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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已经使他放弃了昔日所有的尊严。
房间里一只苍蝇在飞。它沿着卧房贴近窗子的一侧绕来绕去,这使我感觉整面大玻璃窗都摇晃起来,连同窗檐下边的我的床也一起晃动,仿佛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正在从这一刻起丧失了稳定与安全。
T的眼睛转向了那张大床。他看到亚麻色的床单洁白得像一片禁区。阻挡着他的欲望。夕阳最后的一缕红晕抹在床的中央,像是乳白的皮肤不小心染上了花瓣的暖色,或是一朵刚刚被开垦出来的还带着体温的处女的血花。
他再也站立不住,喘息着跪到床上。
那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13章 阴阳洞
他让以往的事物在她的身上迅速地死亡。他的姿势是一道闪电,使她吃惊,使她疼痛,使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着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缓慢的纠缠是他的敌人,加速度的摩擦力是他的朋友。他征服了时间,他冲进了她身体内部的虚无之中,打断了她的模糊的沉睡,他把它丢进她生命的沟底……
摩擦使他看见了太阳的光。摩擦却使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昧。
有些经历,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它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的。
但那时,我只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些使我纷乱的心情……
在T不期而至的第二天,我匆匆打点行装,就离开了家。
临行的前一天夜晚,我几乎彻夜未眠。T的身体始终压在我的心里和肌肤上,拒绝的渴望与排斥的向往,这一对矛盾的感觉纠缠着我,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需要和行为。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已决定,我要用彻底回避的办法,解除我的烦乱。
我用当时流行的“回归自然”说法(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己),对我母亲说,几年来我已经被书本吞没得几乎窒息,活像一只毫无生命的木偶,被摆布在高考、前途这一荒唐的操纵杆上,远离自然的都市生活已使我厌倦透顶,我要出去放松放松,我需要清理自己。
我母亲对于我忽然提出外出旅行极为惊讶,说,“你要一个人去乡村隐居吗?”
“我和伊秋几个同学一起去,我只是想换换环境。就几天时间。”我说了谎话。
我母亲犹犹豫豫、忧心忡忡地不放心,就把她读过的书本上的话搬出来,试图使我放弃外出旅行的念头。
她说。“见到自然的人在每一个地方都能见到自然,见不到自然的人在哪里也见不到自然。你就是到了真正的自然里,也不见得能欣赏到自然,环境并不是你的问题的所在。”
“可是,我就是想出去透透空气,见见阳光。”我一边说着,一边固执地往一只帆布包里塞着衣物,做出一副我心已定、势不可挡的劲头。
母亲心疼地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凹陷发黑的眼眶,叹叹气,便不再阻拦我。
我并不想去什么风景区,或者与什么人结伴而往,我喜欢独自旅行,任何陪伴都会扰乱我内心的活动。
当我坐上了长途汽车,凭窗眺望到远处朦胧的绿山、黄坡以及寥寥落落几处低矮的农舍,眺望到棕色的石岩上静寂的溪流、光秃秃的谷地的时候,我心里居然升起了一股清寂的激动。
我独自在郊外的一处幽僻的小旅店住下来,房间简陋而幽默,但清静寂寥。一条长满旺草和鲜艳野花的小径通往车站,几声凄然的汽笛就是这里的音乐,悠扬地在晚霞中回荡。
令人神怡心旷的傍晚的小风拂肩而过,熏衣草的留香从远处弥漫过来,蔷薇花、草莓以及一丛丛灌木,把这郊外显得荒凉的旅店掩映得色彩纷呈。
几丛低矮的绿色蕃篱随便一围,就是一个小公园,我坐在无人打扰的石凳上,披一件外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其实我无人可等。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寂,我的身体内部,正享受着虚构的快乐光阴。
在这种地方,我忽然产生了给什么人写信的愿望。
于是,我回到旅店,坐在还算洁净的床上,就把随身带来的信纸铺展在膝盖上,下边垫上一本书。
可是写给谁呢?我首先想到了禾。我们还从未写过信,我非常想在这人为的分别中,给她写一封信,用我的心灵绘制一幅图画,她一定会把这信当成我灵魂中最美好、最温暖的风景来读。我想象她斜倚在她的大床上,纤弱的身体弯曲着,像一匹光滑柔软的丝绸布料,被随意地丢在床上。她捧着我的信一定又惊又喜,她抚摸着我的每—个字,如同抚摸我的眼睛那么仔细。
我发现,这个时候,我非常地想念她。
接下来,我给T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激烈地控诉了他多年来如何如何待我不好,我是多么地恨他,多么地与他不共戴天!我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可是,在信的结尾处,我又自相矛盾地说,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可以再见他。但我知道,我见他,只是想让他由于对我的肉体的欲望而痛苦,我喜欢看见他倍受折磨的样子。
写信带给我极大的愉快,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一种离群索居、孑然独处更加充实的了。所有的遥远的愁绪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当你真实地在人群里的时候,你却并不一定能感觉到那些。
写完信,我松了一口气,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写这两封信而来这里的。
第二天,我到附近的邮局把信寄出后,便无聊起来。又胡乱地在几处风景点转悠了两天,就开始有点想家了。
这天清晨,我正欲收拾行装,然后结帐回家,忽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预感,这敲门声决不是服务员,因为那敲门声里含有一种模糊的犹疑、探询和渴望,那声音仿佛是一阵熟悉的心跳,即使隔着门板,我也能捕捉到那心跳似曾相识,就在几天之前它还在我的胸口处停留过。
我一下子冲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果然,是T站立在门外,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尽管这预料毫无道理,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T看到我,盯住我的脸孔,在门外迟疑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就走进房间里来。
T说,“拗拗,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好。”我说。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的脸颊上移开,环视了一下房间,微微皱了皱眉头。
“拗拗,你一个人出来玩,会很危险的,外边的坏人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他自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似的。
“这不用你操心。”我做出冷漠的态度。
T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话,继续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我陪你,你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
我保持着拒绝他关心的疏远的姿态,“这与你无关。”
“拗拗,别这样。我今天一清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出来找你。我按照你信封上的邮戳,先找到了这里的邮局,又打听附近的旅馆,找了两处才找到你。你知道我多么担心!”
我不吭声,任他自说自话。但是,他的表情和真诚,使我心里抵抗他的堡垒慢慢开始松动。
停了一会儿,T说,“拗拗,我想你!”
我继续沉默,眼睛望着别处,做出无动于衷状。
他站立在原地不动,继续一个人径自说下去,“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从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和他之间,绊挡在他的脚前,使他寸步难行。
“拗拗,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见你,抑制不住地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我们上一次中断的谈话拣起来了,回到了那个核心问题上。而且,当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闪动的时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房间里一时死一般静寂。
他没有走过来触碰我,两条长腿仿佛被地底下的一股莫名的凉气吸住,动弹不得。我依旧不看他,但我的余光还是瞥到了他的脸孔和身体,他的样子格外意志消沉,昔日那整张脸孔上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心里的抑郁吸空了,即使在这万籁寂静的炎热的中午,他的脸颊依然像一片寒冷的荒原,苍白而消沉。他穿着一条制服短裤,那双淡棕色的长腿裸露出来,如同一匹负荷沉重的栗色的公马的腿,十分吃力地站立着。这缄默的腿。像是莫名其妙地散发出一股吸力,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坚毅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然后,我转过身,彻底地背向他,盯住墙壁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那薄翼般的丝网在午日的微风里颤动。
我毫无目的地继续盯住它看,似乎在察看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时候,我听到T在我的身后有了动静,是他一步步向我靠近过来的声音,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但是,那声音终于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他叹了一声,说,“拗拗,我要带你去吃饭。这几天你—定饿坏了。”他说着,用手在我的肩臂捏了捏,“看看,你就快剩下一张像片的分量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到饿了,胃里发出轻微的鸣叫。
终于,我又转回了身体,朝向他,并冲他点了点头。
T兴奋地一下子把我认地上悬抱起来,一边叫了声“喔”,一边原地转了一圈。
T背上我的背包,为我结了帐,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就上了路。
还是我来这里时的那条公路,但是气氛却是完全不同了。
来这里时,路面闷闷地摇摇晃晃,笔直的公路完全被黯淡的黑色所吞噬,整条长长的路在不灰不白的背景里同我的思路一样全神贯注地延伸,心事重重。
可是,这时的路面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午日的阳光下它如镜子一般光滑闪亮,黑缎子的那种波澜荡漾,玫瑰色光晕在这公路的两边扩散弥漫,绿黝黝的农田、黝黑的耕地,褐白相间的母牛,垂荫弯曲的大树,浓墨重彩,十分醒目。路边的石墙、谷仓以及茂密的荒草,仿佛是给这条乏味的公路镶嵌的花边。
车子大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已经回到了市中心。
T说,我今天请你到一家新型的洞穴餐馆吃饭,是我兵团时候的一位战友经营的,别具一格。
这时,我的的车在中心路大街的一处叫做“半坡村”的餐厅门前停下来。
当我们沿阶梯旋转下行,步入厅堂后,我四顾打量观望,只见这里光线黯谈,各个洞厅依自然地势,曲径通幽,巧布环套,丝丝相扣,既一个穴洞环套另一个洞穴,又保持每一个洞厅的独立与隔绝,果然是别有情趣,独具神韵。
老板迎出来。T与老战友见了面先是一番热情寒喧,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这是这里的村长赵先生。”
“村长?”我疑惑不解。
那位赵先生说,“我们这里是依半坡氏族的村落遗址为根据,以半坡文化为起点而建,所以称‘村’。我暂时是这里的村长,那么小姐暂时就是这里的村民了。”
然后,赵村长就先带领我和T在整个洞穴里参观了一圈。村内共有六个洞穴,我们首先进人的是吧厅,秦兵马涌立于一侧隅,洞壁上随意扒几块凹台,各类酒瓶自然放置其间。吧台用粗犷古朴的麻绳装饰,柜台里摆设着半坡先民使用的“人面鱼纹”的陶盆、汲水器、彩陶罐以及“结绳记事”、“楔木为文”的陈设。
村长说,“你们先看一圈,喜欢在哪儿用餐你们自己挑。”
我和T先看了“氏族酋长厅”,T说,“墙壁上的图案肯定是后羿射日和半坡人农耕狩猎的情景了。”这里已有一些人在热热闹闹地吃着。我们便转入“鱼屋”。只见这里四壁墙面书满古老的象形文字,那些“鱼虫”文仿佛也在低吟浅斟,无比惬意。我们再转入另一洞穴“汉屋”,汉代的青龙、白虎纹样的瓦当图琳琅满目,一尊汉代说唱俑端坐洞中,仿佛正在谈古论今。
最后,村长隆重向我和T推荐了“阴阳洞”,当我和T走入其间的时候,立刻被洞内的烛光幽幽、壁上的汉女起舞以及摇曳在一派温柔之乡的欢喜图震慑住了。
T立刻说,“就在这,我们就在这儿。”
这时,阴阴洞里只剩下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