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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吓得浑身发抖,问那家人道:“糊涂东西,那个太太不好,你说明白些。”家人道:“是富公馆来的信,便是他们太太。”卜氏顿时面如土色说道:“怎么好好的出了岔子了?菩萨,你们适才在这里说些不利市的话,但愿一总应在我这侄女儿身上罢。”
三姑娘正敝着一肚皮的气没处发泄,又感着卜书贞平时为人的热肠古道,各事也还合得来,不禁泪如雨下,几乎大哭起来,哽咽说了一句道:“我同娘一齐去。论理仪儿也该去,只是来得匆促,明天再说罢。”朱二小姐扬着脸笑道:“小美子没有人照应,我却不赶在这里面忙了。”卜氏道:“这是应当的,小孩子要紧。”说着,便招呼那个家人预备两乘轿子,收拾收拾,婆媳二人含着眼泪上轿,向卜书贞那边去了。
这个当儿,小善子早跑至自家房里,低着头将床帏揭起一看,见卜太太那双鞋子,依然被水浸着,用指头掏一掏,并不曾霉烂。旋又将桌上一张洗面盆里的水,望上一浇说,要死便快些罢。正自咕噜,猛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吹得毛发俱竖,还只当卜太太到此显魂,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飞跑出来,笑望着那个奶妈将大拇指竖起,似乎称赞她这法子很是灵验。那奶妈洋洋得意,点了点头,彼此会意一笑。按下不提。
且说卜书贞自从玉鸾不肯娶亲,便剪了头发,躲入天宁寺内。后来被方丈和尚等劝不过,偶然归家,也是书空咄咄,大有疯魔之状。卜书贞也曾狠狠的教训过他几次,他已不似前此驯伏,转有些同母亲反对的意思。诸君想卜书贞为人是最玲珑剔透的,生平又一味恃强好胜,今日偏生管束不住一个儿子,十分焦躁,又不肯告诉人,面子上转做出同儿子落落寞寞的光景。其实一颗芳心中,久已按不住怒气。平时肝火最旺,闹起来便都是要天翻地覆。任是甚么珍贵器皿,见着便捣个稀烂。事过之后,也有些懊悔,已是不及了。肝为风木,愈煽愈张,她又是个青年守寡的少妇,春花秋月,总觉得有些感喟抑郁。入冬以来,便土衰水涸,渐渐不支。然而她还自恃坚强,虽时时发病,不肯闲顿床褥。前日见小翠子从湖北送来些礼物,虽不一定贵重,然却是见着她人心儿,到十分欢喜。送灶这一天,叫人去寻少爷,谁知玉鸾正在天宁寺佛堂上聚拢无数和尚,演说法华上乘。听他母亲喊他,怏怏归来,也不到上房去问安,一径跑入书房,向椅上闭目坐了一会。天黑下来,觉得甚无聊赖,随手在书架上抽下一本红皮洋书,揭开首页一看,正是那卢梭民约论,便只管望下看起来。看到得意地方,颠头晃脑,津津有味。卜书贞打发人来请他几次,他只是不理。卜书贞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跑至书房冷笑道:“鸾儿你近来入了甚么魔道?连咱都不放在眼里。咱特特来请你,你可知咱是你的母亲。”
玉鸾听见这话,忙搁下书本,板着面孔也不回答。卜书贞怒道:“咱同你讲话,你听见不曾?”玉鸾冷笑道:“母亲,你也不用使你这家庭专制的手段,如今世界是开通了,论咱们私恩呢,咱不妨尊敬你一声母亲。若说同为国民一分子,这你便是咱的女同胞。”卜书贞怒道:“照这样讲,你该称呼咱姐姐。”玉鸾笑道:“这话又错了,同胞并不是一定说的姊妹。譬如姊妹算得同胞,母亲也算得同胞。推而上之,祖母曾祖母也算得同胞。等而下之,女儿孙女儿也算得同胞。”
卜书贞听到此,不觉怒焰直冲上顶门,拍案大叫说:“畜生,你真是反了。你们替我将这畜生捆起来,让我活活处死他。”此时左右仆妇家人到也不少,谁也不敢依着卜书贞的话去捆玉鸾。只管劝卜书贞息怒。卜书贞不觉失声长叹说:“天呀,不料咱半世守贞,指望畜生替我支持这个门户,不料畜生转变了一个人,我更有何望,畜生畜生。……”说到此,他这一般闷气,顿时三关闭绝,口角流沫,扑地望下直倒。亏得人手众多,一把将她扶住,早已不省人事,扶入后一进她自家床上,悠悠醒转,指手命人替她将灰鼠帐子打掉了,挨着坐起来,叫人将脚洗得一洗,两颧火赤,已是不能言语。玉鸾先前见他母亲为他气倒,众人扶掖着进去,知道光景不好,不觉流下满脸眼泪来。此时又跑入房里呆呆的望着。卜书贞一眼见玉鸾,连连挥手,似乎叫他出去。玉鸾叹道:“中国女教不讲,像这样如何能保全种族,可知我们文明神胄,是要天演淘汰的了。”说着仍然含泪出了房门。众家人吓得毫无主意,大家走至玉鸾面前请示,玉鸾急道:“这叫我有甚么法儿呢?你们着几个人去伍公馆里给信,再着几个人到西医医局里请他们教士来瞧一瞧,看有救没救。”众家人答应了,分头办事。
及至卜氏婆媳进门,才下了轿,便问面前一个家人说:“你们太太怎么样了?”那个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声说:“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太太适才已经咽气。”卜氏及三姑娘听了此话,不觉放声大哭,扶着仆妇一路哭进寝门。哭了一会,还是三姑娘有主意,全把箱笼什物,一一封个完好,将玉鸾唤至面前,问他这丧事如何办法?玉鸾道:“母亲辛辛苦苦,替我家保全这份家业。今日母亲已死,在我的愚见,便尽所有家私,全行在母亲丧事上用了罢。表甥又不甚懂得这治丧的事情,少不得要费表舅母的心。”三姑娘点了点头,卜氏说道:“这话却见你的孝心。但是将家私用完了,你们夫妇将来如何度日?再要想重挣这份家业,可就不容易。”玉鸾冷笑道:“若说是孝心呢,我已是罪大恶极。这点点丧中费用,又不是我挣的,也算不得孝。至于我这一个人,既生在世上,总要自家自立,祖宗产业,非我所愿。况且国存则家存,国亡则家亡,我此时保国之心,又先于保家。”
卜氏道:“你这些话,我一句不懂。你呢,我算不敢管束你。仪儿须是你的妻子,她明日过来,却不能陪你去保国。”玉鸾听罢,抚掌大笑说:“你老人家越发讲错了。莫说令孙女此时还算不得是我的人,就算是我的,我也要她去进学堂,研求研求当今时势。”卜氏道:“你疯了!”玉鸾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正待再望下说,忽有家人禀报说:“云少爷过来了。”玉鸾便忙着迎出去。
云麟本不知道玉鸾这边事,因为晚饭后无事,过来访玉鸾闲谈。猛的见着这般光景,不觉大惊,忙问玉鸾道:“怎么伯母归天了?”玉鸾深深向云麟一揖说:“家母适才去世。横竖咱也不甚明白这些繁文末节,咱内里交给伍舅母,外面交给家人富荣。咱有满腹的话,还想同大哥细谈,咱们炖一壶热酒,还到咱书房里去吃。”云麟惊道:“这如何使得。你遭此大故,如何还能饮酒。虽然我们是至好,没有甚么,还须要防着外人议论。”
玉鸾急道:“不错不错。中国最讲究的是这些虚文,只要虚文装做得像,别的一概都弗要紧。穿着孝服,难道没有宿娼的。奇怪不过,父母挺尸在床,儿媳还可以从吉成婚,这不是实做了一个吊者在门,贺者在室么?我说了一句饮酒,你便。……”
云麟道:“不好不好,又引动你的牢骚了。此时且不是同你订正礼制的时候,我如今既到这里,少不得帮着你料理这事。”说着径走入内寝,见着卜氏婆媳,便连夜替玉鸾遵制成服,次日大殓。有些女眷平时同卜书贞往来的,都来哭泣尽哀。玉鸾的一身麻衣,只穿得一刻,便索性脱掉了。有男客来吊奠,他总拦着人不要叩头,只行一个鞠躬礼。有不依的,玉鸾鞠躬相答。一班亲友背地里几乎将玉鸾说成一个大逆无道,玉鸾也不理会。不到三日,便将卜书贞灵柩送至城外埋葬。坟茔到是极其宽阔,周围栽了无数松柏,坟圹上种着十几株石楠树。下葬这一天,玉鸾也不知会人,转在各处花局买了好些茶花,扎成一个极大花圈儿,随柩送至城外,自家一路唱着挽歌,哀音激越,到弄得行人侧目,栖鸟不飞。玉鸾自此以后,心地转十分舒畅。一日将些家人都唤至面前笑道:“如今世界是富足了,怎么没有穷人。”
众家人笑道:“少爷说的是那里话,穷人多着呢,少爷只是不曾看见。”玉鸾佯惊道:“当真的么?你们为何不来告诉咱,便是你们如有用度不足的,也不妨叫咱知道,咱多少都有帮助你们。”众人听见这话,暗暗相视,便退下了,互相计议说:“少爷今日所说的顽话呢?是真话呢?”富荣忙接着道:“真假呢,这到瞧不出来。不管他少爷既是这般说,横竖我今年年底穷得要死,连老婆裹脚条儿几乎要寻出当了,让我先去碰一个钉子。得了手呢,大家再去求少爷。若是不得手,也不过挨一顿骂,也没有甚么杀罪。”众人都道:“你这话好极了,快去快去。”
富荣于是在外边打了一个磨陀,重又直挺挺的走进来。玉鸾望着他道:“你敢是察访出来了,有几多穷人。”富荣垂着手答道:“外面穷人,小的却不曾去察访,惟有小的到是精穷。”玉鸾扭头道:“奇呀,你在咱们家当奴才,何如会穷?也罢,想是年下需着用度,你究竟需用多少呢?”富荣踌躇了一会,不敢多索。又一转念,既已开了口,也管不得许多,便捏着一把汗说道:“小的连还债买欢乐门神。……”
玉鸾急道:“谁同你算帐,你一总说了罢,没的这样转着弯儿。”富荣道:“是,小的求少爷赏二十元。”玉鸾一听,不禁大怒,将桌子狠狠的拍得一拍。富荣暗自埋怨说:不好了,敢是我要得太多,可把少爷动气了,连忙改口说:“不敢,就是十元罢。”
玉鸾骂道:“越发不好了,你是咱们公馆听差的老家人。过一个年,这般淡泊,这还了得,没的不把咱家公馆面孔都丢掉了。你再不许开口,你在咱这里先拿一百元去使用,若不能敷衍,你再来同咱说不妨。”
说着便跑入房里,整整拿出一包一百元的洋钱,递在富荣手里。富荣喜出望外,谢了谢。此时直把左右的几个家人都吓得呆了。嗣后这几日之中,轮流着来同玉鸾借钱。玉鸾不耐烦,便老实按着名数儿,每人一百元。隔了一天,玉鸾正在家里闷坐。忽的富荣从外面引进一个人来,面目清瘦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白麻布衫儿,走至厅下,深深的向玉鸾磕了几个响头。玉鸾大惊,连忙立起身来说:“足下是谁?”
富荣便替他答道:“不瞒少爷说,这人是我们本县里一个秀才,因为他平时品行太好了,从不肯巴结阔人,他要学论语上那个颜夫子,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每天只吃一瓢子水,一箪子饭。不料昨天巧巧的将他父亲死了,眼睁睁望着屋梁,没有钱入殓,仰慕着少爷最是怜恤贫穷,小的所以引他进来叩见少爷。”
玉鸾叹道:“可怜可怜,先生是读书人,行这大礼,万不敢当,咱送先生四十元奠仪,先生笑纳。”说着便将钱交给富荣说:“你拿去送至先生府上。”富荣答应了,便又将那个人引出来笑道:“杨先生,我这计策如何?”那人笑得拢不起嘴说:“妙计妙计。”两个人跑出屏门,即将孝袍子扯下,掼在门房里嚷道:“晦气晦气,若不是看这洋钱分上,谁也不肯死了老子去骗人。”谁知门房里还坐了一位,见那人出来,笑道:“蝶卿敢是得手了。”
富荣笑道:“哄这小孩子,怕不得手。你要进去,我快些引你进去。”遂又将先坐在门房里那个人换了一身蓝缕衣服,头上戴了破毡帽,斜插草标,富荣伸手在他脸上拍的一下,打得那人涕泪交流,又引至内里。那人哭告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十口儿。如今一家大小没有饭吃,小的想来想去,毫无方法,情愿卖身到少爷公馆里伏侍一辈子,要求少爷赏收。”
玉鸾细细将那人上下浑身一打量,望着富荣道:“阿呀,这人面熟得紧,他好像是同云少爷那边有亲一个姓田的。”那人听见玉鸾说这话,忙辩道:“不是不是。那姓田的早已死了。”玉鸾问道:“奇呀,他是甚么病死的?”那人答道:“他因为吃了八珍糕的粉子毒死的。”玉鸾道:“这又奇了,八珍糕粉子如何能毒死人?”那人此时急得汗雨交流,不觉又辩道:“不是吃八珍糕粉子,是吃砒霜死的,总怪我田福恩说错了。”
玉鸾听到此时,不觉哈哈大笑,也不再同他讲,遂又取了四十元交给富荣说:“你好好领他下去,咱这公馆里方且要发遣奴才,再不能买他使唤,这钱算送给他去推牌九罢。”富荣遂带了他出去,才下阶沿,便一溜烟笑向门房走进,说又得了手了。原来杨靖同田福恩自把那个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