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瑄分尘忽然想起一物,往怀里一摸,还在。
那个小瓷瓶。
萧史皱眉道:“内应?别庄我还找不到,怎么会有内应?”
又道:“我带了医师来,让他看看。”
结果那真的是解药。
两人想不通,也就由他去了,只盼着姬任好好转。一直过了二十几天,瑄分尘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姬任好才有点苏醒的迹象。
瑄分尘在门口徘徊许久,若颦坐在一边,也没有看他。
他终于道:“他……怎么样了?”
若颦淡淡道:“我们家阁主的身体,不劳瑄隐者照拂啦,您还是早点回去吧。”
瑄分尘碰了个钉子,涩笑道:“我只是不放心。”
“昨天醒了半盏茶,又睡了,大夫说今天该醒了。”
姬任好的脸苍白透明,少了那威慑凌厉的气势,像一朵一碰就碎的花。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摸了一下,想,自己的手还是这样粗,又碰痛了他。
姬任好忽然动了一下,摸上来,按在他的手上。
瑄分尘呆了下,心中狂跳,低声道:“任好,任好?”
他猛的撞在墙壁上,鲜血喷出,星星点点。姬任好脊背笔直,右拳透出青筋,凤眼中一双厌恨直直刺进来。瑄分尘看他的唇,那分明是要说出一个“滚”。
僵止半晌,姬任好缓缓放开手掌,道:“以为是敌,瑄隐者,多有抱歉。”
若颦赶着上来,道:“阁主,毒才去尽,不宜使力……”
瑄分尘觉得那一眼,把他的心给挖了。
萧史也赶来了,他拭了嘴角的血,默默离开,步履有些不稳。
怀天阁……他脸皮再厚,又如何能呆下去?
才出大门,道袍闪过,阐羽星冲上来,显然已经等很久了。
“……什么事。”
阐羽星张开嘴,却呆呆的,眼里有恨意。
不祥的预感浮上来,就听道:“……师父……羽化登仙了。”
玄天道主在瑄分尘走后一刻,没有任何预兆的,撒手人寰。
瑄分尘跪在灵前,把头埋下去。周围有些知道内情的道人窃窃私语,目光从他身上溜过。终于阐羽星看不下去了,红着眼圈来拉他,道:“师兄,你吃饭吧。”
瑄分尘甩开他的手。
阐羽星没法子,最后走了。渐渐天黑下来,除了守夜灵的,道士们纷纷散去。瑄分尘默默的弯着身子,一张一张的烧纸钱。纸灰飘起来,打着旋飞在棺材上,又渐渐的飞远了。
什么人养什么孩子,玄天道主虽然不像姬流光,对昔日好友的孩子,还是周到些。平时练着练着功,就会捏捏他的骨头,然后道,恩,好,很好。虽然他不是大弟子,却是最得真传的一位,有一段时间,人人都以为下一任道主会是他。
少年时,姬任好在玄天道误打了紫金香炉,罚到七木塔下饿三天。他提了篮子,偷偷从塔上送饭,就这样吊下去。别人看到了也就当没看到,偏偏塔正对卧室,被道主看的一清二楚,立即罚他也下去。
然后姬流光不干了,直接把姬任好抱走,道,罚他那是和你客气呢,我的心肝宝贝,打你个破香炉,还叽叽歪歪的。气的玄天道主直接也把他抱出来,道,你以为我舍得关他!你以为我看不出他们眉来眼去!
少年的瑄分尘偷偷的笑,道主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吃大锅饭了,直接开小灶!
当时低一辈吃小灶的,也只有他一个。
他垂下头,看见自己灰白的长发。
足足跪了一天一夜,瑄分尘才慢慢爬起来。膝盖上的旧伤好了,又添淤青。
他拿出乾坤剑,道:“大师兄……这个,给你吧。”
中年道人摇摇头,道:“玄天道有道主令,既然师父亲传给你,就不必拿回来了。”
又道:“师父蒲团下有封信,写着给你,我也没敢私拆。”
瑄分尘放好东西,默默站着,忽然觉得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道众还算明理,没说他是凶手,只不过,他还真觉得自己没脸没皮。
自从他出师,就很少回玄天道,倒是自己在雪山搭了个小房子。想来想去,也是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回去呆几个月吧。
他走走停停,原本一头灰发,现在竟似又老了好几岁。
过渡口,快到雪山脚下,他却又停住了。
梅袖手再出,江湖又有大难,首当其冲的就是姬任好,萧史尽管在旁,人心隔肚皮的,谁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呢?万一外忧内患……
他已经犯了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越想,越觉得立即要出事般,他日夜兼程赶到怀天阁,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上门求见,守卫一反常态,慢吞吞答应,进去半个时辰才出来,道,阁主正忙,请阁下稍待。这一待又是半个下午,直到他强调了生死门三个字,守卫才又进去,最后道:“请进吧。”
瑄分尘由人引领,来到亭子。
姬任好懒懒躺在碧玉簟上,夏日炎热,颈下盘扣开了粒。
他不自觉加快,忽然亭后绕出一人,俯在姬任好耳边,姬任好噗的笑了,手挥挥,赶蜜蜂似的。
瑄分尘站住了,第一次发现,萧史也很华丽。
头上金箍做成蛇形,镶嵌各种宝石。深黑的长发下来,用沙绸束着。衣服上金线绣着各种蛇,蝎子,蜥蜴的图案。姬任好一丝不乱,他直接敞了外衫,露出无限风流。
姬任好看见他,淡淡点了头,道:“瑄隐者请坐。”又道:“萧宫主不是外人。”
瑄分尘默默坐下,一时气氛凝滞。
萧史轻笑道:“瑄隐者是为了生死门来的么?”
瑄分尘道:“我想他必有后着。”
萧史随手拣起扇子——那是一把象牙骨扇,缀孔雀毛,给自己扇了扇,又给姬任好扇了扇,道:“就在任好苏醒次日,我们去扫荡了,那必定不是生死门老巢,人早跑的干净了。我们搜了老久,连根头发都没剩下。”
他笑一笑,道:“嗯哼?料他现在也不敢暴露。”
姬任好似是很舒服,微侧身子,把眼睛眯上了,也不说话。
瑄分尘开始嘴笨了,萧史说了会生死门,扯到了西域的风土人情,好像他是主人。姬任好不知道是听,还是睡着了。渐渐夕阳下,忽然开口道:“瑄隐者远道而来,一定累了,颦儿。”
若颦应声上前,道:“瑄隐者请。”
瑄分尘只好跟着,若颦左弯右拐,带他到了一处极远的客房,开了门就走了。
一连几天,没人叫他。他知道事情不会仓促,只有心里绞痛,默默涩笑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现世报?
不敢去书房,随便拿两册子翻,客房很小,东西不齐备,几本什么莺莺传,看的头晕。
靠在桌上,他承认自己负心,他承认千里迢迢赶来,是想认错。就算姬任好厌恶,他……他总得把话说出来。
他终于在一个傍晚,去找姬任好。他知道姬任好早上有起床气,白日忙着办公,晚上还要批文,只有这时候空闲,再不,就要到子时了,但这个时辰和之后的时辰,都不属于他了。
姬任好正出书房,不待他开口就道:“瑄隐者,萧宫主初到中原,我原说要招待他,耽搁到今天,你也来吗?”
瑄分尘只好点头,心中却一松……萧史叫他任好,他其实很吃惊。
怀天阁美丽如江南水乡,阁中有大湖,湖心有亭。一张竹几备好,酒具茶具皆有,几个丫鬟在旁。不久萧史也到了,三人坐下来。若颦在后道:“把新蒸的螃蟹拿上来,还有菊花姜的水。”
除了镂金龙凤蟹,鹿尾蟹黄,蟹酿橙外,还有十几只香喷喷大螃蟹。萧史十分感兴趣,就是不知如何下口。姬任好取笑道:“萧宫主居然没吃过螃蟹么?”
萧史摊摊手,道:“我吃过蝎子。”
“哦?”
萧史露齿一笑,道:“是小时候了,我后母想害死我,污蔑我非礼她,父王把我扔进监狱,她偷偷放了许多蝎子——你知道,我们那里,一块小地方就一个王的。”
他一边洗手,一边道:“仆人是她授意的,三天不送一次饭,我饿急了,把爬进的蝎子都啃了。”
姬任好淡淡笑道:“味道想必难以形容。”
萧史道:“蝎子还是炸着好吃,你哪天过来,我做给你吃。”
他又摇摇头:“其实还好,她很快就死了。”
姬任好有兴趣了,那人道:“也是她定要穿那件衣服,那天父王举办宴会,叫她出来跳了一支舞,裙子坠满了金片和宝石,胸口非常低,她算我父王姬妾里最圆滑丰满的,于是……”他比划了下,笑道:“然后我进内室,向她认罪,父王听着听着,就把身体转过去,我立刻捂住她的嘴,把一只蝎子塞到那胸里去了。”
黄金沙圣蝎,用不着流一颗沙子的时间,女人倒下时,萧史已经跪在地上,而且表情惊讶。人死了,儿子还是胜过妻妾的。
姬任好听的兴致盎然,亲手剥蟹,拿小圆剪刀剪掉足爪,剥出壳里最大一块雪白的肉,搁到萧史面前。萧史也不客气,他不会用蟹八件,就这么拿着。
瑄分尘看着丫鬟给自己剥的蟹肉,味如嚼蜡。偏偏那两人越说越欢畅,一面斟酒,一面上歌舞。几只画舫飘到亭边,十几位长袖女子翩翩起舞。萧史兴致高昂,简直要拖姬任好去见识他的妻妾舞姬了,又问道:“任好可有姬妾?为何没看见半名?”
姬任好笑道:“一百名好找,半名恐怕找不到。有倒是有,前段时间惹的我生气,全赶出府了。”
萧史笑道:“我知道你们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姬妾的身子也看的很重,任好若去我宫,娇妻美妾可以任你拣择——当然,正妻不行。”他眨下眼,道:“不过我还没有正妻哟。”
姬任好但笑不语,剥蟹自吃,也招呼瑄分尘,都是极普通的招呼。
又喝了几钟酒,吃的差不多了,他抬眼道:“瑄隐者可吃好了?”
瑄分尘何尝吃的下,低声道:“好了。”
洗手振衣离席回房,萧史同姬任好走了,他们房间在同一条路上……谁知道他们在不在一条路上呢。
瑄分尘一句话没说出口,最终自己回去了。
最难忍
又过了两天,瑄分尘再去找姬任好,直接堵在书房了。
姬任好一面道请坐,一面斟茶,便道:“不知道瑄隐者有何赐教?生死门百眼千窟,躲藏太深,还在搜查来着。”
瑄分尘默默润唇,想好的无数语句翻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姬任好坐了一柱香,见他兀自不语,道:“我尚有事……”
瑄分尘一把抓住眼前流走的衣袂,道:“我……”
“任好……”
“着实抱歉。”
瑄分尘一呆,见姬任好道:“对于贵门,多有亏欠,瑄隐者有事提一声,怀天阁尽力而为。”
那人一卷一扯,袖子落出来,走了。
瑄分尘追上几步,心内又酸又苦,一股气闷,连句子也不会说了。
他走回房,却在半路遇上萧史,那人靠在水阁边,一手举杯,一手点着象牙骨扇,道:“瑄隐者留步。”他微微笑着,很似友好:“明日任好带我去围猎,你也去么?”
怀天阁鱼龙百戏,斗鸡走狗,以至歌儿舞女,奇珍异宝,各种娱乐之物挥之即来,城外山上还有私人围场,虽然不常用。
瑄分尘一股闷火在胸,道:“萧兄相请,却之不恭。”随后不理那人,慢悠悠踱开了。
由于防备,姬任好带了三四十人出猎,其余一路安插有明桩暗桩。最令人稀奇的是竟然连伏青主也来了。他自从加入怀天阁,办了两件事,成天在阁内深居简出,越来越跟在姬任好附近。
山体青翠,夏秋又是捕猎季节。马匹嗒嗒的小跑,已经很惬意了。
瑄分尘与萧史并排,他也习惯了。那边两人聊着,萧史忽然回头,唇角一翘,道:“萧某有一个疑问,不知瑄隐者为何修道?”
“修仙飞升,自是白日做梦,瑄隐者放弃十里金粉多情兰舟,又有什么好处?”
瑄分尘神色不动,道:“耶,自然是有好处的。”
萧史大有追问的劲头,听道:“听说萧宫主内妻外妾,上上下下总有三十余人?”
“若瑄某飞升,一口棺材就够了,萧兄则要三十多口,可见还是省些银钱的。”
萧史一口气差点走岔了。
瑄分尘又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实在是大吉利的东西,你不见考状元的才子走道,一具小棺材,不带哪敢出门?我这提前恭喜萧兄,大官大财滚滚来啊!我一穷酸道士,要了那是糟蹋啦!”
萧史强笑道:“彼此彼此……”
他还没在心中大骂,瑄分尘又道:“萧兄诗词流畅,必然懂棺材的深意。”
萧史半路出家,虽喜欢中原事物,毕竟踏足的少。他原名也不叫萧史,叫白素黎,萧史是中土名字罢了。为讨姬任好欢心,才见面就丢了首艳词。姬任好自然知道,好在这人谈吐不俗,也不揭穿他。萧史见瑄分尘如此淡定,还真以为有什么深刻寓意,怕发作了丢脸,硬生生按捺下来。后面的护卫闷着声,已经笑的底朝天了。
姬任好也不看他们,忽然道:“到了。”
弓弦怒响,一只狐狸脖颈穿透,钉在树上,白翎箭尾不住颤动。萧史一把扯住姬任好马缰,向林中奔去。
瑄分尘对射猎无兴趣,一晃两人不见了,他慢慢跟在后面,注意周围动静。斜刺里一头大山猪冲出,左右飚飚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