安放在书房里。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物件,搁了块铺板,放上一床被褥,就算是他的卧房。他得了这些洋钱,心里暗想:“虽说晋芳叫我添置衣服,到也不可过于急急的,恐怕晋芳疑惑我拿着他不肉疼的洋钱挥霍,落后便不能叫他信用。”计算已定,他只买了一个小帐箱,一古拢儿将钱放入里面,没事时辰,便背着手踱到对门那座裁缝铺里闲话。铺里老板姓杨,约有四十多岁。初时见林雨生衣服不甚华丽,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笑道:“林师爷初到我们这地方上来,一切可还处得惯?”
林雨生叹了一口气,说:“杨老板你有所不知,若不是舍亲苦苦的逼着我出来帮他办事,我放着家里的福不享,转跑到你们这穷地方受罪,可不是糊涂透项。”老板惊问道:“林师爷敢是同伍大老爷有亲。”林雨生道:“亲戚难道还可以假得的。我们舍亲伍大老爷家里有两位太太,第二位太太便是家姊。”杨老板瞿然失惊。忙立起身来,回头见他女人坐在一边,忙招呼道:“你还不快倒一盅茶来,奉敬林师爷。”那女人回眸一笑,便拿过一个茶盅,用手抹了一抹,将茶斟满了,送在林雨生面前。林雨生慌忙接了,那女子低头看见林雨生袍子上破了一块,笑道:“林师爷袍子破了,怕人家笑话你,我来替你缝一缝。”
杨老板笑道:“这话有理。你快替林师爷缝起来,将来公馆里的衣服,我们很望林师爷照应呢。”林雨生刚待说话,那女子早在桌子上拈过针线,挨着林雨生坐在一张板凳上,将林雨生袍子揭过来,向自家膝上一搁,一针一针望上刺。嘴里笑说道:“亏你还是师爷呢,袍子破得这个样儿,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