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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心里想着,天啊,这段树枝往前冲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深夜里,四下一片迷雾,此情此景,会有多凄冷,有多孤单,那你不妨也来试一试——那你就准会知道。
随后大概有半个钟点光景,我时不时地喊几声,到后来,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就使劲追踪,可是不成。我推断,我这里陷进了沙洲窝啦。因为在我的左右两旁,我都隐隐约约瞥见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时候,只是在两岸中间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见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因为我听到了挂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树残枝之类的东西被流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没有好久,我在陷进了沙洲窝里以后,连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只是隔一会儿试着追踪一下。因为实际情况比追踪鬼火还要糟糕。声音如此地东躲西闪,难以捉摸,地点又如此变得飞快,而且面广量大,这些可真是闻所未闻的。
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开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岛。因此我断定,我们那个木筏子一定也是时不时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话,它会漂到老远去,听也听不见了——木筏子与我的小舟比起来要漂得快一些。
再后来,我仿佛又进到了大河宽阔的河面上了。不过,到处也听不到一丝丝喊声了。我猜想,会不会杰姆撞到了一块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测呢。我这时候也够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来,跟自己说,别再烦什么神了吧。我当然并非存心要睡觉,不过实在困得没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个瞌睡吧。
不过大概不只是打了个瞌睡。我醒来时,只见星星亮晶晶,迷雾已经烟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飞快地沿着一处大的河湾往下游走。开头,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呢。等到过去的事慢慢想起来以后,依稀仿佛象是上星期发生的事。
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我朝下游远处望去,只见水面上有一个黑点,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来只是捆在一起的几根圆木。接着看到了另一个黑点,追上去,又是另一个黑点,这一回可是追得对了,正是我们自己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时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脑袋往两腿中间垂着,是睡着了,右胳膊还在掌舵的桨上耷拉着。另一柄桨已经震裂了,木筏子上到处是树叶、枝桠和灰尘。这样看来,他过去的那段时间也充满了风险。
我把小划子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
我伸出拳头对杰姆捅了桶。我说:“喂,杰姆,我刚才睡着了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叫醒啊?”
“天啊,难道是你么,赫克?你没有死啊——你没有烟(淹)死啊——你又活过来了么?这可是太好了,乖乖,难道会有这样的霍(好)事?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计啊,让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可没有死,你回来了,活蹦活跳的。还是赫克那个老样子,谢天谢地!”
“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
“喝醉?我喝醉了么?我难道还有时间喝酒么?”
“好,那么为什么你说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又哪里说得没头没脑?”
“哪里?哈,你不是在说什么我回来了,如此等等一类的话,仿佛我真的走开过似的。”
“赫克——赫克·芬,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难道你没有走开过?”
“走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也没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
“嗯,听我说,老弟,该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儿吧,一定是的。我还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谁呢?我是在这儿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这我倒要弄个一青(清)二粗(楚)。”
“嗯,我看嘛,你是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不过我看啊,杰姆,你可是个一脑袋浆糊的老傻瓜。”
“我是么?难道我是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坐着小划子,牵着绳子,想把划子拴在沙舟(洲)上?”
“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没有见到什么沙洲啊。”
“你没有见到过什么沙舟(洲)?听我说——那根绳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顺着水呜呜地冲下来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舟给撂在大午(雾)之中么?”
“什么大雾?”
“连大午(雾)都——大午(雾)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难道你不是喊了么?我不是喊了么?喊到后来,我们便被那些小岛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一个迷了路,另一个也迷了路,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在那些小岛上东撞西撞,吃足了苦头,差一点儿给烟(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哈,这可叫我太为难了,杰姆。我没有见到什么大雾,没有见到什么岛屿,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坐着,一整夜在跟你说话来着,只是在十分钟前你才睡觉,我呢,大概也是这样。在那个时间里,你不可能喝醉啊,这样说来,你肯定是在做梦吧。”
“真他妈的怪了,我怎么能十分中(钟)里梦见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
“啊,他妈的,你准定是做梦来着,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其中任何一件事啊。”
“不过赫克,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冥冥(明明)白白的——”
“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没有用,根本没有这回事啊。这我明白。我自始至终,一直在这里嘛。”
杰姆有五分钟之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的。接下来,他说:“嗯,这么说来,我看我是做了梦了,赫克。不过啊,这可真是我平生一场极大极大的恶梦了。我平生也从没有做过这么把我类(累)死的梦哩。”
“哦,不错,这可没有什么,因为做梦有时候也确实会累人。不过嘛,这场梦啊,可真是无比美妙的梦哩——把梦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对我说一说,杰姆。”
这样,杰姆就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加油加醋描画了一番。他随后说,他得“详一详”这个梦,因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一个警告啊。他说,那第一个沙洲指的是存心对我们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是另一个人,此人存心要叫我们遇不到那个好人。喊声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们会有时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们不能对这些警告的含义弄个明白,那这些警告的喊声非但不能帮我们逢凶化吉,反倒会叫我们遭殃。至于沙洲的数目有多少,指的是我们会有多少回跟爱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各样卑劣之徒吵架;不过只要我们管好自己本身的事,不去跟人家顶嘴,把事情弄僵,我们也能顶过去,平安无事;能冲出重重浓雾,漂到宽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从此无灾无难啦。
我上木筏的时候,起了云,天挺黑,这会儿倒是又开朗起来了。
“哦,好啊,杰姆,这样就把梦全都‘详’得个清清楚楚了,”我说,“不过嘛,这些个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木筏上的树叶子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有那支撞裂了的桨。这会儿,这些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接着对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做过了一场梦这样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印得太深了,摆脱不掉,一时间无法把发生过的事重新理出个头路来。不过嘛,等到他把事情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着我,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说道:“这些个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对你说的。我使劲划,使劲喊你,累得没得命了。睡的时候,因为丢失了你,我心都率(碎)了,对自己,对木筏子,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一醒来,发现你可回来了,一切平安无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为了谢天谢地,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吻你的脚。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样编一个荒(谎)来糊弄老杰姆。那边一堆残枝败叶是肮脏的东西。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人家把脏东西往朋友的脑袋上道(倒),叫人家为他害少(臊)的人嘛。”
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往窝棚走去,走了进去,一路之上,不则一声。可是这就够了。我只觉得自己那么卑鄙,简直想伏下身来亲他的脚,求他收回他刚才说的话。
足足经过了十五分钟,我才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黑奴面前低头认错——不过我总算认了错,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从未后悔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卑鄙地作弄过他。我要是早知道他会那么难过,我也决不会干那样的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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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杰姆所说的话,具有朴质而高尚的特色,那是很明白的。有关这次事件的描写,也是作者第一次写了人与自然的启示。这样的抒写,往往是通过杰姆来写的。这方面的抒写,也表现了赫克天性的淳朴。否则的话,当赫克在童年时代涉世渐深,深知人世间种种罪恶以后,便很可能使淳朴的天性逐渐泯灭。
第十六章
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好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①,因此我们估摸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派头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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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长桨作推进或掌舵之用。
我们正顺水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我们谈到了开罗。还说,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合流,那一定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安——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了。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做生意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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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以下本有写密西西比河上木筏夫一节,为有关当年河上生活的名篇,后抽去编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按后来的不同版本,有不同的处理,有略去的,有移作附录的,有仍编入第十六章的。我们这个译本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一)。
眼下无事可做,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到啦。”
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望。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在眼前,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个办法,在我的良心上,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焦。我也曾试图给自己辩解,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会站出来,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竟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