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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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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的生活状态还能恢复成第一次手术后那样吗?”小刚打破了沉默。
  “应该可以,但恐怕恢复的时间比第一次要长。”沈教授的表情始终很严肃。他第二天在北京还有手术,要连夜赶回去。
  路上,沈教授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沉重如故:“秋芳啊,傅老师以后真的不能再拍戏了。我们都很喜欢看他的戏,但你千万不能让他再受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让他好好休息,什么事都不让他干。”我以为他是在责怪我上次手术后没让他休息好,认真地答应着。
  “我……我是说……恐怕这半年,他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您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他像上次那样了。”
  沈教授不再说话。
  曾经有过一闪念,我对沈教授的潜台词心知肚明。他其实是在说,彪子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但仅仅是一闪念,我便强硬地将它扼灭了。不能,不能再存留任何不利的意念,它们只会带来不祥的后果。
  而事实上沈教授的确是在暗示我。
  很久以后他才说,打开腹腔那一刻他的心都凉了!癌细胞已经布满整个肝脏,顶出了膈肌,侵犯到胸腔,右肺的一角已经被他切掉,创面是他做的手术里最大的。他恨不得戴上显微镜把所有隐藏的癌细胞切干净,但是他办不到。再切,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我不禁想到郑副院长那闪烁其词的电话,一切都明白了。
  凌晨3点半,彪子被推出手术室。
  刚下手术台的朱主任神情凝重而疲惫。
  我看到彪子仍像婴儿一样沉沉睡着,但脸色蜡黄,简直无法与第一次术后相比。
  早上七点多,接到医院的电话:彪子醒了。
  我回想着第一次术后的情景,带上一切有可能用上的东西,纸杯、吸管、纸巾……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
  彪子见到我,只“嗯”了一声。我刚要问他什么,他嘴里便喊着:“排长,排长!快叫排长过来!”眼睛恍恍惚惚,话语含糊不清。
  我急了,连忙喊来医生:“他说的话不对劲儿。”
  医生安慰我别怕,他的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下午我又去看他,他彻底清醒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握着他的手,他费力地告诉我:“疼!快让他们给我打止痛针,这回我一点儿也不想忍了!”




“神”医(1)



  身患绝症的人不得不迷信,家属更加如此!
  看着他被化疗折磨得不轻,又想起沈教授的话:最多也就是半年时间了。我们决定不再让他遭化疗的罪。于是经朋友介绍,从南方请来了一男一女两位“神医”——女的是药剂师,负责熬药;老爷子负责发功、治疗。我们奉如上宾。
  “神医”挺神,拍着胸脯发誓:“我保证几个月以后就能让傅老师重返银幕。”我倒不敢有如此奢望,只求他能减轻彪子的痛苦,延长他的生命。
  神医开始给彪子发功,并不呼风唤雨,只是扬了扬胳膊便顺着彪子的手臂往下捋。我把手心对准彪子的指尖,竟有一股凉气“嗖嗖”袭来。神医严肃地告诉我,那便是毒气。于是我更崇拜,拿出家里上好的人参给发功后亏了气的神医补气。
  神医每天拿出一粒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丹药,说是祖传的秘方,而且是经他师傅点化过的,必须中午12点服用。我每天神圣地接过来,看着彪子神圣地吞下去。
  神医悄悄告诉我,那丹药可以把傅老师体内的癌细胞箍住,不让它继续扩散,并告诉我下次去化验,指标必有改善。
  说实话我是将信将疑,但想到既没有其他有效的治疗,也只能孤注一掷了。好在下次化验的时候便能见分晓。
  药剂师药熬得很精细,据说每次熬药的时候要念很多遍经,这样的药无论口服还是泡脚擦身,都带着仙气。
  神医给彪子揉脚擦身的时候很卖力,每次都大汗淋漓。彪子舒舒服服把脚泡在特意买来的木盆里,任老爷子捏来揉去。老爷子把热热的毛巾敷在彪子背上,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捋,说是打通毒脉,让毒素排出去。
  我看老爷子实在辛苦,有些不忍,便在他的指导下学着搓、拍、揉、捏。老爷子在一旁不停地发出“信息”:“没事的,傅老师,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彪子的脸上竟有了些血色,他照着镜子,很高兴:“芳芳,我在天津都不敢照镜子,总觉得里头那个人不是我。”我自然更高兴。
  但彪子依然疼,依然吐,每次要吃止痛药、打止痛针。我便求神医先给他止吐,让他能把吃进的食物留住。
  神医很爽快:“那容易,我一服药下去,你看他再吐?!”他说得丝毫不容置疑。
  七天一疗程。我期待着七天以后他的话能实现。
  两个七天过去了,彪子依然吐,饭前、饭后都要吐。我心中的期望值开始下降。神医却执著,自信地强调他那昂贵的丹药能把癌细胞箍住。每说到这一点,他的双手便聚拢在一起,做一个空心的圆球状,眼里放出坚定的光,把我的疑虑全部扫尽。我说服自己,让事实说话,千万别成了井底的蛙,不知道天到底有多大。
  AFP(甲胎球蛋白)结果出来了,没有降低,甚至没有持平,而是一路飙升!
  “不可能地——,会不会搞错了?”面对事实,神医脸上掠过一瞬尴尬,随即劝我:“不能急,下次的结果一定没问题。”他依然坚定,我心里却把“神医”二字画上了问号。
  我已对他最初的承诺不抱希望,只希望他能有什么绝招儿,给彪子止吐,这是立竿见影的事情。




“神”医(2)



  神医每天照常给彪子搓脚、揉背,彪子很喜欢,很舒服。
  彪子吐的时候,我就把神医拽来,客气地“请”他出招儿。
  神医在彪子的背上拍拍打打,嘴里叹着气,打了一阵便大喝一声:“不吐!”拍拍手,扭过头看看一旁焦急的我,那潜台词分明在说:“我说不吐就不吐,你看他再吐!”我巴望彪子的吐随着他的大喝戛然止住。
  彪子该吐还吐。神医自然还要找辙,我已无心应付。“神医”二字又被我画上了大大的引号。
  神医每天照常给彪子搓脚、揉背,彪子每天照样享受。
  神医指点说,鹅血清肺,我们便买来两只肥肥的大白鹅,养在后院。鹅像是看得懂,到家第一天就忙不迭地下了一个蛋,大家很兴奋,大呼小叫着一同奔过去看。拣蛋的差事自然留给彪子。彪子笑嘻嘻地把蛋捧在手里,下令谁也不许杀它们。
  鹅通人性,起初每天下蛋来取悦人。彪子更是宠爱它们。
  夏日傍晚,晒了一天的鹅被彪子从笼子里放出来,鹅很高兴,扑腾着翅膀,“嘎嘎”叫着表示感谢。彪子接上水管子给它们冲澡,鹅便伸直了脖子一动不动尽情享受。彪子又往地上冲水,院子里就有了很多小小的水洼。鹅伸出长长的脖子沾沾地上的水,雪白的脖子便染成了灰的,又用脖子上的灰水去身上蹭,一会儿工夫白鹅变成了灰鹅。我们一齐笑说:“这鹅真不讲究。”彪子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眯眼看着它们:“人家那是往身上抹浴液呢,无泡的浴液。”随即又拿起水管给它们冲净。
  那是彪子惟一的户外运动。尽管院里飘荡着鹅粪的味道,但那是每天最有生气、最快乐的时光。
  鹅倒也会偷懒,一受宠,便有几天不肯下蛋。鹅又非常聪明,我们一旦动了“杀心”,第二天准又能在笼子里看到又圆又大的鹅蛋。鹅一共下了15只蛋。
  起初的几个蛋谁见谁拣,拣到第七个,大家谁也不动了,也不说,专等彪子去拣。
  “哎,又下了一个!”他总是兴冲冲地喊。大家则像刚发现似的跟着兴奋。能让他快乐的事越来越少了。
  彪子的疼痛开始加重,我每天按时给他打针、吃药。以前见了血腿都发软的我已学会熟练地配药、打针,甚至操作复杂的止痛泵也能独立完成。
  “神医”无法止吐,更无法止痛,倒是添了毛病。起初中间人介绍:“师傅是从来不吃肉的,师傅只吃素。”大概是“发功”太辛苦了吧,不知从何时起,大鱼大肉都招呼上了。
  神医的“神”字已从我心中抹去,为了不让自己再失望,我干脆连“医”字一同抹去。“谁让彪子舒服呢,就只当是在花了神医的价钱雇了俩洗大澡儿的。”
  彪子的疼痛已经很明确——肝区和腰,呼吸的时候肺部也隐隐作痛。晚上,他睡在床上试图找一个相对好受的姿势,问我:“芳芳,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又复发了吧?”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就又说一句:“谁他妈想复发啊!”
  彪子不再耐心听神医那些空洞的絮叨。他的话变得很少,不下楼,不见人,也不再去后院看鹅。
  神医倒也知趣,自知无法解释这“神疗”后的结果,见我们决定采取别的治疗,便顺着台阶“出溜”下去。




“神”医(3)



  患了绝症的病人和家属真的无法不迷信!既然医学已经无能为力,就只能祈求神仙的回天之力。
  但我并不因此而丢了信仰,仍然相信世上一定是有神医的。




不想抽烟了(1)



  彪子曾经嗜烟如命。
  第一次手术过后,我劝他不要再吸烟,他很听话。直到有一回,被我抓了“现形”,才知道彪子的“诡计多端”。
  那天,他叫了小徐去散步,我做完家里的事情突然心血来潮出去找他,远远地便看见他手里的烟头一闪一闪。
  我不做声,悄悄跟过去,脚步很轻。等他察觉到时,我已靠得很近了。他一惊,慌忙把烟头丢进草丛,回过头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好啊你,背着我偷偷抽烟是吧?”我像训个淘气的孩子。他把手一摊,眨巴着眼,嘻皮笑脸:“没有哇。”
  我并不看他的手,而是要求他把嘴张开呼气。他“嘿嘿”地笑着想抵赖,我却坚决不让步。于是他把嘴张成“O”形,不呼气,而是瞪着眼夸张地往里吸气,吸满了气便“嘿嘿”地笑起来,算是承认了一切。
  在我的追问下,他从头老实交代。手术后第一次吸烟是在寒冬腊月,他穿戴周正,假装出去散步,哪想天太冷,身体又禁不住,只好猛吸两口就赶紧往家返。
  “我第一口就把自己抽晕了,就这么扶着墙回来的。”他调皮地扶着墙挪着步,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憨笑。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就是这么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他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只好自我安慰:反正吸得不多,与其偷偷摸摸的,还不如让他“尽情享受”。于是家里解除了禁令,吸烟从地下转为地上,但是规定他每天最多抽五支。
  朋友们看到彪子从此公然在我面前吸烟,便笑着揭发。原来他不只是躲在外面抽烟,早在家里就吸上了。谁坐得离他最近,他就让谁不许吸烟,万一我过来了,他好把点着的烟塞在人家手里,自己开脱个干净。所有的朋友都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还蒙在鼓里。
  我禁不住把朋友们数落一番,大家倒反过来劝我:“想抽就让他抽呗,高高兴兴就好,别让他整天心里不踏实。”
  那时候彪子挺得意的:“我跟你说啊,想抽烟是好事儿,要是哪天我不想抽了,那就坏了。”
  而后不久,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彪子疼得厉害,整天不肯下楼。朋友们来了,他也只是礼貌性地露一面。我让他下楼吸烟,他动也不肯动。
  “那我给你拿到卧室来。”我想再多宠他一些。
  他摇摇头:“我不想抽了!”
  现在想来,幸好没有真的去严格地控制他吸烟,否则我也许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对于患了绝症的病人,不要坚持那么多的原则,还是尽可能让他们高兴吧。
  7月28日下午,彪子突然发烧。我用酒精给他物理降温,效果不好,便催着他去医院。他坚决不肯,像是知道去了医院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只好打电话问医生,在家给他输液。自打从天津回来,我们的卧室成了家庭病房,我则成了特护。
  第二天一早,彪子已经不能下地,头脑也不清醒。我急了,打电话给郑副院长。武警总医院派了急救小组和救护车,把彪子接到病房。路上彪子一直说着胡话。
  住院第三天,终于退了烧,又被送去做CT。彪子虚弱极了,可是仍没忘了对医生们道谢。




不想抽烟了(2)



  小刚来看他,彪子正弯着腰上床:“哥,你看我现在就跟个八十岁的老头似的。”彪子的口气很轻松,大家心中却灌满了铅。
  小刚后来说,他知道那是彪子最后一次和他开玩笑。
  沈教授看了CT的结果:“傅老师这次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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