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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听云麟满口文皱皱的,虽不大解得他说甚么,总猜是说的明似珠同他接吻情事,不禁勃然有些怒意说:“大哥休怪,总算你们中国教育上欠于讲究,怎么把个接吻的大礼,说得这样不堪。譬如你那尊夫人我忽然去欺负她,你可欢喜不欢喜?我这拙荆她同我有无限爱情,所以才肯同我结婚。便是你要去交结她做个朋友,到也不妨,你怎么拿这些丑话说给她听,这不是你自己低了人格么?”说着气愤愤的撇下了云麟,跑向外面去了。顷刻之间,又听见摇铃学生纷纷又都上了讲堂。云麟讨了一个老大没趣,懊悔不该开口便同他取笑。我的主意,方且想他做个引线,引我去见一见那个女郎,怎么平白地恼了他,不是自寻晦气么。正在思索,猛的由耳边送过一阵尖锐皮鞋的声音,不由心里喜了一喜,猜定了定然是那女郎。果不其然,不是那明似珠是谁。云麟伸头一望,到把明似珠吃了一吓,倒退了几步,提着颤巍巍的喉咙问道:“这不是云。……”
云麟不等他说完,忙躬着身子跑出来说:“我正是姓云。”那女郎定睛认了一会,才放下笑脸,猛的笑了一声说:“这不是活见鬼么。柳春说你染着百斯笃的疫病,死得好久了,怎么还会在这里?”云麟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两人刚在室外谈话,那个短僮又走过来说,明小姐今天来得恁早,我们老爷还不曾下课。似珠笑了一笑说:“他不曾下课也好,我们来谈一谈罢。”说着提起长裙,走入屋里。云麟此时如膺异宠,好不得意,忙挨肩进来。似珠便伸过一只纤腕给云麟握着,笑道:“云先生我们上月匆匆一见,早就想去访你,是你令亲说你死了,我还痛痛叹息了一常难得你还在世上,欣幸不浅。好云先生,不知你可想我不想我呢?”
云麟年纪虽轻,也算是在风月场中阅历过一番的,不知何以见了似珠,转噤得不能说话,只嗫嚅了两声,脸早就飞红起来,那一颗心只上上下下的乱跳。这个当儿,柳春早一头闯进来。似珠笑道:“奇呀,你不去上课么。也赶得来做甚?”柳春笑道:“我听见你来了,还有甚么心肠上课。”一瞥眼又见云麟站在一旁,不觉满脸露着不然的意思。似珠又笑道:“我问你,你为甚告诉我说云先生染着百斯笃病死了,这是甚么意思?”说着,又握起云麟的手来。柳春又羞又气,仅翻着白眼,半晌挣了一句说:“明小姐,我很不愿意你爱他。”明似珠又大笑起来,说:“怪呀,我虽然同你交好,我并不曾同你行结婚礼,你又有甚么权利,不许我爱他?”
云麟听到此处,方才知道柳春同似珠并不曾结为夫妇,然而见他待柳春的光景很是落寞,心上到十分过不去,转笑道:“既是老兄这般说,我就暂时别了罢。”似珠将一双俊眼瞟了一瞟说:“这如何使得。你到我家里去走走,我有话同你讲呢。”说时那手牢牢握定云麟的手,更不放松。又对着柳春道:“你去不去?”柳春道:“去去,我为甚不去。”于是似珠携了云麟前走,柳春捞了一顶洋帽,望头上一戴,提着手包,紧紧跟着。……”死砍了头的,你不要同我瞎说八道。你蛋黄子大的人,你也想来讨你娘的便宜。娘的那话儿到是现成,怕你这小杂种掉了下去,便是到了明年今日,还爬不出洞来呢。快些将荷包子给我,这一角小洋是扣准了,你不甘心娘拔一根寒毛给你剔剔牙齿。”说着掩口一笑。那柜台里面的众伙计,大家都笑起来说:“小王相公,今日可算遇着辣口了。”
小王相公此时又将一个头伸出柜外,几乎俯到那个女婢颈项旁边,笑道:“好姑娘,你就赏一根毛给你亲丈夫剔牙齿罢。”那女婢又是一笑,便用手掌拍的一声,将那小王相公的嘴巴,打了一下,顿时红肿起来。小王相公还是嘻嘻的笑。旁边宋老爹看不过,沉下一副板板面孔骂起来,说:“不识羞耻的娼妇,做生意是正经,怎么要想扣一角小洋,同人家小官嬉皮赖脸。”
那个女婢经宋老爹当面羞辱,不觉顿时大怒,却好柜台上放着一个绕线的三角架儿,顺手拎起来直掼过去,却好打中宋老爹额角,骨都骨都冒起血来。众人大惊,又因为田焕不在店里,赶忙进去告诉了田福恩。田福恩跳出来,见有人已经将宋老爹头上扎了一块布,那女婢却不服罪,还只管泼天泼地的吵闹,转是小王相公吓得一言不发。田福恩走近那女婢面前骂道:“好大胆的泼货,你敢向我这店里撒野,你有三个头六个臂。”
那女婢也骂道:“你这瘟店,应该拿着女人开心,看你这个样儿,想是有谁抱着你的腰子?你这店难道是王爷开的不成。……”这个当儿早有许多看闲的人站了半边。田福恩听那女婢说话,越发气得三尸神暴,鐍头上早放起光来,一跳七八尺高,说:“我到要来问你,你难不成是打王爷家里来的?你将人头打破了,你还有理!我也没有甚么人抱着我腰子,告诉你一声,你站稳了,听着,我的舅子,就是一个堂堂的秀才。……”田福恩正嚷之间,早瞧见人丛里云麟在那里一闪,赶忙分开众人,跳近前一把将云麟揪住说:“快来快来。”明似珠正疑惑这街上为甚事如此热闹,忽见走过一个鐍小厮,将他心上的人揪得跌跌撞撞,不觉杏眼圆睁,回头向柳春说了一声说:“替我打这厮。”
柳春正憋着一肚醋气,没有发泄,却好手里拿着棍子,便没头没脸向田福恩鐍头上扑通扑通的打得价响。田福恩忙松了手,便来同柳春夺那棍子。又被明似珠小皮靴重重的在腿上踢了几下。云麟见田福恩同柳春厮打,忙走近前来分辨,忽然那个女婢在柜台外面喊起来说:“这不是云少爷,我在这里被人家欺负了,少爷快替我出一出气。”又望着柜台里面伙计们骂道:“好杂种,你看这是谁?这就是我们家的云少爷。”云麟匆忙之中,见有一个女婢喊他,他也顾不得去排解田福恩同柳春,凝神一看,不觉大喜说:“原来是小珍子,你家姑娘呢?想也一同到了扬州了,可怜我日夜里都想她,她住在那里?我停会子便去看她。”
那女婢笑道:“好很心人儿,一离了我家姑娘,简直影子也看不见你,我们昨天才到了扬州。姑娘现住在城外,还是那个观音庵旁边,你要去,我就陪你一同去。”说着,便伸过一只手紧紧携着云麟。好笑这一边早已玉软香温,那一边还在拚命苦斗。叵耐这云麟更是荒唐,他也不理会他们厮打,只管携着那女婢温温存存,到要发魇起来。明似珠更不知道内中情由,一眼看见云麟如此模样,不觉有些不快,喝道:“云先生放尊重些。”这一句话才把云麟从昏迷中惊醒,见似珠站在身旁,兀的红云满面,趁着势儿放了女婢,又赶到街上说:“大家莫要动手,都是一家的人。”
柳春方才住手不打。只是田福恩白白吃了一场大亏,又见云麟原来同那女婢认识,料想这个秀才舅子,也不能替我出气。柳春问明原由,卟哧一笑说:“你何不早说,临末还饶了他几下子。”似珠听见云麟说这鐍子是他的姐夫,重重向地下一啐,向云麟说道:“你的姐姐,为何人不嫁嫁一个鬼?”
云麟此时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那女婢,女婢一笑,更摇摇摆摆走了。云麟依然跟着似珠到了家里,见她那个学校,到十分洁净,似珠忙忙的将云麟请入她一座卧室里,又回头向柳春一笑说:“你讨厌得紧。我有一句话分付你,我要同云先生在这里多坐一会,可不许你也跟进来。你可允许不允许?”柳春也勉强笑道:“你这人也太难缠。你同他有甚么话讲,难道也告诉不得我?”似珠将脸望下一沉,说:“正是告诉不得你。”
柳春是知道似珠脾气,忙笑着答应说:“就是就是。”说着自己掉转过脸去,只在厅上乱踱,此处似珠将云麟让在她床边坐下,自家便望一张睡椅上一躺,把右边一只脚跷起来,搭在左边腿上,裤子本来非常窄小,紧紧绷在身上,那一条缝儿,剪直同云麟打了个照面,笑道:“我不信适才路上打的那个鐍子,就是云先生的姊丈。照云先生这样面庞,你那令姊想也是个美人儿了,为何嫁这一个丈夫,他起先难不成不拣选拣眩咳将来文明进步的时辰,我第一件不主张别事,我就先主张你那令姊抛弃了你那姊丈,就如云先生你也要算是男子里头千中挑不出一个的人儿了,怎么你娶的那个新娘子,比我还比不上,这是甚么讲究,难不成中国婚姻,都应该是这般配搭好的吗?”
云麟眼看着似珠这样神情,又听见她说这些昵昵的话,已是爱到极顶,更没有话回答,只管痴痴的笑。似珠又是一笑说:“云先生你怎么不文明结婚?”云麟笑道:“甚么叫做文明结婚?”似珠笑道:“就像我同柳春一般,他爱上我,叫我嫁他,我也有些爱他,我就任他娶我。”云麟笑道:“可是的呢。小姐原是一位奇女,早不幸被我们舅爷占去了。”似珠将脸一沉说道:“这到不然。既是文明结婚,我就可以抛弃得他。援西人的例,只须在审判厅告他一告,包管他是他,我是我。”
云麟听到此处,不觉将手指伸得一伸,似乎说柳春在外面听着,似珠一咕噜坐起,说:“理他呢。”顺手将房门帘一掀,果然见柳春立着生气。似珠望他笑道:“阿呀,不要气坏了罢,你还是回你那个学校里去预备预备明天的功课,我们有话再讲。”柳春哭丧着脸道:“我难不成不能多坐一会儿?”似珠笑道:“奇呀,这是我姓明的房舍,你怎么要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你若是不走,就不用怪我。”柳春听见他这几句话,好像有甚么把柄在似珠手里似的。更不怠慢,果然怏怏走了。云麟此时觉得似珠举动,总不是寻常儿女,暗暗惊讶。重见似珠入房,似珠轻轻走至云麟身边,用手死命向他臂膀上一捏,疼得云麟怪叫起来。似珠笑道:“呸,我是有心了,你怎么样?”
云麟笑道:“就是依着你,你也不该捏我。”似珠笑道:“这就是割臂之盟了哇。往常听见中国男女情好起来,都用极快的刀子,向膀上割一条大口子,那样都不疼,我但捏你一捏,你就喊了。像我就不这样。”说着便掳起袖子,露出一支雪藕也似的膀臂,送至云麟鼻边。云麟趁势也便闻得一闻。似珠又是一笑,低说道:“我们再接个吻罢。”接吻之后,似珠笑道:“我也倦了,你明天得暇再过来谈谈。”
云麟此时简直被明似珠弄得七颠八倒,揣度她那一种神态,便是我在先最知己的那个红珠,也没有她这般淫荡。原来近日的文明女子,便是这样儿就叫做文明。照这样看起来,原来妓女们的文明风气,还开在他们之先了。心中暗暗称怪,也就辞了明似珠出来。走到路间,早兜的触起一件心事。他那件心事,想诸君也该猜着,便是在田焕店里遇见的那个女婢,她家姑娘住在起先那个观音庵旁边。这句话诸君想想,可不是红珠是谁。只见云麟在这个当儿,好像有鬼撮着他两条腿似的,比风还快,眨眨眼早跑出北城,不是那个观音庵还好好的在那里巍然不动。只是一排的树木,比当初繁茂得许多。左边竹篱里面,知就是红珠家里了,自己低头看了看衣服,大着胆跨进去。第一个先瞧见红珠的妈,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又倒退转来,隐在一株樱桃花底下,隐隐的看见堂屋上面,设着两张裁缝案子,七八个成衣,花一团,锦一簇的裁衣服,一个女郎松松梳了一个抛家髻,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说话,她那两个胭脂粉颊儿,是云麟认得,再也不会错的,正是红珠。一眨眼她的妈已转入一间小房子里去了,自己这才从花底下踱出来,咳了一声,红珠将头一掉,正同云麟打个照面,不觉堆下满脸笑容,兀的重又忍住,云麟赶上几步笑道:“阿呀,我们好久不见了。”
红珠未及答言,他妈早从房里跳出来,见是云麟,放下一副铁板面孔,说:“原来是云大少,耳报神怎的这般快,云少爷到知道我们到了。”云麟欠了欠身说:“妈妈好,我原不知道,是一路上碰着你们小珍子说的。”红珠的妈冷笑道:“原来是这贱货告诉少爷的,可惜我们此番回来,是洗手了,没有房间给少爷坐。少爷是读书君子,谅该体贴我们,不用见气。”
云麟此时被他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到噤住了,只是呆呆的望着红珠。红珠只当云麟听她妈如此说法,自然赌气走了。谁知云麟仍是不走,不禁叹了一口气说:“妈呀,横竖云少爷也不是生客,将就在我的房间里坐一坐罢。”说着摆摆手,将云麟引入后面一进。小珍子正在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