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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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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罢。”富荣遂带了他出去,才下阶沿,便一溜烟笑向门房走进,说又得了手了。原来杨靖同田福恩自把那个砒霜顽笑之后,交情愈密,却因年关窘得可怜,恰好玉鸾博施济众,遂想了这个法子,每人骗到四十元。再说玉鸾才将这几人打发出去,一眼看见林雨生那个儿子,名字叫做稳子的,站在身边,便搭讪着问道:“你这几天可回去看看你母亲?”

  稳子答道:“母亲还好,谢谢少爷。只是年下一根柴米也无。”玉鸾道:“既这样,你为何不早告诉咱,”稳子道:“因为少爷忙着老太太西归的事,我便不敢说。”玉鸾笑道:“甚么西归东归,你居然也会掉文了。”稳子也是一笑说:“这是富荣伯伯教给我说的。”玉鸾大笑起来说:“好富荣,真知道咱的心,咱也不问他教给你不教给你,罢罢,你在咱家几个月,咱除得按月送给你母亲十元,也没有别的好处。如今咱们不久到便要分手了,咱这里送你四百块洋钱,你拿回去交给你母亲,好生料理料理,赶着明春,便可母子两人同到湖北去寻你老子,一家骨肉聚在一处,多少是好。”稳子听玉鸾说到此,不禁流下泪来。玉鸾也有些凄惶,勉强笑道:“这又何苦呢。你今日先回家去走一趟,明天早些来。老太太明天是个首七,我还有用着你的地方。”

  稳子答应了,便将四百块洋钱一张银票,紧紧捏在手里,叩谢了玉鸾,拿回去给他母亲巴氏。巴氏这一喜自然是感激不荆此处玉鸾又将富荣一干家人叫至面前说:“你们去到天宁寺里,会着方丈和尚,说咱多多拜上他,明天是老太太首七,叫他将寺里和尚都传到咱公馆里念一天经,热闹热闹,咱除得布施的功德外,每名和尚,赏给他一件袈裟,一身棉袄裤,一时赶办不及,便都拆成银子交给他们,算是替老太太资添冥福。伍公馆老太太同太太他们,各人有各人过年的事,况且又是个除夕,也不敢劳动他们过来。”

  富荣笑道:“首七不来,到也罢了。俗语说的,首七来过了,二七不来。那死鬼都老远的蹲在望乡台上望。伍公馆老太太门最好是二七来,也是一样。”玉鸾冷笑道:“二七么?我可不在这里了。”富荣惊道:“少爷不在公馆里,望那里去?”玉鸾道:“你也不必管这些闲事,你便向天宁寺里去罢。”富荣只得遵命办理。

  到了次日,依三姑娘的意思,还要到卜书贞灵前吊奠一番。卜老太太怕将晦气沾惹回来,只是不依,也只索罢了。富公馆这一天到是铙钹叮,非常热闹。玉鸾躲在里面,也不出来,只督率着稳子将那铜钱一百文一串,穿了几十串。又将五百文一张的钱票,揣着百十馀张在身边。一直挨到夜深,和尚佛事已完,富荣同众家人按着名数儿分派银子,一众和尚欢声雷动,玉鸾早趁这个当儿,命稳子将一百文一串的铜钱,用搭裢背在身上,自己腰里揣了钱票,大小两人,悄悄的溜出大门沿街散放给那些乞丐。

  只见满街灯烛耀煌,行人如织。沿门靠壁,多半是些鸠形鹄面,哭声振天。玉鸾同稳子散放了几条街,到还安静。谁知这个消息被群丐得知,无论已经得钱的,不曾得钱的,齐齐围拢上来,像是千军万马一般,将玉鸾稳子围在垓心。玉鸾起先一边吆喝,一边散放,后来钱及钱票都已散完,群丐更不放松,便有举起拳头照着玉鸾脑袋上打的,一个动手,个个动手,连抢带劫,早将玉鸾、稳子两人浑身几件衣服,剥得干净,还泼口大骂。幸亏保甲上夜巡,有一位老爷骑着马巡街,横冲过来,群丐才抱头鼠窜而去。那老爷便问玉鸾是甚么人?玉鸾便将赈济穷民这番话告诉了他,那老爷颇有些怪着玉鸾此事,还重重申斥了几句。玉鸾喟然长叹,狼狈回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九回万树梅花新旧党一江榆荚去来船

  诸君知道中国最大休息日子,便是过年,在下也写不尽这过年乐趣。只知道我们中国人遇着甚么赏心乐意的事,开口便说个比过年还快活,可半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在下这部书,虽不把来叙述些琐事,然而在下说的这一年年景,却是风和日丽,芳草在那冻地上,已渐渐露着绿嘴儿。瓶里的红梅花,探着半边身子,把个头钻出窗外,就着日光,开得十分灿烂。这一日黎明,那外面爆竹声煮粥也似的价响,比元旦那一天还利害。东方一片黄云,捧着圆溜溜的红日儿,缓缓的升上来。云麟衣冠齐楚,堂上设着香案,放了五个酒杯儿,五个茶杯儿。一方五十三两猪肉,用盘子盛着,也把来放在桌上。香烛辉煌,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替母亲秦氏贺节。秦氏笑道:“多谢你相公,今年名利双辉,财源辐辏。”

  云麟敬过了神,随意闲语笑道:“娘呀,我看世上敬财神的人也不少,怎么有钱的还是有钱,穷的还是穷,可想这财神也没有甚么公道。如我们家里,那一年不敬财神,谁知敬来敬去,今日桌上放供的还是五十三两一块猪肉,并不曾敬出一块五十三两的元宝来。”

  秦氏笑道:“儿呀,这些话到也不用乱说,发财这两个字,也没有凭据,成千成万也是发财,三十五十也是发财,各人有各人福命。我们家里虽算不得富足,然而今日敬神还备得这一方猪肉,便就是神天庇佑,假如命里便连买猪肉这笔钱,财神老爷都不容你发,你又该如何。你不看见叫化子,比我们算苦了,然而也还算是财神老爷帮着他,尚有些冷饭残羹,苟延残喘,不然保不定早已骨头打了鼓了。”

  此时黄大妈正捧了两碗糖圆子上来,递给他们母子,听秦氏说这话,也搀着嘴道“太太的话,真是一点不错。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就像我们庄子上那个陈百万,先前何等烈烈轰轰,不到二十年功夫,他如今孙子流落下来,转在我们乡里当地保。去年腊月初八,我送封糖糕给网狗老子去,网狗老子还笑着告诉我说:陈百万家的孙子,今年穷得要死,反到我们家里去借米,我还说莫不是陈百万家的财神老爷,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网狗子在旁撅着嘴道:“谁说陈百万家的财神,不曾跑到我们家里来,我在家里过年的时辰,的的确确亲眼看见那财神老爷红袍纱帽,站在我们门口。”网狗子说这话,秦氏同黄大妈都不曾留神,云麟转动了好奇的心,一把将网狗子扯在旁边,问适才的话,可确不确?网狗子笑道:“确确确,等我解一泡溺来,再告诉你。”说着撩起衣服,跑至前面院子里去撒尿。过了一会,又跑进来,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梅红名片说:“这些红纸,都在我家门缝子里的,相公你瞧瞧。”

  云麟接过来一看,也不过是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拜年帖儿,也便搁在一旁。忽见网狗子又在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望了望,便伸手去撕。云麟喝道:“你手里还拿的是甚么?”网狗子笑道:“我也是在门缝子里拾得来的,我爱这上面山水画得好玩,好相公你赏了我罢。”云麟道:“胡说,知道是谁寄我的,等我看了再给你不迟。”网狗子不得已,便把那封信递过来。云麟忙将封头拆开,抽出一张红花笺儿,约莫有十来个字。云麟一面看一面脸红起来。忙将那花笺扭成一团儿,望嘴里一阵嚼。秦氏笑道:“这信是谁寄你的?”云麟支吾道:“不过左右是同学几个朋友。”网狗子见云麟将信看完毕,竟将那信封要了去。云麟挨到午饭过后向秦氏扯了一个谎,说出城去逛逛,恐怕夜间不能回家,请母亲不用老等。”

  秦氏道:“孩儿这天气怪冷的,白白跑出城做甚么?”云麟涎着脸哀告道:“母亲你看这梅红柳绿,春气溶溶的,有甚么冷。”秦氏拗他不过,说:“好好你快去快回。”云麟得了这句话,拔步飞跑,一溜烟早奔出北城,果然游人真是不少,三三五五,成群结队,像个有甚么举动光景。云麟也不暇旁顾,高一脚低一脚,直望前走。猛然背后来了一丛人,都是时式衣帽,嘻天哈地,跌跌撞撞走得来。看见云麟高叫道:“小云,你望那里去,敢是也到史公祠里去听演说?”

  云麟将那人一望,只见他戴一顶尖顶京式帽儿,短马褂,长呢袍子,腰间络络索索,还挂着许多表套荷包,嘴里衔一根纸烟,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同学的乔家运,也便含笑站下来问他道:“我们许久不见了,你近来在甚么地方得意?目下想是回来过年的?史公祠里有甚么演说?我却不得而知。我出城是为的别事。”一面说,一面大家都望前走。乔家运笑道:“原来你不能算听演说的,我是从去年便到了上海,如今在一家报馆里弄弄笔墨,也不能算是得意,不过尽我们国民一份子的义务。只是终年不得闲空,残岁二十五才回家走走,不久就要去了。因为我们报馆过了正月初五便要出版。目下听见我们扬州居然有个青年志士,订于今日在这史公祠内演说,我们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可不前去观观光。”

  云麟笑道:“原来你弄进报馆了,你这报馆叫甚么名字?”乔家运道:“我那报馆就是上海堂堂享着大名的千锤报。”云麟笑道:“这名字到不曾听见过。好利害,一锤便是个死,何况千锤呢。”乔家运笑道:“不是这样讲,是说我们这报上的文字,俱是个千锤百炼,不是朱仙镇上用的那锤。”云麟笑道:“不管你一锤也罢,两锤也罢,我们几时得暇,再陪你吃茶闲谈,此时却不便同走了。”云麟说则此时脚下便向斜刺里紧走几步,要想离开这班人。乔家运是最狡猾不过,如何肯依,赶上去将云麟的手一扯,尽管钉着眼睛向云麟脸上望。云麟被他望得脸上红起来说:“得望我做甚么?”

  乔家运笑道:“我望望你的眉毛,看曾破过瓜不曾?”说得那一班人同声一笑。云麟更是羞愧说:“越变越惫赖了,怎么说起这些话。”乔家运笑道:“这城外不是甚么好地方,你向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今天对你不起,断乎要你陪我们一路走。有好演说不去听,你敢不是中国青年。好弟弟,像你这身子单弱弱的,淘碌坏了,敢是犯不着。”云麟被他这一阵冷讥热讽,几乎要钻入地缝里去。硬着头皮答道:“乔大哥,你要我陪你走走也不妨,没的将这些话来污蔑人。”

  乔家运拍手笑道:“好好,只要你肯陪我走就是了,算我说的话多多唐突。阿呀好一个黄花相公,不要点污了你的清白。”说着已一窝风的向史公祠走入来。云麟咕噜着嘴,勉强随着他们。早见男女宾多纷纷拥挤,旁边一座牡丹厅上,贴着一张红纸条儿,写着来宾请进四个小字。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在那里招呼。还有背地里悄悄向来宾索钱的。只是专拣着乡村妇女及肩挑负贩的唣。见了乔家运一班人,却装出文明样子谦让着进去。云麟见厅上整整齐齐的排着无数长凳,上面搭着一个高台儿,像是茶馆里讲评话的,又像放焰口的经桌儿,来的人已是不少,究竟男客们居多,有些女眷,大半伸伸缩缩躲在玻璃窗子外面向内张望。等了好一会,只听见那几个秀才一顿乱嚷说:“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又有一个人跑至厅上,将桌子上面一个铃铛子摇得价响。此时大家都将头掉转过去向外面看,早见一位少年,短发齐眉,浑身西装,右手持着一根柱杖,滴搭滴搭脚上震得那皮鞋响个不住,仿佛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清泪,直跨进门,将头向两旁微微一点,像个行礼模样,兀的便跳上台去。云麟一望吃了一个大惊,不想这窄袖短襟皮鞋草帽的青年志士,便是他朝夕追随慷慨让妻的好友富玉鸾。见他这样举动,又不知他是何用意,觉着看去总有些叫人心酸。不禁站起来,要想大声呼唤他,猛被乔家运拦着说:“会场规则,是不许你乱叫人的,你敢是认得这少年,你随后再同他讲话不迟。此时不便做出这不规则的形状,被人家笑话。”

  云麟好生纳闷,只得重又坐下,心里想:怪道这几日去访他,他都叫门口回绝,说少爷不肯见客,原来他早躲在家里弄这玄虚。此时又惊天动地的做甚么演说会,若是传到地方官耳朵里,怕不又别起风波。咳,这个人种种作为,都算是奇极了。看他神情,明是见了我,他转不同我打话,难道才变了一个洋人,就认不得我们中国朋友了?云麟这个当儿,又可气,又可笑,又替他可怜。正在万绪千头,无从说起。早听见富玉鸾轻轻提着那悲咽声音,说道:“诸君呀诸君,知道我们中国的大势呀,诸君看看我们这中国外面好像个如花如火,其实内里已经溃烂了。……”说到此,云麟忽然听见人丛之中,隐隐的有手掌敲得响,只是东一声劈拍,西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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