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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越说越拧,尹继善在一旁开言了:“鄂大人,依学生之愚见,李公之言也不无道理。鄂大人如果觉得不行,提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也未尝不可。”
他这话貌似公允,可这个边鼓敲得更绝。鄂尔泰左思右想,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来。他偷眼向李卫看了看,见他的手已经扣在了茶碗上。鄂尔泰知道,只要自己说声不同意,李卫就敢马上端茶送客。这样,事情就全砸了。心想,好吧,拈阉就拈阉,只要让我抓住一点把柄,看我怎么拾掇你!他也把茶杯捂在手心里了。
范时捷气喘吁吁地端着个大盘子回到了客厅上。李卫和鄂尔泰几乎是同时行动,分别抓到了一个纸团,又恶狠地注视着对方,端起了茶碗。下边的衙役们虽然看得正有趣,却也没敢忘了规矩,高喊一声;“端茶送客!”鄂尔泰只好站起来告辞走了。
李卫兴冲冲地回到后衙,把衣服一甩,痛痛快快地笑着说:“任你奸似鬼,也叫你喝了我的洗脚水!”
邬思道正在给李卫开书单,听见李卫的喊声,抬起头来看看他说:“得了头彩吗?看你高兴成这模样。现在这里没外人,我得说你一句了。你这样聪明能干,如果再多读点书,进上书房也并不难。可是,你却为什么总是粗话不离口的,真让人生气。”
李卫却突然正经起来:“先生,您真以为我爱讲粗话吗?我实话告诉您,书我也不是不读,骂人的话我也可以不说。但我在人前,却还得装傻充愣。我不能不这样,也不得不这样!进上书房?我想都没有想过。先生您别忘了,别人不是有军功,便是正经的科甲出身。我是什么名份?我是叫化子!是个人人能踩,也人人能骂的叫化子!我再聪明,也只能干些小打小闹的事。所以我必须保持我的本份,保持我粗豪下贱的本色。要是我想充文雅,我李卫在皇上和众大臣眼里,可就一文不值了。”
邬思道没有马上说话,他现在才觉得李卫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李卫刚才所说,对他震动很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骂声不绝于耳的小叫化,竟有这么深的心机!他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江山依旧,而人事全非了。连你也学会了揣摩皇上的心思,琢磨做官的诀窍了。那我问你,田文镜是个聚敛之臣,你又是什么呢?”
“不,先生您错看了我李卫。”
“嗯?”
“或许,您也错看了皇上。皇上对您,对我,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他更懂得我们的心,也比我们更懂得治国治民的道理。”
“什么,什么?我错看了皇上,这……至于吗?”一向自以为对雍正十分了解的邬思道,对自己的作为也从来都是自信的。现在,他却如入五里雾中,不知如何说才好了。
李卫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初夏时分天上的浮云。只有在这一刻,邬思道才发现,这个李卫确实是变了一个人。过了好久,李卫才回过身来,目光深邃,声音暗哑地说:“田文镜确实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处处都只想讨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绝不掩饰,更不作假。就如今天这事,我知道鄂尔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继善和范时捷也不会不写密折。但我不怕,因为我早已奏明,并且已经得到皇上的认可了。”说着。他从大柜子里取出一个黄匣子来打开,又拿出里面的密折来,“先生,您先看看吧。”
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卫写的,虽然有不少错别字,但意思却很明白。更特别的是,他说的全是心里话,是别人不能写,也不敢说的话。比如他说:“没当官时想当官,真当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难处”;“江南报给户部说,这里没有亏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奴才的”;“官员们俸禄太低了。像奴才这样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两银子,能干什么呢?翠儿和奴才的那个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边,还得装体面,不敢给主子丢人。上次翠儿进京拜见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让翠儿打几件首饰。翠儿舍不得,她们娘俩就在这银子里拿出了一点,打了次牙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翠儿哭了”;“主子要想个长远法子,不要让官员这么穷。官员不穷,就没理由借国库的钱。主子您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办差呀”!
邬思道又翻过一页,却是皇上的朱批。那上边说:“览奏不胜感慨,非真知朕者,断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为官员加俸,可兹事体大,又涉及祖宗成法,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好办。现任官加俸,待选官如何加法?汉人加了,满人是否也要水涨船高?都想多加点,钱又从哪里来?一个不慎,就会紊乱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这朱批后面还有一段话,却是针对邬思道的:“邬先生现在哪里?听说他到了湖广,又沿江东下,可能已到了南京。尔一定要设法找到他,将此折让他看看,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再详尽地报朕知道。告诉邬先生,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询于他。他不必回家乡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亲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这份朱批,邬思道头上冒出汗来了。想不到皇上原来答应让自己“中隐于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过去的情份,又不能对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皇上有什么事要垂询于我呢?”
李卫笑笑说:“先生,这事我可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我这里还有一份朱批,说请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赶到北京。但这份朱批,因为牵连着擒拿甘凤池的案子,皇上没说让您看,我也不敢拿给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两位夫人,就住在我这里好了,翠儿会好好侍候着的。”
邬思道长叹一声说:”唉!岂止是你这官身不自由,我这民身又有自由吗?皇上现在用的这密折制度,还是当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却作茧自缚,把我也给捆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难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这样说,这法子实在太好了。有了它,谁想给别人穿小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别人兴许也会告他一状呢。哎——皇上要我征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么办吧。”
“哦?那你先说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卫规规矩矩地说:“先生既然问我,我就只能说老实话,我不学田文镜。田文镜用的是高压的办法,让下边的人全都怕他,那怎么可能呢?他那个巡抚又不是世袭罔替的,再说,他也总得死。他或走或死,下边就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那是个笨法,我学不来,也不想学。这官职里不是有肥有瘦吗?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办法补贴点,想法让他们过得去。他要是再贪、再刮,我就狠狠地办他!这就是我的宗旨。”接着,他就把如何筹粮筹款,如何征税,如何搭配穷富等等,说了好大一会儿。完了他又说,“我给自己订了两条:一不往怀里搂钱,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窑子,翠儿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这两条,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我一概不听不问!”
邬思道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李卫说完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学田文镜,让官绅一体纳粮呢?”
“我学他?他这一招还是学我的哪!我在四川当县令时就这么干了。他那时还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得颠颠儿的呢。现在学他,还不让他笑我没本事。”
邬思道看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年青总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爱之处,得帮帮他。便说:“我教你两条,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我全都答应!”
“好。头一条,叫‘摊丁入亩’。这一条,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教的,就说是你自己想的。这法子很简单,就是把人头税取消,全都摊到土地里去。谁家的地最多,谁家就得多交税。没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着多交了。你要过饭,还能不明白这道理吗?”
李卫高兴得脸上放光:“好好好,这一条我准能办到。我就说,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连饭都吃不上,还要交人头税,谁干哪!老子要命有一条,要交税?没有!”
“第二条,叫‘火耗归公’。这是个养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来,所以这条算咱俩的。平常人们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从哪里来?就是钻的火耗这个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里。谁干得多,哪个县最穷,就多分给他点;谁出力少,谁的县里最富,你就少给点。这样连后补官员们,也能分个仨瓜俩枣的,谁不说你好!”
李卫可真佩服了这位老师,连连说道:“好,太好了!这样,连我这衙门里的应酬钱,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个衙役走了进来说:“禀总督大人,奴才打听清楚了。贡院里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卫头也不回地说:“好,告诉下边,他抬孔子,咱们就抬玉皇大帝!”
邬思道问:“李卫,你这是唱的那一出?”
李卫笑了:“先生,您别管,我这是和鄂尔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尧要凯旋回京,全国大庆,南京这里都在准备赛神大会。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学政衙门,是鄂尔泰狗日的管的。他让城里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试的三千孔门弟子,扛着大牌子游街。我这总督衙门不能落在后边,更不能让鄂尔泰这个兔崽子比下去!”
邬思道哈哈大笑:“李卫呀,李卫,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为,玉皇大帝就最大了吗?”
“是啊,他不大,谁又能比他大呢?”
邬思道还在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也笑得李卫莫名其妙了:“先生,我说的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让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我告诉你,天下独尊儒术,孔子乃万世师表。连先帝爷去孔庙,还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呢!别说你抬玉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来佛、孙悟空全都请来,他们见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礼避让!”
五十一回 巡河务蛟龙困沙滩 防突变微服入军营
李卫傻了:“那,那可怎么办?难道让他鄂尔泰压住咱们?哎——先生,有没有比孔子大的?”
“没有,真的是没有。”
李卫拧眉攒目地想了又想,一边还不住地在嘴里嘟囔着:“他妈的,我不信孔子就那么厉害,难道就没人能管住他?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在大牌子上写上‘孔子他爹’!孔子再大,他总不能比他爹更大吧?”
邬思道一愣之下,随即又放声大笑:“好,这主意真可叫绝,你李卫也不愧了这‘鬼不缠’的雅号!不过,你写上‘孔子他爹’,似乎也太直白了些。孔子的令尊大人叫‘叔梁纥’。你把他写到牌子上,不管孔子到了哪里,他见到这块牌子,也得退避三舍!”
雍正皇帝这次巡视,并不是十分顺利。他从开封出发刚来到兰考,大船就搁浅了。这里的水是不小,但多年黄河失修,屡次漫灌,主航道早已不见。以致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打得船只光转圈就是不向前;而刚刚走了不远,又困在沙滩上前进不得。全靠随行的军士们拉纤,才能一尺尺地挪动。张廷玉命人找了一个河工来一打听,照现在的走法,再走一个月也难回到北京,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蚊龙困在沙滩上”了。张廷玉身为宰相,他得纵观全局,联想到眼下瞬息万变的形势,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船上下来,到雍正坐着的大舰上求见皇上。雍正还在埋头批阅着文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一下头说:“不要行礼了,坐吧。”便又继续写下去。
张廷玉真想说一句,你倒是稳坐钓鱼船,不用着急,可你知道咱们已经陷入绝境了吗?可是,他只敢想,却不敢说。一直等雍正写完了,才小心谨慎地说:“皇上,臣以为这河工不宜再看了,还是走陆路早点回京更好。”
“哦?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主意了呢?朕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不,臣虽然有点晕船,可还能抗得住。刚才臣召见了河工,听说,前边的三百多里路十分难走。沿岸也少有人家,给养又供应不上……再说年羹尧回京在即,恐怕要误了……”
“哎——你太过虑了!年羹尧只需一纸文书,让他再等几天就行了嘛。这里的河道朕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亲自看了,心里才能更有底。不然,他们就老是给朕说屁话。”
“万岁要是不放心这边,等回京后再派个人来好了。再不,臣亲自替皇上看,这总行了吧。再往前走,邸报就送不上来了,北京是什么情形,各地又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