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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礼接着说道:“这话确是,不独女色是第一件要紧关头,务宜打破。比如每逢江南考试,是去赴考的,谁不偷偷的将淮北的私盐,成箱成笼望南京装载,以图多得点利息,补助教费。这种人不但瞒漏关税,辜负了皇上天恩,论他品行,已是狗彘不食其余。……”又低低唱道:“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正讲得快活,忽见船已泊着,不向前进,吆喝一声,早跳过几个如狼似虎子手,还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都来向他们船里查盐。七手八脚,扯板的扯板,开箱的开箱,闹得烟雾涨气。何其甫、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都拚命拦着说:“我们是奉旨应试的,那里是私盐贩子。要你们搜检起来,这还了得。”
那个师爷见他们说得嘴硬,到也不敢动手。谁知这个当儿,有一个子手早打开一只箱子,里面便装的满满白盐。云麟认得正是龚学礼的。龚学礼见已露出破绽,不禁羞得脸上通红,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将盐一古拢儿拿得去了。此时一群子手得了彩头,更不容分说,大家蜂拥似的都来查看。又从汪圣民、严大成衣包里搜出了许多,只有云麟同何其甫行李里一毫没有。云麟暗想:毕竟我们先生人是诚实,到不曾像他们这般无赖。再四面一望,却不知何其甫向那里去了。子手一直查检到后艄上,云麟看见何其甫将裤子扯下,精庇股坐在一个马桶上,见人走进,死也不肯站起身来。子手起了疑心,一定要等何其甫出过恭,查验马桶里可有盐没有。何其甫好生着急,哼哼唧唧的装做腹泻。子手等得不耐烦了,走过两人,将何其甫死命一扯。那里知道这马桶里一点屎屑也无,都变成雪白上好的食盐。大家哄然一笑,连马桶都提得走了。这才安静。何其甫等人走入舱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只管短吁长叹。云麟好生快活,忍不住吃吃的笑。龚学礼怒道:“小子何知!”
云麟也不理他,转低唱道:“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念了两句,念得龚学礼腮红耳赤。船一过了这座关卡,知道前面没有查验的了。毕竟他们还在水里拎起一洋铁桶的盐来,这是汪贤民的主意,用盛洋油的马铁桶,将油倾了,满满装着食盐,用锡汁封好了口,一头放在水里,一头系在船舵上,因此不会被查验的人看出形迹。后来便因为这盐分贼不平,何其甫还同他们绝了交情,此是后话不提。过了黄天荡的江面,天色近晚,那一轮落日,鲜血也似的返射在水上,恍如万道金蛇。谁知红珠的船,因为他们在关卡上耽搁了一会,此时反行赶在他们大船前面。一帆风定,燕子矶山色,已照人眼中。刚刚傍着一个小镇市,大家夜里行不得船,都聚拢来泊在岸边。何其甫这只船早同红珠的船紧系靠着。早见江面如飞的来了许多渔船,一二尺来长的鳊鱼,赤尾雪鳞,鲜活得可爱。还有新起水的虾儿,带跳带纵。那些渔父口里嚷着:“卖鲜鱼呀卖鲜鱼呀。……”
红珠此时明知云麟的船在此,便伶伶俐俐的跳上船头,故意同卖鱼的讲价,争短论长。又命他老子捧了许多虾儿,放入舱里。她一片圆转莺吭,咭咭咕咕叫得别的船上的行人,都钻出舱来瞧看。云麟也借着看人家买鱼,同红珠四只眼睛儿在那里讲话。何其甫、严大成他们一干人,看着这鱼虾,不觉馋涎欲滴,大家商议,凑着公分儿,想买点虾子来用酒醉着,预备晚饭时小酌。云麟却便凑趣,自己掏出几百文买了两尾鱼,一荷叶活虾。真喜得个何其甫心花怒放,拍手打掌的喊起来说:“有客无酒,有酒无,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归而谋诸云生。”
云生曰:“我有鱼虾,藏之久矣。以备先生不时之需。”严大成笑道:“改得妙极,只须轻轻将妇字换个云生,便像当日这篇古文是何其翁做出来的了。所以同是一部大题文府,小题文府,也要看人套得取巧不取巧呢。”龚学礼同严大成丢了一个眼色说:“大成兄,酒还未饮,你却先醉了,甚么叫做大题文府,小题文府,我们眼睛里几曾看见过这种书的。我们的文章,谁也不是一字一字,打心眼儿里挖出来。不瞒诸位说,像兄弟做一篇文章,心血都要耗得两斗。无怪每次月课承两淮运使都转大人,高高标出来,卷面上总批着八个大字是:文有肉心,语无泛血呢。莫要说文章没有凭据,这便看出各人的本领来了。”
严大成知道他是因为云麟在此,所以故意掩饰,也便接口说道:“不错不错,狗养的才看大题文府。”龚学礼也接着骂道:“王八蛋才看小题文府。”云麟正在船舱里忙着鱼虾,忽然听见他们在外面发誓。再一细听,原来是为的大题文府。却好严大成适才睡在炕上,顺手在他自家箱子里拖出几本书来做枕头,云麟看得清楚,正是大题文府。不禁暗暗好笑,匆忙里拿了一本,恭恭敬敬送出舱外,递给严大成说:“学生才在严先生炕上,拾到一本书,不知道是甚么,特来请教的。”
严大成好生羞愧,装着不懂,便接过来悄悄向袖里一塞。东山缺处,推出银盆似的一个凉月,暑气已渐渐灭了几分。何其甫好不爽快,叫船家将鱼虾拿在后艄上去烹调,又沽了些村酒来,点起红烛,大家围坐在舱里,浅斟低酌,好不有趣。彼此都有些醉意,正在惝恍迷离之际,猛听得隔壁小船上叮叮弹起月琴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回意外缘惊魂沉水底心上事吉谶出山中
何其甫刚捧着一杯酒要饮,听见隔壁船上月琴声音,不觉皱着眉头说:“该死该死!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他若再取瑟而歌,我便要叫小子鸣鼓了。”云麟此时是默默的不敢开口。严大成同龚学礼只管倾着耳朵,也不发话。惟有汪圣民不甚老成,却涎着脸望何其甫说道:“何其翁,我们今夜破个例罢,可命那女孩子过来弹一套,大家解解闷儿。”
何其甫将云麟望了一望。急说道:“这如何使得,我的品行,是你们知道的,你转来拿这话污蔑我的耳朵。他在这里告诉我呢。他说他自做我的耳朵以来,听见这句话,还是破题儿第一次。”说着又拿双手将耳朵掩得紧紧,把头缩在腔子里。说:“不可不可,不可二字最难,不可二字最难。”龚学礼笑着说道:“汪圣翁的话到也使得,只是一层,弹一套曲儿,不知需多少钱?若是钱要得多,那就可以不必了。”
严大成道:“这话一点不错,她在船上闷得慌,弹着耍子。我们将她叫过来替她开心,说不定不该要钱,还须贴几个钱给我们,才是情理呢。”云麟心里巴不得他们能叫红珠过船来,听他们的话,都有些活动,惟有何其甫执拗,然而也顾不得他,遂搭讪说道:“严先生如若高兴,我常听见别人说,好像叫她们弹唱,规矩是不要钱的。”
何其甫惊道:“阿呀,云生你如何知道这里面规矩?不了得,了不得,你们去唤她过船来,我是要失陪了。”说着便跳上炕,弯过精赤膀子,蒙头而卧。此处严大成等听说可以不要钱,忙唤过船家来,叫他同小船上的姑娘去商议,请他到这船上来坐坐。船家笑嘻嘻的低着头去了。不多一刻,花枝也似的走过一个女孩子来,身上已换了一件白纺绸褂子,胸前隐隐露着一方猩红肚兜,一直齐到胸口,酥乳隆然,柔腻可掬。蛾眉杏脸,檀口桃腮,额后并梳着两个松松髻儿,身后便有他老子携着月琴。云麟一看,正是红珠,四目相对,嫣然一笑。此时严大成恍如见了月宫仙子一般,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只好满口荷荷的谦让着红珠入座。红珠含羞带笑,便挨着云麟身旁坐下。先望着严大成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大名?仙乡何处?”
严大成忙将双手一直拱到鼻边,诚诚敬敬的答道:“不敢,学生姓严,名大成,扬州府江都县学廪膳生员,蒙前次学宪拔取一等第三,今年才岁。”红珠掩口一笑,又向龚学礼、汪圣民问讯了一番,故意回头望着云麟道:“阿呀,这位少爷面熟得很,像是那里曾见过的。”云麟见他先生何其甫睡在炕上,生怕红珠说出岔子来,忙丢了一个眼色,接着说道:“你不要认错了人,我真不曾见过你。你请唱罢,可不用唣。”说着,也卟哧一笑。龚学礼凑趣说道:“这到不然,你们今生不曾会过,或者前生是会见过的,也未可知。古人说得好,是三生缘法呢。”说到此,只管仰着脸细细向红珠脸上瞧看。下面这两条腿,好像得了三阴疟疾似的,索索抖个不住,汪圣民见红珠只管向云麟亲热,不禁有些吃醋,趁着酒遮住脸笑说道:“红姑娘,你不用尽看中了小云,你看他虽然生得一个小白脸,是中看不中吃的,床功又没有,钱又没有。至于我呢,又不然了。你看我这肚兜里是甚么?”说着,用手拍得腰里那几百铜钱叮的响。红珠呸了一声,便将月琴拿过来笑道:“唱个甚么呢?”云麟低笑道:“就是栽黄瓜罢。”
红珠将头扭得一扭,笑道:“这少爷到会闹顽笑呢,甚么黄瓜不黄瓜,我须是个清倌人,这唱儿我不会唱。”云麟笑骂道:“你是清倌人,你怎么会懂得这黄瓜便不唱呢?怕你不但唱了还是尝过味儿的。”红珠将眼向云麟一唆,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我替你说了罢。”
云麟忙将头掉转过去不理,红珠一笑,这才弹起月琴,唱了一枝三娘教子,唱到那教不严师之惰这一句,故意的将喉咙放高,又用指头指着炕上何其甫给云麟看。云麟轻轻伸手在红珠衣叉里,向她小腿上一捏,似乎叫她不要胡说,不料正触着红珠痒骨,引得红珠吃吃的笑。那唱的声气便断断续续,接不上来。好在严大成他们,也不懂得曲子,又不知道他们笑的甚么事,只得也附和在里面笑。一枝曲子唱完,汪圣民扯着红珠的手问她道:“你叫甚名字?你船上还有一位姑娘,她叫甚么?”红珠笑道:“我叫红珠,船上是我姐姐,她名字叫做妙珠。”
不表汪圣民在这里同红珠絮聒。且说何其甫此时虽然睡在炕上。声色不动,其实他心里的欲火烧煎,更比别人利害。诸君你们看那些风流名士,淫荡少年,嘴边则信口滑稽,笔下则满篇淫艳,到还是行云流水,不落恒蹊。水月镜花,都无色相。随园道得好,凡人日坐卧花下,也就习而相忘,其见花必折者,必是终年不曾见花之人。此言虽看是挖苦太甚,然而推究起来,亦是至情至理。是以那一种假充道学的老前辈,眼耳鼻舌,无异常人,六欲七情,也由天赋,既不曾脱离躯壳,更何由解证菩提,蓄之愈深,发之愈暴,最苦不过,外面还要装出一种见色不乱的形状出来。譬如积柴之下,遗有火种,若把他挑开来,到还容易扑灭。如果老远将这火种蕴藏在里面,氤氤氲氲,弄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才是没有搭救呢。
何其甫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做风情,说风话,他是有言在先,断不好意思重行放荡。这一星淫焰,渐渐要将一座肉身焚化起来,如何了得。起初还咬牙啮舌的忍受,后来已将红珠浑身上下都细细嵌了一个模型到脑筋里,便连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经他睡在一旁,不言不语的赏识,早已像亲历其境。入后真是忍耐不住,趁他们在那里调笑,又听见红珠亲口说还有一个姐姐名字叫做妙珠,在隔壁小船上,他便狠狠的一翻身子,偷入舱后,装做解手。其时星月朦胧,果然见那小船尾上,傍着大船,里面静悄悄的,点着一星灯火。一张绣榻上,腻然卧着一个娇娃,上身已是脱得干净。下面只留了一条桃红洒花小脚裤,偏生还高高卷在小腿子上面。那一种粉甜水嫩的肌肉,真是掐都掐得出水来。三寸睡鞋,像个新出水的红菱角一般,一把青丝,散露枕畔,双眸微合,鼻息初匀,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
何其甫一阵酥麻,几乎要瘫倒船上。勉强振作精神,低低咳嗽了一声。又用指头弹着舱板。猛的将那女孩子惊醒,一欹身坐起,伸手将眼睛揉得一揉,似乎不曾见隔船有人。转缓缓的将一根五色丝绦,从腰里解下,提着裤子轻轻一抖,像是嫌这船上炎热的兴景,也不知道是我著书的揣摩,也不知道是何其甫真个闻见的,据他说起来,那时候真有一股热香,直冲鼻观,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也顾不得半生道学,一世清贞,身不由己,两只脚已跳上小船。觉得船身微微荡了一荡,那女子便惊起来,刚要叫唤,一见了何其甫,转把个粉脸羞得掉过来,向壁上望夺了一件小汗衫子,披在身上。何其甫已猜定她是妙珠了。天良发现,不觉有些迟疑。
妙珠见他不拢近身来,又微抬双眼,笑了一笑。何其甫知没有甚么别的妨碍,遂老实向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