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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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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豁琅一声,堕地粉碎。王道士略将杨靖扶乩遇鬼的话告诉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声大哭,抱着杨靖脸对脸的叫唤。谁知杨靖再也不肯转回阳世,渐渐肌肉发紫,一灵永别宋氏去了。宋氏是个老实妇人,转身便向王道士磕了一个头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家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无着,如今从半天里掉下这件祸事,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叫我怎生发付,怕不一条命就是两条命。”说着,涕泗横流。又跪在杨靖尸旁哭起苦鬼来。王道士也是尽提着大方袖子拭泪。那两个伙夫提着扛榛喊道:“王师父,我们是回去了。”

  王道士点点头说:“你们先回去罢,我停会子便来。”说毕,掉转身子又来解劝宋氏说:“奶奶尽着哭,也是没用。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过呢。为今之计,第一先要将杨先生后事置备起来,好好入了殓。奶奶想总是没有这项现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还是奶奶亲自到家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议商议,千不看,万不看,奶奶总是他亲生养的,也不能不照顾奶奶,这是末了一次。”

  宋氏收了眼泪哽咽说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从闹过官司以后,他两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见我们夫妇一面,去说怕也没用。我们先生在日,他同学朋友也还不少,若是能够请朋友们帮个忙,觉得比较去求亲戚爽利些。这件事便托你老人家替死鬼效个力罢。”说罢,又哭起来。王道士道:“只恨我小道也是清风两袖,很对不住我们杨先生。既然奶奶这样说,小道拚着这副老脸,情愿替杨先生去沿门托钵。何其甫何先生我记得他是你公公的门生,他同杨先生便有世谊,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总比别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学中的人,小道究竟是个门外,此后一概总还要仰仗着他。奶奶你先好好守着死尸,我去去就来。”

  王道士此时深悔扶乩的事,是他发起,不料便在这上面将杨靖命送掉了,问心惭愧,不由负着一腔义气,径奔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在庙里见杨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难处,防有人命干证,暗中将云麟扯得一扯,没命飞逃。依云麟主意,到不忍心将杨靖丢在庙里。无如平素畏惧先生惯了,不敢不从。刚出庙门,随后严大成一干人也都陆续分散。何其甫逃入家内,惊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应篇,从头至尾读了几篇,刚自闭自凝神,已见王道士跑进来。何其甫吃了一吓,装着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杨靖的事。转是王道士问道:“何先生可晓得杨先生已经咽气了。小道适才亲自将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这一来到也罢了,免得时常到你庙里去打扰。”王道士道:“惟是杨先生身后,一切没有,小道此来,少不得要费先生的心,替他张罗张罗。”何其甫惊道:“身后的事么?咳,像我兄弟身前还在这里敷衍不下去,我却不能替他张罗身后了,请你免开尊口。”

  王道士道:“阿呀,这一来他女人怎么能发付呢?先生不看杨先生分上,还该看杨先生的老人家分上。”何其甫气丧着脸说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么样呢?”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听人方便,也不能竞争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请先生出个名儿,替他发个传单,少不得聚凑一二百元,将杨先生丧葬弄清了,余下的便给他女人养活。”

  何其甫冷笑了一声,将个大拇指竖在王道士面前说:“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请你替他担任了罢,像我就没有这样魄力。我如有这样魄力,我到不坐这穷馆,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点石成金,都是你们道士的法术,我们孔夫子若能点石成金,他到不至于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了。”

  王道士见何其甫毫无资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气,便故意笑道:“可惜点石成金,我们祖师久已失传了。若是不曾失传,小道庙里金子虽然没有,石头是有的,何至又来同先生扰。总之这件事,先生万万义无可辞。”何其甫怒道:“我是欠他的?”王道士道:“如果欠他的,又作别论了。”何其甫道:“你该上门来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里听见,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口角起来,便将何其甫喊得进去,何其甫依旧怒气未息。美娘笑道“你们讲的事,我是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多少也该帮助他点,才是道理。”何其甫道:“道理道理,有了道理,就没有钱了。”

  美娘笑道:“话虽如此,你同杨先生比较起来,你究竟比他宽绰些,我也知道我们家里也没有现钱,不如将我手腕上这两只双龙抱柱银镯头,先借他去当一当,等我们有钱,我们再去赎,你以为何如?”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横竖这镯头,也是你陪嫁过来的,我也说不起嘴来拦阻你。我再不同这牛道士谈心,你便拿出去交给他罢。”

  美娘不得已,便将镯头送出来交给王道士,说了几句好话。又说:“我们先生他是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头,这传单的事,还请道士另去找人办罢,实在对不住死鬼杨先生,还请道士带个信给他师母,劝他不用过于哀恸。”王道士见美娘说话较何其甫圆通得许多,也无可说,将镯子拿入手里,谢了两句,便去寻觅别人。谁知一直跑了好几家,再也休想他们肯出一个铜钱。王道士气得脸都青了,没精打采,又转回宋氏那里,眼看着这副银镯,如何济事。宋氏只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虽是深秋时分,天气还热,杨靖尸身渐渐透出臭味,肌肤青紫。王道士正没打算处,猛的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手里携了一包纸锞,到灵前磕了三个头,便问王道士,这事如何办法。王道士便将向诸人乞告情形说了一遍,说还不曾到相公那里去。云麟道:“王道士你是错了,固然读书的人也没有多钱,即使有钱,你要想他无故的拿出一文半文来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阳东落。他们书愈读得多,心愈炼得毒,这些慷慨解囊,挥金如土,到还要在那些斗鸡走狗皂隶与台里去寻觅,或者还碰着一两个假侠士。再不然就要去寻觅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们积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们出得一千,只当我们出了一百。他们出了一百,只当我们出了一十。这叫做多里捞摸,你放着程道周程大人那条路不走,转来同穷书呆子纠缠,无惑乎是个劳而无功了。”

  王道士被云麟一席话转说得笑起来,说:“好相公,你虽则年纪轻,到还爽快,我何尝不想到程大人那里求告,只是我们那里有这分儿去面见大人呢?少不得还是同他门口那几位管家磨陀。相公你须知道,一个乡绅家门口的管家,同州县衙门口差役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只肯帮着外人一齐去弄大人的钱,他断不愿意拿大人的钱花出来做好事。不瞒相公说,就是扶乩这一层,我暗中允了他们的许多酬谢,他们才肯从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掼下你不睬了。”

  云麟道:“既这样说,我便前去会他们大人,当面求告。”王道士不等云麟说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这是再稳当不过。相公毕竟是个秀才老爷,与我们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罢。我也不再耽搁,就此前去,你在这里等个消息。”王道士答应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将那副银镯,送至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多钱,先买了些柴米纸锞,又到庙里叫了一个伙夫,挑着到杨靖家里,自己将庙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赶着到这边来。且说云麟负着满肚皮豪情侠气,匆匆走到程绅宅前,见大门里面那盏极大门灯,蜡烛刚才熄了,兀自氤氤氲氲,冒着油气。屏门紧闭,旁边壁缝里,却露有灯光,有两个人笑声。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门上拍了几下。里面笑声顿息,便听见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敲门?”云麟道:“是我。”里面又问道:“你是谁?”云麟道:“我姓云,是来会你们大人的。”

  里面冷笑道:“哦,会大人的最好再来迟些,我们大人是终夜不睡觉,专门等会客的。”接着便有一个小丫头声音,似乎在一个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冷贼骨的,说的话真有味儿,你老实去开门,我也要赶快进去,姨太太等着用水呢。”又听见里面笑道:“小冤家,理他呢,早不来,迟不来,刚在这个当儿来显魂。”说着又像缠倒在床上,只听见小丫头阿呀阿呀,笑个不住,云麟不由心头火发,拍得那门格外利害,便从这声音里听见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进去了,才走过一人将门用劲一操,呀的开了半边。云麟见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红气喘,冲着云麟说:“先生,你知道此时是甚么时候了,我们大人那有会客的道理,明天请先生早些来。”云麟道:“请问你可是程二爷。”那人道:“那是我的父亲,夜间不住在这里,我便叫做程全。”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连夜求见你们大人,只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们大人商议,还请替我进去回一声,事成之后,少不得有点酬谢。”程答道:“原来是打抽丰的,这件事也不吃紧,只是半夜三更,我们不敢进去回。”说着便将那扇屏门扑通关了。云麟好生扫兴,暗想这时候,已有二三更时分,我来得原是不巧。况且乡绅家这重门房,便是一座严关,此关打不通,也是没用。这程全宁可在门房里同丫头们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话,他就推三阻四,亏他名字还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该成全成全杨靖。云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顿脚,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气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扑着一人,被云麟一股劲,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来。云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粗碗,盛着汤汁淋漓,已是一点不剩,还有一个小篮子,颠倒跌去十几步远,满地白皑皑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变下腰来,搀那孩子。忽的从右边一个铺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喝问道:“蟹儿,你为甚么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说被人撞倒,将豆腐浆都泼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儿你多管是烫着了。”又望着云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购买来的?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横行霸道。我们有理讲理,你什样说什样好,快说快说。”

  云麟见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觉吃了一吓。却好这个当儿,铺子走出来一个驼背老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闪闪的动摇不定。灯光躲到那人脸上,云麟认出这人便是三阎王刘祖翼,当日曾拿过他女人破裤去索诈过田焕的。后来在学堂会过几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说:“原来是刘四先生,这位相公是谁?多有得罪。”

  刘祖翼也认识云麟,不禁也笑起来说:“我道是谁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来?”云麟道:“不瞒刘四先生说,杨先生杨靖昨天死了,学生便为他的事忙着。”刘祖翼惊道:“杨蝶卿死了,大前天我还看见他在茶社里很神气的,如何会死了。街上不是谈心之所,便请到我们舍亲铺子里谈两句,权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说着便命那孩子掳掇好了,一同随着那驼背老者进入门里。云麟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座磨豆腐的铺子,拢共不得两间房屋。一边支设炉灶,一边安着磨盘。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满满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驴子,正自颠头播脑,在那里挨磨,耳边只听得轰轰轰响个不住,磨盘底下睡着两个母猪,又有一张草铺,一个老婆子,赤着上身,怀里抱一个吃乳孩子,同猪睡在并头。刘祖翼跳得进来,左望望,右望望,忽的从那婆子铺底下抽出一张木凳,命云麟坐着。不提防这木凳一抽,那铺轰的坍了半边,将婆子从梦里惊醒,怪叫起来。刘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见是刘祖翼,再也不敢则声,光睁着眼坐在地上。刘祖翼向那驼背老者笑道:“原来碰倒蟹儿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爷,少不得停会还要另舀一碗浆。”那老者应道:“有浆有浆。”说着便舀了一碗,奉给云麟。云麟见那浆到是滚热的,只是无糖无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刘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岁了,每天夜里我将他携带出来,到我们这舍亲郝财喜铺子里吃两碗豆腐浆,临走便带一碗回去给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个篮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内人吃素,他喜欢弄点碱菜炒炒,又下饭,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亲,算是不远。我记得他是我们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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