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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缓而快,由轻而重,活像有个神仙坐在那里一般,把个云麟看得又惊又喜,止不住啧啧称羡。乩笔画了一会,猛听得杨靖站在上面喝道:“吾字。”谁知那王道士早站在旁边一张小桌上,一张纸,一枝笔,在那里誊写。听见杨靖嚷着吾字,他便写了吾乃两个字。云麟站的所在,却同王道士相离不远,悄悄问道:“蝶卿说是吾字,你如何写出吾乃两个字来?怕是错了。”
王道低笑道:“一点不错,降坛规矩,都是吾乃两字起头,你不信再听杨先生说甚么?”果不其然杨靖接连说个乃字,停一会又说是华字,又说是陀字。王道士将舌头伸了伸,说:“好造化,今日求仙方,求出一个医祖宗来了。”云麟又问道:“这临坛的不是济颠祖师?”
王道士道:“快低声些,祖师的法讳,你如何没高没低的乱喊,临坛的人多着呢。譬如祖师是个坛里主人,有别的客要来,祖师也断不能说是不许。”王道士虽然同云麟讲话,那耳朵里依然听着杨靖报字,这个当儿,早写出一大篇药方来,末了还赘了一句付悟真子敬服。于是看见何其甫恭恭敬敬走至坛前磕了三个头,依然退下,便伏在王道士那里去抄仙方。杨靖在上面问了问说:“下面可有求仙方的没有?若是没有,仙师要退坛了。”这一句话未完,便又走进几个人来。其中还夹杂着妇女,都来焚香点烛,有问事的,有求病愈的,纷纷扰扰,煞是热闹。杨靖毫不慌乱,平心定气,按着名姓问了他们口供,便纷纷的交下仙谕来。一时欢声雷动,便大把的摸出钱来,向坛面前一个钱柜子里摔。好容易将闲人打发走了,杨靖又将华陀退去,接连便是济颠祖师临坛,开口便说:“醉了醉了,诸弟子有何事可问。”
此时众人相对默无一语。杨靖在上面发急道:“祖师谕你们问甚么事呢!”严大成一班人只是你望我笑,我望你笑,说:“我们在先都问过了,此时实是没有可问。”田福恩此时站在一旁,大有欲前不前之势。杨靖道:“也好也好,小田要问事尽管来问。”田福恩露牙裂嘴的尽望着杨靖笑,杨靖也笑起来说:“你要问就问,笑甚么呢?”田福恩道:“我问的事,我不能说出口,我只放在心里,同菩萨捣个鬼,还可以不可以。”
杨靖将头一扭道:“这如何使得。你有甚么告诉不得人的话,你虽然告诉不得人,你都要当着人告诉祖师。”田福恩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心里的话如何能许人听见。”杨靖笑道:“小田你不用在这里打搅,你老实不必问罢,还是我们这位云弟弟不曾问过事呢,来来来。”何其甫便也服着云麟道:“今天我同你讲的,祖师在这里,你何不求祖师替你起个外号。”云麟点点头,便走过来行了礼,将此事朗朗对坛事讲了。杨靖重又扶起来,只见祖师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闹了好一会,才写好了趾青两个字。何其甫点头赞叹,说:“真是祖师佛法无边,云生名麟,祖师便取诗经上那一句麟之趾,替他做了外号,真是再也关合巧妙不过。”云麟也是高兴,重又磕头谢了祖师,这才撤了坛,大家退出室外。其时已有戌亥时分,田福恩老揉着肚皮嚷饿。龚学礼望着汪圣民搭讪说道:“时候真是不早,回家去怕是饭后钟了。你腰里有钱没有?如有钱,我陪你上馆子小酌去。”
汪圣民吃了一惊,忙分辩道:“我如何会有钱,我如果有钱,就是你养的。”说着便连裤带子都解下来,给龚学礼看。严大成笑道:“何其翁,我知道是有钱呢。我听见他腰里索索落落的响。”何其甫正色道:“钱是有几十文,老实对你讲,我带出来是买药的,你们难不成连药都要吃下去,我是失陪了。”一面说,一面迈步飞跑,眨眨眼已出了庙门,这里众人叹了几口气,都陆续分散。只有杨靖、田福恩、云麟是一处走。云麟心里记挂着淑仪,便向杨靖告别。杨靖携着他的手,更不肯放说:“大家闲踱踱,我还有话同你讲呢。”云麟不得已,便随着杨靖、田福恩出了都天庙。这一带是个荒凉所在,杳无人迹,杨靖且走且说道:“适才扶的乩可灵不灵?”云麟笑道:“怎么不灵,最奇怪不过那枝乩笔便像真个神灵驱使一般,写得飞快。”杨靖笑道:“趾青趾青,我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我告诉了你罢。……”回头又望着田福恩道:“我也不瞒你,你听着可不许被一个人知道。”
田福恩急于要听杨靖的话,便忙着发誓道:“我断不告诉人,如若告诉了人,叫我的女人给你玩。”这句话不打紧,早把云麟两个粉颊上羞得红云起。杨靖笑了一笑,又望云麟说道:“这扶乩的顽意,那里有许多真的呢,全是我在那里捣鬼罢了。那个小厮是我教导好了的,叫他依着我,我写甚么字,只要他不同我扭着就成功了。”田福恩听到此处,便直嚷起来说:“如何?我说是假的,亏你那一天还要打我手心。”
杨靖笑道:“低声些,叫你不用告诉人,你便直嚷起来。万一被人听见,你是要应誓的了。应了誓,我没有对不住你,我转有些对不住趾青。”云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忙这顽意,又有甚么好处呢?”杨靖叹道:“哥哥捣这个鬼,又是出于不得已。其中有个缘故,上年我不是弄了一个禀帖在县里告了我那老不死的丈人,我的主意,是想县里做主,将那老不死的驱逐出境,所有家业,均归我一人承理。谁知那县里平时到也明白,惟有这件事上弄糊涂了。第二天批出来,说是着亲族调处。闹到末了,送了我几十元,叫我夫妇搬出另住,永不再同他家。住是住出来了,这日用三餐,煞是有些拮据。本来我不大喜欢弄笔墨,况且朝廷里忽然改了章,做甚么牢瘟策论,大凡有子弟的人家,都因为这个上头,不愿意叫他们读书。他们不读书,我们便连馆都没有得坐,难道白白的便饿死了?除得死法想活法,哥哥仗着点小聪明,便替乡下人包揽包揽词讼,也不知这词讼上面的钱,是有伤天理弄不得的,也不知哥哥手脚大,钱到手便用,逐日以来,还是结结巴巴的。哥哥发心,改邪归正,再不造孽了,偶然向王道士谈起苦情,王道士自幼便学会了扶乩,又苦于人不肯相信他,便同我说合了,在他庙里设个乩坛,骗骗百姓。据闻适才讲的这程道周程大人,最相信这些事,不过将他弄进里面来,便可在他身上生发生发。然而他是有学问的,光拿着些神符药方去哄骗他,又不济事了。必须编几句歌词,或是词曲,要说得活灵活现。若在前几年,哥哥也还可以下笔千言,如今是荒疏久了,所以特特请老弟来帮个忙。说句老实话,若不是借重老弟,我也断然不将这实话告诉你。”
云麟笑道:“原来你是欺人的,照这样说,适才替我起的外号,还很费心甚么祖师呢,到不如望着你磕头。”
杨靖笑道:“不敢不敢,你将那个话儿编好了,就算是谢我。”云麟道:“编甚么呢,你须也出个题目来。”杨靖道:“北门城外一带荒冢,渐渐有些白骨露出来了,你须装作祖师口气,叫他大大出一笔款子,交给我们,这叫做掩埋骼,是个最慈善的事业,不怕他不答应。你替哥哥将这件事做成了,总不叫你落空。”
云麟笑着答应了。过了几天,果然杨靖打发人请他,说是程道周程大人一准于今天午后到此扶乩,务乞速临。云麟便匆匆的诌了一篇似赋非赋,似文非文的小启,大意都说是程道周家拥巨赀,必宜泽及枯骨,天心鉴察,自有善报等语。到了庙里,悄悄将稿子递给杨靖看了,杨靖欢喜非常,连连望云麟作揖不迭。其时众人俱已到齐,只有田福恩因为座中有程大人,他死也不也前往。王道士又将庙址重新扫掠干净,命人看守着大门,不许闲人入内观望。且说程道周原是科举出身,平日留心程朱学问,不苟言笑,晚年遁入佛境,悟彻真如,致仕归家,谦恭盛德,从不肯以威福压制乡邻。至于救困扶危,修桥补路,无不乐为。他自从听见说这都天庙里设有扶乩,又是几个读书君子在那里主持其事,料想决非妄语,便高高兴兴青衣小帽,坐了一顶轿子,迤逦前来。下了轿,便有那个慧琴搀扶着慢慢走上台阶,王道士先迎上去,就地一恭。杨靖同着何其甫、严大成一干人都鹄立伺候。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仰视。程道周一一相见,坐下来便问:“这乩坛是那一位创办的?”
杨靖忙抬身答道:“是本县生员杨靖。……”程道周又笑道:“兄弟在京城里也曾见过朋友扶乩,是很灵验的。近年来知道此事的就很少了。不料先生到还高明。”杨靖道:“生员以至诚感格,蒙神人不弃,到还时时肯降驾临坛。不过生员们人微言轻,一切总望大人格外提倡。”程道周道:“兄弟既来,少不得都要扶助先生们成此盛举。每月这坛里需用多少?随后便叫王道士立个手摺,到兄弟那里支付罢。”此时杨靖及王道士忙立起身重又道谢。当他们谈心这个当儿,云麟悄悄扯着严大成衣袖低说道:“严先生什么不念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那篇闱墨?”严大成扭头说道:“念闱墨呢,我被他这一来,把念熟的都吓忘了。早知道如此,我该将那本子藏在袖里带出来。”云麟噗哧一笑。又听程道周说道:“就请先生们扶起来罢,兄弟到好瞻仰瞻仰。”杨靖听见忙答应了几个是,便分付小厮点齐香烛,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云麟,叫他上来帮着。
这一次扶乩,比寻常不同,众人都十分兢兢业业。程道周将衣冠整得一整,便上前行礼。行礼之后,曲背躬身的站在一旁。这一天刚是阴色沉沉,凉风吹着帏幕,萧瑟作响,还不曾黄昏,室中已是黑暗。便是那两枝红蜡,也不十分光亮。杨靖同云麟一边立着,一个轻轻将那乩笔拈入手里,刚望盘里一搁,众人只听见那乩笔在盘里旋转得飞快,那一片声息,好似千军万马,又像风雨骤至。杨靖望着云麟发怔,疑惑云麟在那里弄狡猾,云麟又疑惑杨靖。云麟此时满意将他编的那小启写出来,谁知开头几个字,便不是他所编的小启,吓了一跳,暗暗埋怨杨靖,保不定是他已编了别的,故意同我开心。再看看杨靖,只管睁着两个大白眼向盘里瞧,手不停挥。霎时写出一首小词来了:“多少年华辜负了,悔当时不好,误认知音将命抛。是谁做就圈和套,红绫三尺悬梁早,白白被人笑。叹覆盆红日何时照。”写到此处,只听扑托一声,那枝乩笔便从两人手里跳起来,不偏不倚,一直掼落在香炉里,兀的跳震不住,双烛齐息。程道周喊了一声说:“不好不好,这语气分明是缢鬼了。”
众人听是缢鬼,各各掩面失色,顿觉眼前迷迷糊糊。云麟支持不住,忙跳下乩坛,从这纷乱时候,忽的那个王道士怪叫起来。雷先生复行点了一盏洋油灯进来一看,原来那王道士被杨靖一把紧紧搂住,只听他口里嚷了一声说:“我的好妹妹,我定然随你来也。”说了这一句,更不开口,渐渐口歪斜放了。王道士便直倒下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五回乞捐资短尽英雄气吞巨款空生宵小心
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当时便疾转过身来问道:“这分明是冤鬼显灵,借乩索命,诸位可知道这杨先生平时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这光景,第一要紧还是延几个道士打一台清醮,替他解救解救罢。”……呀,再一细看,适才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里去了,只剩有一个小厮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们书生畏祸,也只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说:“我们也走罢。”于是坐上轿如飞而去。王道士此时被杨靖这一吓,也忘却送大人的宪驾,低着头再将杨靖一看,只见他面白眼突,顿时将一副脸瘦得没有二寸来宽,双手微微撑拒,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雷先生提进来的那盏洋油灯,本来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荆那个小厮吓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着胆子问那个小厮道:“他们诸位先生呢?”小厮也答道:“他们诸位先生呢?”王道士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小厮也答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
王道士见那个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别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传集了庙中两个伙夫,用一张竹床子将杨靖睡上去,趁他还有一丝微气,飞也似的自己押着送到杨靖家里,他妻子宋氏刚捧着一碗薄粥,坐在门槛上,忽然见人将他丈夫抬得回来,吓得跳起身来,手里那个粥碗,不由豁琅一声,堕地粉碎。王道士略将杨靖扶乩遇鬼的话告诉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声大哭,抱着杨靖脸对脸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