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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呀呀,《广陵潮》成书于今已是五十回了,风驰电掣把那旧社会的形状,在下这支笔拉拉杂杂写来,虽算不得极巧穷工,也觉得过于铺张扬厉,引得读书的诸君笑一回,骂一回。但是在下的意思,也不是过于刻薄,一点不留余地,为我诸伯叔兄弟燃犀照怪的,描写那见不得人的形状。不过借着这通场人物,叫诸君仿佛将这书当一面镜子。没有要紧事的时辰,走过去照一照,或者改悔得一二,大家齐心竭力,另造成一簇新世界,这才不负在下著书的微旨。在下方拈笔构思,踌躇满志,果然天从人愿,当这文明进步的时代,竟出了一班青年男女做出轰轰烈烈的排场,人说这一转换过来,那灿烂国旗,定有飞舞全球之日。在下思量,谁不是这般说呢。然而有一句交代,此书仍是《广陵潮》,并不是另有一班青年男女,不过依然前书所有的人物,如今第一个人便当从云麟的妻舅柳春说起。且说柳春自从在何其甫先生那里上学,有一次午饭后去迟了,便被先生责罚。他那时年纪虽小,理想颇高,觉得做学生的自有学生的身分,为着点极小的事,掌责不足,又行罚跪,竟不为我辈留一颜面,几时能推翻这先生专制,方出我心头恶气。所以不多几时,他撒娇撒痴,闹着不肯从何先生上学。柳克堂虽是古板,他母亲龚氏却最纵容惯的,便放着柳春在家游荡,后来柳克堂看不过。有一天便拿着他做父亲的威风,逼问着他道:“读书明理,是你终身第一件要紧的事。你不去从何先生,你心里究竟想从那一个先生呢?”
柳春其时却没有喊他父亲表字的程度,也便嘻嘻的笑答道:“先生先生,剥花生,顽龙灯,掉下毛厕坑,拿着粪橛子当海参,你叫我从何先生,我扯去你的胡子一百根。”说着带笑带跳早跑入后进去了。柳克堂气得发昏。也便赶得进来,龚氏一眼看见,便说道:“春儿怎生得罪你的爹爹了?见这老头子脸又气得像个死人一般,我来替你们爹儿两个评评理,看谁是谁不是?”柳克堂便将适才问柳春的话一一说了。柳春此时一头早滚在他母亲怀里,龚氏拍着他屁股笑道:“肉呀,这话讲得顽顽不妨,等我来问我的肉,我的肉愿意怎样便怎样。”
柳春抬起头来笑道:“这话难说呢,恐怕世界上没有我的先生。若是上学,我要我的先生站着,我偏坐着。我不合式先生,我可以骂先生,先生不合式我,却不许骂我。我们学生成了群,可以叫先生滚蛋。他们先生成了群,虽然叫我滚蛋,我们偏不滚蛋。至于那个姓何的老畜生呢,却把来咬我这个。”一面说,一面跷起一只腿,伸手到自己裤裆里,拈着他那个小茶壶嘴儿给他母亲看。龚氏笑道:“这个容易,等一等叫你老子花上几十串钱,喊一个先生在家里替肉开心。”
柳克堂听柳春说话,先还恶很很的想骂他几句,此时忽然听见龚氏叫他拿几十串钱出来喊先生,他早吃了一吓,搭讪着踱出去了。果然阅时未久,朝廷颁发上谕,命各处设立学校。柳春已有十三四岁,听人讲讲学校章程,到还与当初私塾大不相同,且有好几件与他心理上相合,便同母亲商议,要到上海一个宏门学校里去当学生。他母亲是无话不依,便打发他走到上海,只挨了三个学期,领得一张卒业文凭,跑得回来,趾高气扬,便连父母轻易也看不入眼。对着先前从的那个何先生,更是狗屁不值。
其时扬州风气未开,也没有一个人提倡学务。柳春却逼着他母亲,私自拿出一百银子给柳春去办学堂。柳春知道这些微银子,也断不能大兴土木,思量拣一所庙宇,因陋就简的先胡乱办起来。无巧不巧,偏生拣着的这庙宇,就是王道士那座都天庙。先前杨靖一干人在那里扶乩的。杨靖死后,乩坛便不能再行振作。何其甫等又因为节省经费,便连那个敬惜字纸的胜会,也就同归消灭。王道士靠着经忏度日,也将就得过。
只苦了一个雷先生还不曾死。终日背一个字纸篓儿,东掠街,西掠巷的寻觅字纸,你道他这寻觅字纸,可是为惜字起见么,真是非也非也,原来有一次他把外面各处送来的字纸,堆在一处,无意中忽然检得一张钱票儿,轻轻走到钱铺里,便取来滴大溜光三百个铜钱。雷先生刚在窘乡,得此一注横财,真是喜出望外,他从此便发心上街去拣字纸,还想有此奇遇。鸟驰兔走,不觉有三个年头,也没有再拾到三百文。然而他志向坚定,却到老不衰。
柳春轻轻在府县里递了一个禀帖,说要借都天庙址兴学,那府县刚愁地方少此一桩新政,接到这个禀帖,非常欢喜,随到随办,尽说尽依,出了一张告示,将王道士驱逐出庙。转是雷先生觉得闻所未闻,暗想一个教书先生,借这地方开个书馆,也是常事,怎么会惊动官长,煌煌的替他谕禁居民,驱逐地主起来。幸亏那些差役,见他像个花子一般,不过借一处廊檐底下设着稻草地铺,却没有将他赶去,他便在开学这一天,悄悄的在廊下偷看。
先是两面大黄龙旗,把来插在庙门之外。接二连三,便有许多军乐奏起来。一会儿两县居然亲自来拜会,排头的几个教习,都是衣服丽都,容貌魁伟。那个校长,看去不过十八九岁,浑身装束,仿佛是在小时候从西洋景儿看过一次的。随后学生陆续到齐,一例穿着操衣操帽,分班向一座堂上行谒圣礼,真是整衣肃穆,寂静无哗。可怜雷先生这个当儿,想起那时在贺公馆教读光景,被人家如何凌虐,从没有像这般做先生的热闹,越看越恨,不觉一口气回转不来,便顿时毙在一位泥判官脚下。匆忙之中,别人不曾理会。及至柳春送过两县,意思率领学生上堂授课,大家才知道廊下倒毙一人。
当时众学生的父兄,到有一大半在此。猛见此事,老大不高兴。觉着第一天开学,出此晦气的事,必非佳兆。第二天学生到走了大半,依然还去到私塾里读书。讲堂上零零落落,只剩了七八个生徒。只气得柳春捶胸顿足。事已至此,只好命人将死尸抬去埋葬。不免也按着钟点随例上课。他这学堂功课表上,敷衍也还有八九门科学。柳春自己只担任了一门体操,这是他在宏门学校里的专修科,却走得一趟好步法。其余的科学,旁人还有个毛皮,他是连皮毛都不曾摸着门径。未曾开校之先,只延聘教员一事,却煞费他张罗。你想那时候的人,尚不知办学为何事,谁也不曾研究过教育方法。后来有人听见他要请教员,也就陆续荐来几位。柳春看去,见他们很没有宏门学校里那些教员的程度。然而因为一时人才难得,也只好敷敷衍衍聘了下来。第一个国文教员,便是汪圣民。担任经学修身,兼教小九九算法。柳春同他讲明每月送给他薪水一元五角。
汪圣民已是欢喜不尽,只是地理一门,问起人来,都说是我们不懂甚么叫做地理,一连三日也不曾有个人出来应召。柳春焦急非常,只得满街出了招贴,要聘请一位明白地理的。好了,这一天忽然有个人身着青布长衫,手摇白纸摺扇,怀里揣着一面指南针的罗盘,敲门来会柳春,柳春询明来意,他便说是学生于地理上历代相传,很有心得,愿意在贵堂稍效微劳。柳春一听,真是喜出望外,问他名姓,他自称姓吴名洞仙,绰号一声雷。柳春此时只求这地理有人担任,也不暇考察他学问,遂约定了开学日期,上堂授课。
至于那历史的教习,可是烦难了,城中读书的人虽多,却都是八股出身,向来做八股的人,断断不敢涉猎史鉴。恐防那八股文章上,偶然错说了三代以后的话,便该遭主司涂抹,所以相戒将那部通鉴辑览置之高阁。今日急需应用,那里去觅这种人才呢?柳春急不过,便有人荐给他在校场里一位讲评话的先生。这先生名字叫做康国华。康国华平时讲说的评话,却是三国演义,在各书场之中要推他为通场巨擘。这一天他上了讲台,学生正在那里交头接耳,他却冷不防从腰里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顽意儿来,很命的向桌上一拍,果然将那些学生喧嚣镇住,他遂整顿喉咙,从赵子龙当阳救主说起,一直说到张翼德用树枝子系在马尾上,向密树林中来往驰骋,假作疑兵。一霎时曹操率领大兵漫山遍野的追来,却都畏惧张翼德威名,一字儿排列在灞陵桥北,互相观望,兀的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同老张战三百回合。张飞见这光景须发倒指,不由虎吼了一声。康国华讲到此处,忽然耸着肩儿,咧着口儿,顿时从舌尖上迸出一个春雷呀,曹贼快来纳命。这一声真喊得出色,活是张翼德在此处一般。那些学生在先却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备从讲说之间,骤闻虎吼,有几个胆小的学生,早吓得哭起来,一时间学堂大乱
柳春很觉得面子难下,第二天便将他辞退了,依然还请汪圣民捧着一本历史教科书对学生照本宣扬,到也罢了。那一天应该轮到吴洞仙先生讲授地理,他跳上台去,先把那面牢什子的罗盘,放在台上,定好了方向。又用一根红绳子,一头扣着一个铜钱,左右价在那里细着眼睛吊线,一会儿抬头望望,一会儿低头叽咕,说道:“呀,这讲堂怎么是个正子午相,不出一年,应该祝融税驾,土木成灰呢。”说时又将那牢什子罗盘,移得一移,更望了一会,又说起来说:“幸亏这午线尚偏得一二分,一时尚不碍大事。”
可怜那些小学生也不知道他在台上闹甚么把戏。只大家仰着头观望,延挨了好半会功夫,吴洞仙才开口讲说,第一句便是某山来龙,某山去脉,某山地上却很有些筋骨,若是要开坟穴,还须远避三煞,近接喜神。此时柳春躲在窗子外面,暗想不好了,这是讲的那一洲的地理,怎么听去一句也不懂?赶忙向那个司钟点的斋夫,挤挤眼,叫快快打钟,请这位先生下来罢。钟声一敲,吴洞仙向学生拱拱手说:“很是对不起诸位,我正要将一处好山穴指点你们,让你们多荫出些能毕业得奖的好子孙来,不料钟响得这般快,我们明日再会罢。”匆匆下台而去。
不多时又有一位图画教习上台,短衣窄袖,左手抓了一把笔,右手提着一个木桶,桶里放着几碗颜料。一眼看见高高的悬着一块漆板,他凝了一会神,自言自语说:“怎么画在这漆黑的东西上面,这是成了一个甚么图画呢?不管他这旁边却好好都是粉壁,等我来在这粉壁上画给学生看罢。”他便放下木桶,端了一碗颜料,用笔蘸饱,呼呼的在粉墙上画起来,果然画得飞快。眨眨眼画了许多骑马的人物,手里拿着刀枪,指给学生看道:“这是八锤大闹朱仙镇,那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这是罗通盘肠大战,那是武松醉打蒋门神。”说了一会还不听见钟点响,他觉得时候还早,又在壁根旁边添画了一个大乌龟,龟身上驮着一块石碑,便在石碑里写了八个大字是“在此小便,男盗女娼。”
这些小学生越看越高兴,大家也就都拿着笔画起来,你也画一个乌龟,我也画一个乌龟。正在轰轰烈烈,柳春又走得来,看见这种形状,直叫得一声苦,才知道误将那个画土地庙壁墙的画匠,延请得来做了教习,次日赌气将这吴洞仙及画匠辞得干干净净。又将堂上粉壁重新换来,以后只剩得自己同汪圣民两人在此挨命。
看官看官,谁知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个柳公子在这里开办男学校,就有个明小姐在那里创立女学堂。骤然提起,觉得这明小姐是突如其来,然而探本穷源,这明小姐也还是诸君应该知道的。诸君可记得朱玉苹朱二小姐,本是姊妹二人。那书中第十五回臧太史初次提及朱竹筠有两位女公子,他曾说道:“大女公子,远适会稽,据闻境况也不甚好这两句话的。不过那时候在下只有一枝笔,写不出两处事,一心要想发挥季石壶那一篇烧猪头的妙文,所以便把这事搁下。如今又因为他们母女颇兴在下这书有一点小小关系,不得不倒叙过来。原来朱玉苹的姐姐名唤朱金苹,他父亲朱竹筠,因为有一次押运淮盐到浙江地方,便结识了他的夫翁明喜。
明喜原是汉军镶黄旗人,在浙江候补,二位老者谈得合式,便结了一个儿女姻亲。金苹才十五岁时候,便将她嫁了过去。谁知这明喜官运不佳,候补了一世,也不曾接过一个红点子的札子,困顿异乡,情形着实可悯。金苹的丈夫明贵,却曾中过一名举人,在吏部里当了一个小小差使,频年也还有些进项,一家子可以将就度日。无如时运不济,明贵父子不上几年相继而亡,那时候金苹怀着遗腹,生下来却是一位小姐。京里同乡很悯恻他们母女,大家攒集好些款子,替他们存放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