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已经想好了,活着没有意义,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亲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却不急于说什么。
于是,我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没意义!”
空了半天,我母亲终于说,“真的吗?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头,说“是。”说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起来。
我母亲的确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像其他的母亲面对自己有问题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挽留、劝慰和阻拦,她有足够的知识对付一个“问题儿童”。她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她做出一付考虑成熟的样子,说,“妈妈很爱你,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去死,那么谁也看不住你,中国这么大,长江、黄河都没盖盖。只是妈妈会很难过。”
接下来,是轮到我震惊了,我被母亲的话噎住。是啊,别说长江黄河了,就是家门口的小河沟也没盖盖。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声了。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向母亲提到“想死”这件事。
这时候,我们已经又摸索下来一层。我连拉带拽,死死牵住即将窒息晕倒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这一层楼的烟雾明显地稀薄下来,皮肤被浓烟熏烤的灼热感也降低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往下摸索,已经可以喘气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出事的楼层。我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我妈妈说,“好了,我们能走出去了,再坚持一下。”
果然,当我们又转下来一层的时候,空气已经渐渐清晰了,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也闪烁出光泽。我母亲终于长长的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
“九层。”她说,“或者八层。”
母亲和我估计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层出事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大楼的门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风声里的时候,我看见外边已经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颤栗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团,牙齿抖动得咯咯响。我和母亲由于习惯睡得晚,所以身上都还穿着毛衣。但是,冷风一吹,我们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层薄纸片,冷气像无数只凉凉的蠕虫,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骨头里边钻,越钻越深。
我开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着禾的身影。一张张惊恐未定的黑脸从我的视线中滑过,从浓烟里跳着死亡之舞跑出来的人群,这时候都如同一个个植物人,呆若木鸡地向着我们的大楼张望。寻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来,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许正在她那一层,想起她穿着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这时候,呼啸而来的救火车晃动着令人眼花撩乱的光线急驶而来。人群、树木和楼房都变成了晃眼的桔红色。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着大地。
我们立刻就被勒令退却到二百米之外的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许靠近我们的大楼。我混杂在一群打算返回楼里寻找家人或是索取什么东西的男人当中,挣扎着想往大楼方向跑,却被牢牢地挡住了。我们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仰着头,一边在心里虏诚地祈祷着,让禾平安让禾平安,一边颤抖不已。
有两个消防队员顺着绳索攀墙而上,他们是进入起火的房间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们。我看到这两个绿火苗一样的小影子,在大楼的墙壁上如同两只飞跑的壁虎,几个蹿跃就抵达了九层。然后,在我最怕他们停下来的地方——禾的阳台上——用铁钩把悠荡在半空的身体挂住。再然后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利器击中,猛地一收缩,暗哑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间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动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声哭起来。
接下来,无数只水龙头和我的眼泪—起奔淌出来。
一场混战之后,如注的水流从楼上顺着阶梯滚涌而下,黑呼呼地从楼道口漫出来。然后,我看到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招架走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或者说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消防队员冲着我们叫嚷着,“谁是905的家属?”
905正是禾的房间。
我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都肿胀起来,双眼发烫,两手冰凉。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来袭击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母亲就在身边搂着我,她的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当那一只担架从街另一边移向我们这一边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一阵轰鸣,这声音随即又在我的两耳之间消失,人影、街灯以及我们的大楼都摇晃起来。
接下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向地面瘫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唤着禾的名字,震耳欲聋,遮掩了一切的喧哗。所有的人都在这轰鸣声中隐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环,飘然而立……
直到后来,在这一场火灾发生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听说,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坏冰箱引起的……
第18章 偶然一弹
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用沉默来避开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些令人记不住的日子,一切都变化太快了。我越来越重,这个世界越来越轻。
这是我的一个门槛。走出去也许我会“年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年轻”了……
那一颗流弹是怎样飞向我,并使我毫无察觉地从我的左小腿肚内侧进入、从外侧穿出的,至今是一个谜。
那是初夏的一个昏黄的傍晚,我去医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亲的路上。
那条街此时显得空旷静谧,多日来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有些纳闷,那些车水马龙以及拥挤的人群怎么就忽然没了踪影呢?
我警觉起来。
我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车轮声。两边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卧在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马,它的周围似乎有一些人头的影子在晃动,那些黑影闪闪烁烁。令我捉摸不定。再远处,是墨蓝色的忽然宁息下来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预谋着什么秘密。
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声野猪叫。与此同时,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么坚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赏。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忽然,远处的人影大片地朝我这边拥来,我急忙卧俯下身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作为一个“病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位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这年夏天我的家乡,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狂热的声音,警察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
那僵硬的制服像铅灰的天色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会从一个点传递到另一个点,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当中。
就在我被这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之前的这天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我站在家里的窗口处向外望去,发现这个夏天的阳光不同往昔,它总是散射出一种破坏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下,我看到街道上众多的人流卷在一起,那些像孩子一般的整齐的人群,狂热地如痴如醉地挥舞着手臂,构成一幅使人不辨真假的沸腾场面。
我身置这种氛围之中,但它又在我之外。
我的神思仍然没有从那一场大火里抽脱出来。
禾的死,使我的身心几个月来几乎陷入瘫痪状态,空洞虚无。我不能够相信一个亲密的人说没有被没有了。这使得我的思维总是发生故障或塌方,仿拂走进一面倾斜的镜子,时光倒流……
我常着见禾依然躺在她的大床是,浑身赤红,像一颗粉红色的长条形胶囊药丸。床边的一把摇椅慌慌张张自动摇晃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忠诚的朋友坐上去,使那撕裂空气的隆隆作响的摇椅安静下来,变成一种固定的永恒的姿势。禾期待地望着我,指望我坐到她身边去。她一只手挡住光秃的眉头,另一只手伸向站立在远处的我。我恐惧地喘着气,不敢靠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表带和表壳已经不见了,但指针依然在兀自地走。我说,“禾,你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的已经不是你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要吓唬我,我不能走过去。”可是,当我说完,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我发现她脸孔又缩少了三分之一。她一边被呛咳着吐出粉红色的液体,一边急剧地收缩,慢慢地,她成为一堆只有思想而没有了躯体的残骸,最后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手臂向我伸着。我无声地叫着“不,不!”然后,便从脱离现实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有时候,禾会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忽然闪出身来,她的裙裾沿着与夏风相反的方向舞动。她从远处的一个拐角或者地铁里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见她站立在对面马路边上的树荫里,在一株幽灵似的槐树底下朝我看。她手捧一束湿漉漉的鲜花。那束鲜花被泪珠淋洒得熠熠闪亮,它艳丽得使她身后背景里的草坪、栗树以及奶油蛋糕似的小房子全都黯然失色。那是一束多么迷人的上坟用的鲜花啊!多么迷人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是要去给自己上坟吗?
禾这时正准备穿过熙来攘往、穿流不息的马路走向我。可是,一辆辆汽车挡住了她的脚步,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筹莫展地等待那些蜗牛似的车虫子缓缓驶过。待车流过去之后,我发现禾的踪影转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我惊诧地伫立在一片汽车鸣笛和自行车铃的喧叫声里,呆若木鸡。
当我意识到身边轰鸣的叫声、自己妨碍了交通的时候,禾的影像就彻底离开了我……
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从自己的窗口向外眺望,惦念着我的朋友尹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不知他的行踪。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安慰,他令我放心不下。
还有,我的母亲,她正躺在一所医院里,忍受着由左心功能不全而引起的一阵阵窒息。这一切都让我牵肠挂肚。
刚才,尹楠从街头的电话亭打来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见我一面。从他的语气我感到这是一次非同往常的秘密见面,因为我们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有一次我们看完《人鬼情未了》电影后路过的一个废仓库里。
放下电话,我急奔那个废仓库。
半小时后,我就赶到了那个门扇生满铁锈、半掩大门的废仑库。
我向里边望去,干草、铁板、废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