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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麟见田福恩对面坐的便是杨靖,忙上前招呼了。田福恩赶着叫云麟坐下,便伸着大拇指向杨靖说道:“我这驱使神将的法子如何?你会请仙,我难道不会请神。”杨靖拱手至鼻,含笑说道:“佩服佩服,只不知你用的甚么诡计,果然叫云兄回来,他便回来。”云麟此时正不知他们说的甚么,忙接口道:“我昨晚才到家。”田福恩大笑道:“我算定你昨晚必然到家,你可是在南京接到电报。”云麟诧异道:“不错,但是你如何会晓得?”田福恩笑道:“给个榧个你吃吃呢。上一天,你的姐姐说你住在南京栈房里谋事,我便托朋友发个电报给你的,那会不晓得。”
云麟正色道:“你这人可荒唐极顶了,发电报也不妨事,如何假说我母亲病故?”田福恩见云麟认真起来,又陪笑道:“不这般说,你见了如何会回来这样快。”杨靖听了也笑起来,说:“怪道小田夸嘴,说他有本事,立刻叫你回来,果然这主意很毒很妙。”
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言语。田福恩忙倒了半杯茶,送在云麟面前,说:“大哥不用见怪,算是我错了,下次等我出了门,你也照样发给我一个电报,或是说我娘死了,或是说我老子死了,都使得,但不要说我死了,我可就老大不相信。”云麟听他的话不觉好笑,忍着气问道:“请问你赶着叫我回来有甚么事干呢?”田福恩指着杨靖说道:“这都是因为着他,不然我也不去敢动你。蝶卿不知几时在那里学会了扶乩,桌上放个牢盘子,搁上一把沙,用两人扶着一枝木笔,就呼呼写起来,城隍小鬼,一古拢儿都请得到。盘里纵纵横横写些大草字,我一个也认不明白,都是他嘴里说,又是甚么娘子,又是甚么道人,施一道灵符,写一张药方,我怕他哄我,他说你懂得这个,等你回家来便知道这顽意儿了。我性子是最急不过的,所以发了个电报请你回来,停会吃了茶,我们一路去到都天庙走一趟,他便这乩坛设在那里。雷先生守着坛,便连你的先生都高兴起来,同着那好几位文绉绉的秀才,镇日价在那里磕头捣蒜,求菩萨替他们逐个起着外号儿,跪在坛下称做弟子。好哥哥,你去看一看,若果然是真的,我也愿在坛下伏侍大仙,我只怕蝶卿弄鬼话来哄我。”
杨靖冷笑道:“信者有,不信者无,我为甚吃了饭没事做,拿着这个哄你。你又比城里程道周程大人尊贵些,程大人是做过抚台的人,尚且相信,你到反疑惑起来,譬如那一天,你在家吃了荤,谁也不会知道,如何济颠祖师,一开口就说田福恩口戒未除,污乱坛地,着戒饬手心二十下呢?”云麟笑道:“原来田大哥是吃了扶乩的亏来了。”田福恩笑道:“不曾打,不曾打,幸亏大家替我求了求,那个祖师就饶了我了。”
大家刚在谈笑,远远听得村庄里面午鸡齐鸣,杨靖抬头将日色望了一望,说:“可是不早了,今晚又是个降坛日期,怕程大人是必来的,我还要先去预备伺候一切。”说毕,胡乱吃了些点心,临行又叮嘱云麟道:“请你务必早来。”回头又望田福恩笑道:“你若是要来,须还得洁净些,倘使昨夜干过把戏,快去洗一个澡,免得祖师又生气。”
田福恩笑道:“我洁净得很呢,你不信,请你问云麟大哥。他的姐姐接回到他家里好几天了,我也没有一丈二尺长的那话儿,会飞过街去。到是云大哥我转有些不放心,怕他看上了他的姐姐。”云麟怒极,望着田福恩顿脚道:“你是人,还是畜生,怎么胡嚼出这些话来?”田福恩笑道:“阿呀,同你闹笑话耍子,也会急得这样,我到不怕上当,你转。……”云麟摇手道:“请你不用说罢,我暂时也须别过你,还要向别家亲友那里去走一趟呢,晚间在都天庙里相会。”杨靖道:“好好,我们一路走。”于是云麟这一天便到秦家伍家去了一遍,转头又至何其甫书房里,何其甫问了问他耽搁在南京的缘故,云麟略将病的原委告诉了几句,云麟又提到杨靖扶乩的话,何其甫沉着脸道:“不是今晚我也要到坛去的,替你师母求着仙方,三天前便将病原开上去了,只等今晚祖师批下来,便照样配一帖给你师母服。”
云麟道:“师母怎样?”何其甫道:“产后时时有点发烧。”云麟道:“原来师母分娩了,想是添了一位师弟?”何其甫叹道:“不用提了,白白的,养了一个女孩子,总算我运气不好,早知道是个赔钱货,不如不养。依我一落了地便抱去抛弃了,是你师母舍不得,坚要留着抚养,因此上她这有病,我也不大高兴去代她料理。”云麟笑道:“师妹也是好的。料还生得标致。”何其甫道:“不瞒你说,我若是曾拿眼去看这女孩子一看,我可以发得誓的,我是气伤心了。”云麟欠身答道:“先生还要看开些,师母能生师妹,将来便可望生师弟。”
何其甫急道:“你能写个包帖给我,包你师母下次就会生男孩子。譬如这次生男,下次生女,也算是饶了,饶了这次生女,下次又生女,哼哼,古人道得好,老夫一生无别事,专替人家养老婆。可不是应在我身上了。”说罢,睁圆两眼,大有怒发冲冠的意思。云麟知何其甫的生性,惯喜欢占着小便宜,就连这养育上也是这个意思,便不好再劝,重又勉强说道:“晚间学生也到乩坛那边去。”
何其甫道:“你也信服这道理,真是灵验极了。世上神灵是真有的,我也形容不出他那般威灵显赫。我只觉得我们圣人说得好,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这几句话真活画出一个乩坛精彩,莫非圣人当日也曾扶过乩来,亦未可知。就以我而论,算个甚么呢?那济颠祖师还巴巴的赐我一个法号,叫悟真子,你如今还不曾起着表字,何不来求祖师,也赏你一个外号。”
云麟答应了几个是,便辞了何其甫赶回家去。又同淑仪谈笑了一阵,暗地里将田福恩发电报的话告诉绣春,绣春只是叹了一口气,也再不说甚么。日落时候,云麟真个办了一片至诚心,整肃衣冠,径向那座都天庙而来。进入里面,见廊柱上贴的那一张敬惜字纸的红条,被风都吹得雪白了。中间堂屋里安了一座炕,一例披着半新不旧的红毯,早见杨靖、田福恩以及雷先生、何其甫、严大成、汪圣民、龚学礼都烘烘的拥在右首一个房间里。另有一个小厮在坛旁跳来跳去的点烛烧香,忙得甚么似的。一座香炉里氤氤氲氲冒着烟,过了一会,便把室里都布满了,几乎对面看不出人来。香炉背后设着四个鲜果碟儿,上首一张盘龙交椅,是都天爷爷出会坐的,也被他们借得来,算是一坐神位。其余黄纸符,都把来搁在一处。桌面前放个蒲团、签筒、朱笔,色色齐全。杨靖背着手,摇着头,在坛旁边闲踱。众人见了云麟,略点了点头儿。转是杨靖十分殷勤,一把扯着他的手,指这样,弄那样,给他看。云麟低低问道:“如何还不扶起来?”
杨靖道:“快到时候了,只要仙驾一临,我们就该动手。”云麟笑道:“仙驾来不来,你都晓得。”杨靖正色道:“如何会不晓得。来的时候,便是一阵清风,清风过处,那神灵就登位了。我将符一画一烧,你尽管瞧罢,再也灵不过。”说着又向云麟附耳道:“我托人运动过程大人几次。今日有个好消息,说程大人准来,我所以比往时略迟一点儿。”正当谈论之间,猛见窗子外面有个皂袍影子一闪,模糊之际,云麟还疑惑是祖师到了,不由毛发俱竦。忽然那影子又发起话来喊道:“杨先生,杨先生。”
云麟战战兢兢,将杨靖袍袖扯得一扯,说:“是谁喊你?”杨靖笑道:“这是本庙道士,唤做王自诚的,雷先生他们都朝夕在一处。”说着便向窗子外面问道:“王道士,你有话进来说,何用鬼鬼祟祟的。”云麟瞥眼才见那人拎着两个大袖儿,含笑走入房里,向众人躬身施礼,便对杨靖说道:“适才我亲自到程大人公馆里去,会见守门的老程二,我便问他们大人的行止,老程二笑得嘴都拢不起来说:“王道士,你好造化,前儿我将你那个手本儿递上去,便将你的意思回明了大人,大人甚是高兴,说了一句后天去罢。我得了这口气,今天这一天,屁也没有工夫放,便买通了贴身伏侍大人的那个小二爷慧琴。”
杨靖点头道:“不错不错,这慧琴我们是见过的,他走起路来,屁股有点一扭一扭的,面孔生得不讨厌,要算程大人的红人儿呢。你再往下说,这慧琴怎样?”王道士又道:“慧二爷伺候大人吃过午饭,大人便睡中觉醒来,已是日斜时分,又套上眼镜,写了一张金刚经文,又将眼镜探下来,用手巾擦了擦。慧二爷可忍不住了,走到大人身旁,就地打了一个扦儿,说:回大人的话,都天庙乩坛,上大人还是去不去?大人想了想,说:是的呀,我允着那道士的,亏你提起来,你去叫他们预备轿子伺候罢。慧二爷得了这一句,便飞也似的去告诉老程二,老程二便飞也似的去分付轿夫。”
杨靖笑道:“妙呀,该是时候了,待大人一到,一边请大人在中间炕上坐,我的布置如何?我说这满堂红的毯条,是少不得的。程大人做过中丞,这官厅仪注,也不可脱略。……”他二人刚在那里谈论,严大成早惊怪起来,忙插口道:“蝶卿,你讲的可就是程道周程大人?”杨靖笑道:“我们这扬州城里,有几个程大人,不是程道周是谁。”
严大成望着何其甫笑道:“说起这程道周,他那一篇会试闱墨题目,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一章,真做得玉润珠圆,有声有色,我是极醉心的颠倒,尽可以背得过来。停会程大人驾到,还是让我去陪一陪,或者将他那两个提比念诵给他听,说不得感我知己,有点机会碰碰,也未可知。”
何其甫道:“你去你去。我这拙口钝腮,也不愿意陪他,他连佛经都懂得透澈,万一同我讲起来,没的不要献丑。”田福恩在这个当儿,也不理会他们说话,冷不防的拿了他那件长衫,挟在腋下,就想望外溜。不料被杨靖瞧见,走上前一把将他扯住,说:“乩还不曾扶呢?你望那里走?”
田福恩哭丧着一副黄脸,急道:“我的杨祖宗,你饶了我罢。你知道我见了本坊地保,还吓得筛糠相似的战抖,你如今又弄出甚么大人来了,你不用将我当着木瓜,我难道不晓得做大人的规矩,阎王爷爷都派遣着四五位金甲神人,暗中保护,凡人只要望一望,那神人当头便是一狼牙棒,我留着整脑袋吃饭到不好,那敢跑来碰金甲神人的大钉子。”
那王道士笑道:“田大爷且缓着急,我的话还不曾讲完呢。程大人今日是不能来了。”杨靖此时一只手刚扯着田福恩袖子,猛听见这一句,赶忙放下手来惊问道:“你适才讲甚么?程大人何故今日不来?”王道士又说道:“程大人不是刚要上轿,一只脚已跨入轿杠里,猛的内室里沸翻摇天起来。这个当儿便走出几个小丫头,连拖带拽,将大人生生从轿子里劫出来,拥进去了。我还痴心妄想,疑惑大人进去走走,总要出来,还到我们庙里去。过了好一会,慧二爷笑出来,望我摇摇手,说:王道士你快回去罢,今天大人是去不成了。我其时好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我这一颗心真是不死,便扯着慧二爷问他一个缘故。他低低告诉了我一句,说:二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因为昨夜彼此将裤子穿错了,今天忽然斗起嘴来。罪都推在大人身上,提着大人名骂呢。慧二爷说过这一句,便匆匆忙忙的笑得赶进去了。”
杨靖叹道:“晦气晦气,明天还来不来呢?”王道士道:“据老程二说,明天他同慧二爷再想法。”杨靖乃嗒然无语。转是田福恩高兴起来,说:“不来也罢,你就请仙人快快降坛,我们扶了乩,还要赶回去吃晚饭。”众人都说:“这话有理,蝶卿快画符罢。”于是那个小厮重又将烛花弹得一弹。杨靖设精打采的拿起朱笔在一张黄纸条上写着风马云车四个大字,捧在手里尽吹,将字迹吹干了,向烛上一烧,果然那字条便化一阵青烟悠悠荡荡,一直旋绕到屋梁上,霎时室中鸦雀无声。大家伸头垫脚的望,杨靖亲自将灵座前一杯茶换了热的,眼观鼻,鼻观心,向那个小厮努一努嘴,那小厮便飞也似的向坛边下首站了。杨靖将乩盘的黄沙,用一根尺杆,匀得光洁了,轻轻将乩笔托在手里。那一头便是那小厮托着,乩笔才着乩盘,只听得沙沙的响起来,由缓而快,由轻而重,活像有个神仙坐在那里一般,把个云麟看得又惊又喜,止不住啧啧称羡。乩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