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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袍子揭过来,向自家膝上一搁,一针一针望上刺。嘴里笑说道:“亏你还是师爷呢,袍子破得这个样儿,针都放不进去。”
林雨生冷笑道:“老板奶奶,你不要小觑了我,各人有各人脾气。譬如我的脾气,是最不喜欢穿新衣服。你不曾到我家里去看看,我的内人浑身通是绫罗绸缎裹着,可惜这绫罗绸缎,不能当饭吃,若是当饭吃,怕他心肝五脏不是也穿得簇崭新的起来。若是我,就不愿意讲究这个。”
林雨生正说得热闹,猛的腿际有只手伸进来,使劲一捏,刚刚掉转头,便同那女人四个眼珠儿打了一个闪电。雨生心里想:这女人到还风骚得利害呢。猛的想起的件事来,再一望那杨老板,已到后面去添熨斗的火去了,遂也用手向那女子肩上一搭,那女子眯着一双色眼笑了一笑。林雨生笑道:“承爷厚爱我,我却是不喜干这把戏,我教给你一个人,你去勾搭他,包还有点油水,就是我们公馆的伍大爷伍升。”
那女人笑骂道:“我偏不喜欢他,他是条狗。”林雨生见他低低说着话,那嘴里的香味,一阵一阵送过来,令人心荡,便不由的笑道:“我叫你勾搭伍升,并不是叫你喜欢他,只要他同你上了手,我就可以摆布着他,好出我一口气。”他女人低头只是笑。……这时候杨老板已从后面出来,见林雨生袍子已整顿好了,林雨生便起身作别。杨老板道:“没事常过来谈谈不妨。”
林雨生点点头,自此林雨生便同这杨老板的女人很是亲热。有几夜林雨生都不曾回来睡觉。小顺子已闻得些风声,便悄悄的告诉伍升。伍升大喜道:“我说这厮都跳不过我手掌里。好兄弟,你替我打探着,你老子是同我弟兄一般,你就是我的嫡亲侄儿。你帮着我,若是夜里他不曾回来,你便送个信给我,等我去封门扑捉,将这奸夫淫妇捆扎起来,交给我们老爷看,叫他知道这厮,那时候看我们老爷羞也不羞。”小顺子拍手大笑说:“好极好极,你只管去办。我们好瞧看把戏。”
事有凑巧,这一晚林雨生又被杨老板的女人约过去,他每次不回来,都交代小顺子一声,说是朋友约去议事。今番依然将这话望小顺子说了,小顺子究竟有些孩子气,知道今晚儿上要着他们的道儿,听了这句话,不禁眉飞色舞,未及答应,到笑得吃吃的。又怕林雨生瞧出来,越是忍着,越是显露。林雨生也是个极伶俐不过的,见这光景,已猜着一半。也不肯说破,依然跑出去。绕了两条街,重新走到门首,见公馆外没有人,他便一隐身子藏入杨老板铺子里去了。一眼看见杨老板蹬在一个风炉子旁边,热烘烘在那里用扇子煽火。见了林雨生,扑地将扇子掼在地上,将头上一顶毡帽拿下来,扑一扑灰,笑着说道:“好呀,巴巴的为你烧的好红烧牛肉,你挨到这一会才来。”
林雨生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低低说了一句道:“那人儿来了,你们依着我的锦囊妙计,断断不会错的。她呢?”杨老板笑道:“她在房里酒。”一语未完,见那女人笑盈盈的走出来,指着林雨生道:“天杀的,你的话我已听见了,只是偷牛的跑掉了,抓住拔桩的,良心上怕也讲不过去。”
林雨生笑道:“累你们只干这一遭儿。我自然有得谢你。”那女人道:“呸,谁希罕你的酬谢。”杨老板道:“这到不然,林师爷盛意也不可拂了他。只是到那时候,我有些害怕。”林雨生道:“这有甚么害怕,你们是明公正道的,还怕他咬掉了你的东西。若是我。……”那女人一把将林雨生的嘴掩住笑道:“你敢嚼蛆,看我拧你。”杨老板道:“不要闹,不要闹,料想他此刻还不敢来。”
林师爷一发将酒吃完了去,于是三个人都躲在房里嘻嘻哈哈将饭吃完了。林雨生吩付他们一到夜深时分,你们只管吹灭了灯,夫妇睡在床上,便是他进了门,也不要声张。等他走至床边,你们一人揪住他头发,一人便用裁剪掉他辫子,然后再大声喊起来。那时候我自然出来帮着你们说话,我此时不能久留,你悄悄将我放出门,便是他们看见这黑影子,还要疑惑是你。”说着,果然开了门,一闪的跑了。此时且不便回家,遂躲在左近一个烟馆里躺着。
且说这时候,伍升也在那里遣兵调将。挨到三更时分,自己准备先去夺门,分付几个抬轿的,远远拿着绳索,站在街心里,一边得了手,一边前去捉人。又命小顺子只要听见外面发一声喊,你便不管别的,直去敲老爷上房的门,将老爷唤得起来,把奸夫淫妇献给他看,到那时候一听老爷发落。小顺子同几个轿夫都答应了。伍升又拿出些钱来,买了一瓶酒,一包熟菜,躲在门房里大家吃喝。不多时候,早听见抚台衙门更鼓楼上,冬冬冬敲着三更。内中有个轿夫先跳起来说:“事不宜迟,伍大爷快快动手罢。”
伍升更不怠慢,将大衣服随手脱去,只穿一件紧身袄儿,重又命小顺子向林雨生床上瞧一瞧,果是不曾回来。伍升悄悄开了大门,先踅进对面檐下,星光影里早见那几个轿夫一个一个的拿着绳子,鱼贯而进。伍升伸手,先将杨老板铺门推得一推,虽是闭着,却不曾上闩。用力向上一撮,那一扇铺门便应手而倒。伍升大喝一声直踏进门,骂道:“姓林的王八羔子,做得好事。……”刚说到此,一总不听见有人答应。心里一想,这厮敢是辛苦了,料想睡得正好。便转身出门,向四个轿夫用手一招,大家齐齐吆喝了一声,蜂拥而进。房门是不消说得,更不曾掩好。喧嚷之中,才将床上的人惊醒,问着何事。伍升更不容分辩,先从黑影里将那个男子一拳打倒,那女人正待叫喊,禁不住他们七手八脚,来得飞快,早把杨老板夫妇并头捆得像个馄饨模样。只听见那女人叫骂,伍升一群人也不理会,飞也似的扛着望公馆奔进。此时一阵热闹,早惊动左邻右舍,先前还疑惑是有火,后来知道是伍公馆的仆人,向杨裁缝铺里捉奸。大家都不及穿衣服,围着出来瞧看。可喜那小顺子非常灵活,听见外面已经得手,他早向上房里一腰门上擂鼓也似的闹起来。伍晋芳正同小翠子坐着闲话,刚待上床,忽然听见外面敲门,不知何事。便有一个仆妇开了腰门去问。小顺子夹七夹八说了几句。仆妇笑着去告诉老爷说:“林师爷在裁缝铺子里偷女人被伍升捉住了,如今将并头人同捆得来,请老爷去看。”
晋芳听得这一句,猛的将双脚一顿,说:“这是怎么了,快将伍升唤进来,他也不该多管这事。”小翠子又是害怕,又是发笑。便也跟着晋芳走出来,其时灯笼火把,已经照耀得如同白昼。看热闹的人已挤拥满了一屋。伍升好不高兴,押着抬的人,将杨老板夫妇向阶下扑通一掼,高声喊道:“请老爷问着罢,林师爷干得好事。”晋芳未及站定,忽然那个奸夫将被头揭起来,喊道:“伍大老爷高升,小的们夫妇睡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老爷,生生的命家人将小的夫妇捆得来。”这话才毕,猛然两旁的人哈哈一个大笑说:“真是奇闻,不曾见捉奸的,将人家夫妇捉得来了。”
伍升同几个轿夫,再仔细一看可不是杨老板是谁,再也没有林雨生的影子。吓了一跳,这个当儿,人丛里早挤出一个林雨生走过来指着伍升冷笑道:“伍大爷,你容不得我姓林的在这公馆里,有甚么法子想不出来,为何闹出这样笑话,连累老爷名声也不好。怕杨老板也不得干休。”一句话提醒了杨老板夫妇,果然大闹大嚷起来。晋芳气得怒发上指,一叠连声,叫林雨生将伍升捆起来送到江夏县,一面亲自替杨老板夫妇将绳索解了,请他们坐下。幸亏杨老板夫妇是预备人捆的,一总不曾脱得袄裤。起先还不肯答应,禁不住林雨生带笑带劝才将他们夫妇劝回去了,转头又劝晋芳不必惩办伍升,这都是晚生不是,今晚不曾出去会着朋友,到反累伍大爷吃这一番心力。此时直把个伍升羞得无地可钻。四个轿夫又互相埋怨,一个说我本不愿意,是你逼着我去的。一个又说,你若不是骗吃伍大爷的酒菜,你也不肯答应。伍升在旁低着喉咙,又骂小顺子过于冒失,也不等我们看明白了,你便先将老爷请出来,可不是有意出我的丑。小顺子也急起来说:“先前不是你嚼的舌头,叫我一听见门外呐喊,就去唤醒老爷,我坐在屋里,只有用耳朵的本领,没有千里眼,会看见门外捉的奸夫是林师爷不是林师爷。”
伍晋芳越发焦怒,说:“好好,你们都容不得林师爷,我偏生要抬举他,你们明天一齐替我滚蛋。”小翠子扯着晋芳袖子说:“老爷也不必为他们狗一般的人生气。夜间气候凉,好好进房去罢。”
林雨生接着说道:“姨太太说的话真是万圈,老爷玉体要紧,将来国家多少大事业,全靠着老爷一身去抵当,冻着到反不好了。”此时外边闲人已都散尽,小翠子苦苦将晋芳劝得进房,晋芳气鼓鼓的向床边上一坐说:“死不尽的奴才,把人肚肠要呕断呢。明日将这件事传说出去,岂不是件天大笑话。”
小翠子笑道:“下人们谁也没有些争吵,你一次生气,两次生气,也生不了许多。甚至你今天的气还不曾息,他们到又鬼鬼祟祟好起来了。这时候多管将近天亮,你看手巾冻得硬帮帮的。”说着又唤仆妇将火烬的火拨旺了,煨一壶开水,再将冰糖莲子放上去炖一炖,端上来给老爷吃。仆妇答应,走出房外。小翠子又含笑坐在晋芳身边,捏着两个粉团小拳儿上上下下的替晋芳敲背。笑道:“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我怕林师爷总有些形迹,看在他们眼里,以至今夜才弄出这事。”
晋芳道:“咳,你又来了,伍升这奴才,久已气不过我抬举了姓林的。他有得没得会寻出事来做,我此时主意已定,明天决意打发伍升回扬州,依旧叫他在家里服役,换伍贵出来。横竖我也有家信要寄。今天无巧不巧,一起接到扬州三封信。一封是卜太太的,说他儿子削了发,在天宁寺去当和尚,仪儿的喜事,权且搁着,信中又含含糊糊的,不知为的甚么事。一封便是仪儿替她母亲写的。一封是二太太亲笔,连篇累牍,都说是家中意见不和,叫我设法将他们接出来。你想湖北那一件不贵,我到此处也有两个多月,各处衙门早跑晚跑,白白的苦了我这两条驴腿,一总也不曾有点眉目。仅仅你一个人,像这公馆,也可以勉强支持了。若是将一家子都接出来,那时候人口愈多,费用愈大,万一没有个差委,哼哼,扯帆容易,要想收帆就难了。这是打着官话说。还有一句私语,二太太的脾气,你是尝过味道儿的。万一到此,再百般凌折着你,叫我心里如何熬得。我也不是一定怕她,不过大家伙儿住在一处,和和气气,何等不好,便闹出来,也没有甚么颜面。”
小翠子听到此处,那泪珠儿早冻在粉脸上,晶莹光洁。却好仆妇将莲子端得来。晋芳接在手里,向那仆妇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你们去睡罢。”那仆妇答应径自出房,顺手将房门带好。晋芳一手将小翠子搂在怀里笑道:“你也不用伤心,我是决意不接他们的。”说着用挑子挑了几颗莲子,向小翠子嘴里喂,说趁热也吃一口,夜深气候好冷。小翠子摇摇头,更将一个脸向晋芳衣襟上擦了擦,泪珠子纷纷湿透,哽咽说道:“你的话怕不是好意,我听得心都碎了。我知道感激你,只是二太太那一边,也不能怪她,她同你刚是过得火热,猛然见我进了门,一个女人家呆心肠,焉有不怨恨的道理。此时你要老远的将我一人带出来,她当这寒冷天气,听着风飕飕的,看着月团团的,再瞧一瞧床上,一床被窝儿到寒了半床,你叫她可不孤零零的想起你来。”说到此又卟哧一笑说:“不瞒你说,你那一天出去吃酒,夜间不曾回来,把我这两条小腿儿一夜总不曾还暖,我还是只挂得这一夜呢,何况太太同二太太。如今你说这湖北住家不容易,原也是正经话。但是知道的呢,是知道了。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不贤惠,霸占着丈夫。人是一条心,依我的主意,伍升回去,还是将老太太同太太二太太接出来为是。况且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侍奉得一天是一天。你既是在这里候补,一时不见得告老还家,终不成将老太太放在家里一世。至于怕我受二太太的气,我总拚命忍着她,断不叫你生气。”
晋芳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句句话都打入我心坎儿上,我爱你就在这些上面。只是一层,他们来了,我便不能夜夜陪你,你这双小腿儿若再不还暖,可也不用怪我。”说着真个将小翠子一双腿搁在膝上,小翠子回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