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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情殇-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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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59年10月1日,位于成都北郊的陆军总医院妇产科,一个提早了近一个月的早产男婴降临了。当产科护士抱着不足2。5公斤的他来到等候在产房外的钱师长面前时,钱师长的眼里流露出的只有担忧和怜悯,他对这孩子的将来失去了信心,“这、这能长大吗?”“为什么长不大?”护士有些不满地回敬道,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做父亲的。用钱师长的话形容,这孩子哭起来跟他妈蚊子放屁似的……    
      钱师长搁下一大堆奶粉、炼乳、白糖之类的食品,并在护士的要求下给孩子取了一个张口就来的名字——国庆,第二天就进藏了。    
      钱国庆1岁那年,母亲病逝。母亲是死于癌病。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6岁那年。当时姨妈带着他去了城里的一家很豪华的部队招待所,探望回内地休假或开会的父亲。时下已经官至军区副参谋长的父亲把他拉到身边,拍着他的头,问他几岁了?钱国庆回头看看身后的姨妈,喃喃地回答:“6岁半。”钱国庆记不得当时他有没有叫过“爸爸”。他略有印象的是,父亲给了姨妈一个小纸包。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钱和粮票之类的东西。接下来,父亲让警卫员带着他和姨妈到食堂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钱国庆面对一桌从来没见过的美食佳肴几乎吃破了嫩弱的小肚皮。晚上回到姨妈家,钱国庆折腾了整整一宿。姨夫骂骂咧咧说钱副参谋长整个儿一“二球货”!    
      钱国庆的小学是在成都郊区一家劳改工厂的子弟校上的。当时姨夫和姨妈都是厂里的管教干事。工厂关着两千多号犯有各种罪的大大小小的劳改犯,小偷、骗子、流氓、恶霸、刑满释放人员、反革命等等。据说他们当中也有好些都只是犯过一些小偷小摸就被送来劳教的。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举国上下一片灰暗,因为几毛钱、几两粮票便从此失去了自由的人不知有多少。钱国庆班里的同学就有好几个是劳改犯的子弟。尽管老师见天也强调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只要是热爱毛主席、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就是新中国的接班人云云。然而,劳改犯的孩子终归是劳改犯的孩子,他们与管教干部的子弟们同窗,所受的歧视和不公也不可能因为他们“热爱”什么或“不热爱”什么而有丝毫的改变。时下无论干什么都得让人填个表,无论什么表都少不了一项“家庭出身”,其实就是问你父母是干嘛的。这是个大人、孩子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或地主或富农或贫农或工人或农民或干部或军人或教师或市民或别的什么,劳改犯的孩子就得填上“劳改犯”。出身的好坏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冷暖祸福。    
      钱国庆在班里一直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劳改犯的子弟,叫胡安川。从小学到中学,钱国庆跟胡安川始终保持着牢固的友谊。这在当时让很多同龄人,甚至是老师和家长都无法理解。    
      胡安川的父母都是劳改犯,其父亲胡雪秋,曾经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母亲柳安美是解放前四川一个大地主家的女儿,他们的罪名都是现行反革命。胡雪秋在劳改期间拒不认罪,顽固坚持其反动立场,后来是在工厂的禁闭室被人活活打死的。据说他临死前还在唱着《国际歌》,其猖狂和顽固的程度简直让人不可思议。钱国庆之所以能够跟胡安川成为好伙伴,除了他对弱者同情的天性,更主要的还就是胡安川本身具有一种让他着迷的成熟和坚韧的魅力。作为反革命加劳改犯的后代,胡安川从小饱受了欺辱和打骂,可他从来没有过乞求和眼泪。每当他被人无缘无故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总是独自偷偷跑到学校外面的一条小河边,用河水洗净血污,以免回家被母亲看见。胡安川的母亲所在车间的管教干事之一,就是钱国庆的姨妈。姨夫、姨妈对钱国庆跟胡安川的密切交往始终抱着难以理解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国庆呀,”一天夜里,姨夫进到钱国庆住的那间小屋,对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钱国庆说,“最近你跟你那个叫胡安川的同学还有来往吗?”    
      钱国庆点点头,说:“有。”    
      “是这样,国庆,虽然毛主席说,‘有成分不谓成分论’,但我们认为,你跟他还是尽量不要太近了,因为毕竟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懂,一个反革命的后代,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我们这个社会会怎样对待他,都是很难预料的。我们担心你们之间的交往会直接影响你的将来。你们学校“工宣队”的刘师傅今天找过我和你姨妈了,他希望我们尽快严肃地跟你谈谈这个问题。还有你们学校最近出现的‘打倒某某某’的反动标语事件,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这些年你也看见了,政治运动是无情的,万一你要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呀……”    
      钱国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到了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依旧拉着胡安川满世界撒欢。    
      姨妈家还有一个孩子,比钱国庆大4岁,是钱国庆的表姐。对钱国庆这个表弟,表姐从来都不屑一顾,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待见,在她的眼里,这个表弟像是家里从大街上捡来的弃儿。表姐后来去了城里的一所中学念书,每个周末回家一次。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对钱国庆来说,童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没有幸福、没有欢乐、没有悲伤也没有娇溺。在他9岁那年,世界开始变得精彩、躁动起来。大人们的手里先是见天握着本“红宝书”,随后又改成了木棍铁棒,以后又变成了刀刀枪枪。劳改犯们交给支左的解放军看管了。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管教干部们则积极投身进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游行、开会、揪斗、写大字报成了大人们的正业。学校停课了。随着运动的发展,终于有一天,钱国庆发现姨妈独自在家里偷偷哭泣。那一夜姨夫没有回来,据说是因为有历史问题,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钱国庆经常受姨妈和左右邻舍的派遣去探望里面的人。每次进去都会被棚里的“牛鬼蛇神”们扒光了衣服裤衩,因为在他的身上藏着诸多的家信或是钱粮之类的稀罕玩意儿。那段时间钱国庆几乎成了“牛鬼蛇神”们里通外界的地下交通员。牛棚里关着几十号走资派、右派、特务、汉奸、叛徒之类的牛鬼蛇神。钱国庆亲眼目睹过那些年轻力壮的造反派对这帮人毫不留情地专政。钱国庆至今也没有想通,人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能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个人往死里整治。原以为只有国民党反动派、日本鬼子才会拷打、折磨犯人,没想到革命的造反派也这么狠。那些平常人连想也不敢想的手段统统被造反派们用上了。几个岁数比较大的书记、厂长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逼上了吊。姨夫由于只是一般干部,除了经常脸上有一些青紫的包块、伤口之类的皮肉之损,并没受到太大的伤害。那段时期,姨妈因为出身成分问题,也成了运动对象,偶尔也被造反派揪上台去陪斗。钱国庆和表姐的关系渐渐地有些亲近了,因为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自由自在的“男子汉”。    
    


第一章悲壮哀伤的乐章(2)

      中共九大以后,牛棚里的人被陆陆续续放了出来,时下有一个很时髦且很响亮的名词,叫做“解放”,被解放了的牛鬼蛇神提心吊胆地刚刚过上了几天消停的日子,又被下放到了偏远的“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去了。姨夫临走那天晚上,苦笑着对姨妈讲,没想到自己管的劳改犯呆在城里的工厂改造,而自己却被送到农村改造去了……姨夫的话音未落,姨妈惊恐万状地制止他,说:可不敢胡说。这才放出来几天呀,千万别再多嘴了!姨夫没有理会姨妈的大惊小怪,他叹叹气,提到了钱国庆的父亲,“这个二球货,有种他一辈子别见孩子!什么东西!呵,就每月的那点钱粮,他以为是在喂猪崽呢?我看他连头驴都不如!”“行啦,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国庆还小,你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姨妈看看一旁的钱国庆,接着说,“国庆,你姨夫说气话呢,你别听他的。你爸在西藏带领部队保卫祖国,工作又忙又很艰苦,没时间回来看你。等将来你长大了,你去看你爸。”    
      “哦,就他保卫祖国,就他忙?西藏那么多部队的干部就都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姨夫从不掩饰对自己这位连襟的不满和鄙夷,他在连襟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历来就有很深的成见。这种情绪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钱国庆对自己父亲以后的情感。    
      姨夫走到钱国庆跟前,伸手拍着钱国庆的头(在钱国庆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说:“国庆,记住,将来一切都要靠自己。你母亲去世早,又遇上这么个爹……”姨妈站起来,想制止姨夫往下说,却被姨夫挡住了,他说:“你坐下吧。有些话我觉得该跟孩子讲讲了。国庆不小了,他们这一代经历了那么多事,应该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了。再说这些年来,这孩子懂事多了。说句实话,我一直就把他当亲儿子看。国庆,你在这个家10年了,你姨妈和我,还有你姐从来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许没有尽到做父母亲的责任,但我们都很爱你,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你姨夫这辈子没多大出息,又赶上了这几年的运动。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也担过不少心,你怕万一我和姨妈有个三长两短,你连这个家也没有了,”姨夫说到这儿,看了看一旁泪眼婆娑的姨妈和表姐,摇摇头,接着说,“我们知道你内心有很多困惑,也理解你为什么从不跟家里提任何要求。你羡慕别的父母双全的孩子,而我们又代替不了,但这是现实,你只能勇敢地去面对它。一个人一辈子难免会有很多很多的遗憾和不顺心的事儿,有一些是可以弥补的,而有一些你却弥补不了。那怎么办呢?那你就只好把他忘了。你父亲属于另一种人,也许我们这些常人理解不了,也许他有他的道理。战争年代有很多老一辈革命家为了革命事业,也把孩子交给了别人,而后来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从此失去了联系,再也没能团圆……不管将来怎么样,这个家,只要你不嫌弃,就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那一夜姨夫讲了很多,讲得非常煽情,姨妈和表姐在一旁唏嘘不停,钱国庆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始终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要控制不住,肯定会冲上去抱着姨夫嚎啕大哭起来。真要那样,可就太没面子了。姨夫最后说,“好样的,国庆,男子汉就应该这样!”    
      那天夜里,钱国庆梦见了妈妈还活着,结果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还惊醒了同屋的表姐。表姐起来把他搂在怀里,反复自责自己小时候对他不好,并发誓,从今以后一定把他当亲弟弟对待。第二天清醒以后,钱国庆为自己昨天夜里的表现懊恼不已,在他看来,自己算是跌份跌到家了。以后连着好几天,一到了夜里他甚至不敢入睡,他怕自己再梦见什么让他自制不住的伤心事,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好在姨夫走了以后没几天,表姐便搬到姨妈屋里去住了,钱国庆的睡眠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但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发现姨妈和表姐对他的关心、呵护大大超过了以往正常、自然的情形,这又让他着实感到不安起来。在钱国庆少年时代的心灵深处,他始终坚信这个家不是自己的,无论大家怎么对待他,他都无法把自己当作这个家里的一分子。尽管他同他们有着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尽管他在这个家从小长大,但自己是个没有双亲的寄养儿这一事实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羡慕那些有母爱的孩子,对“母亲”这个陌生而又美好的概念充满了童话般的想象和眷恋;可对父亲则完全不同,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从来没有产生过所谓的父子亲情,他只知道父亲是个当大官的,一个在他6岁那年匆匆照过一眼的男人。    
      日子昏昏沉沉地一天天过去了。1年以后,姨夫从“五·七”干校回到了工厂。没过多久,也就是林彪副统帅叛逃、坠机、摔死的第二年,已是亭亭玉立的表姐和她的许多同龄人在一片锣鼓喧天的喧闹中即将去到很远的地方云南边疆建设兵团。临别的前一天,姨妈给了表姐15块钱,相当于一个学徒工一月的全部工资,让他们姐弟俩到时下城里最好的饭馆吃顿告别饭。这顿饭开创了钱国庆一生当中的若干个第一,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和表姐进城下馆子;第一次喝了一小碗樱桃酒;第一次和表姐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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