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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拓跋轲缓缓地将图阖起,垂下眼,看着我紧张绞着衣带的手,依然是不带一丝情感的平稳冷淡声音:“这种凤纹臂钏,你没资格带吧?”
我抬手,细白的腕间正是一枚赤金点翠凤纹臂钏。这臂钏原有一对,我给了阿顼一枚,这一枚戴在手上,便再也不舍得取下。原先比着我手腕订做的宝钏,因着这些日子的削瘦,已经显得空落了很多。
论起上面的凤纹,的确是皇族女子才能戴,拓跋轲没把我当成公主或妃嫔,自然认为我不够格。可戴了这么多天都没见他挑这个毛病,这会子怎么又注意这个了?
不敢有一丝留连犹豫,我将臂钏褪下,放到桌上,低声道:“宝墨不戴了。”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六)
他抬起眸,深蓝的色彩,如阳光耀于海面,碎光点点,慢慢溢出奇异而灿烂的流光,我还没来得及细品那流光代表着什么,手臂被迅速一带,一道大力拽过,人已倾倒下来,跌到拓跋轲坚硬的臂腕间。
我哆嗦了一下,本能地要站起时,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已被他扣住坐在他怀中。惊惶地瞧他,正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时,却见他唇角微微一扬,居然笑了。
就和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我是文墨公主时显露过一次的笑容一般,温暖,甚至有点阳光的味道。
同样温暖的,是他的唇,与我相抵并以他一贯的强硬迫我张开唇时,我完全迷惘了,第一意识便是想推开,可他的胸膛同样如铁板一般,根本推拒不开。
我不喜欢与他亲吻,那总会让我想起唯一与我拥吻过的阿顼。哪怕这人的技巧和手段比阿顼高超百倍千倍,我都不愿意用这种肮脏去玷污最初的纯洁记忆。
而他以往似乎也不在意,顶多浅吻而已,想蹂躏占有的,只是我的身体。却不知,现在又在发什么疯?
好久,他终于放开了我,而我因为退缩和躲闪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他用手指轻轻勾一勾我的脸庞,又笑了一笑,眼底是大海般的浩瀚和光彩:“去吧,回到邺都后多吃点,养胖些,长高些,朕不为难你。”
浑浑沌沌告退走出,已见到回避在门外的管密正在冲我笑,连皱纹都在夕阳余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窘迫地走过去,低声道:“皇上并没说找我什么事。”
管密笑道:“能有什么事?老奴趁空儿告诉了皇上,说您惦记着他呢!皇上便留了心,特地又叫你来见了一面。——呆会便起营连夜离去了,怕真要有些时日见不着了。老奴也要跟在皇上身边一起走,公主,你自己保重吧!”
我傻眼。
就为我打听了一下拓跋轲的行踪,就是惦记他了?我还惦记着啥时取他的人头呢!
这话自然说不得,还得红着脸谢了管密,道了珍重,才好离开。
拓跋轲离去,终究让我轻松多了。这人太过强悍,在他跟前戴着面具说话,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的确迫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日晚间,府衙果然一下子少了很多人,想来外面的驻兵应该也已尽数拔营而去。难得魏军纪律严明,魏帝和主力军队虽已离去,府中乃至整个广陵,布防依旧严谨有序,不见丝毫混乱。
第二天辰时,我和将士们的随行女眷便被送上车,连同掳来的金银财物,连同一些漂亮的齐国女子,一齐往北魏都城进发。留心观察护送的魏军,由一位姓侯的魏将率领,不过数百骑兵,千余步兵,此去一路向北,两三日后便是魏国盘踞已久的中原地区,料想萧宝溶绝对不会选择到魏国腹地再动手,多半一两日内就会动手。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七)
借口行走方便,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均在车厢之中,我还是在长袍下穿了便于行走的缚裤,俱是暗纹镂花的黛青色,若在黑夜中行动,绝不起眼。
轻罗、连翘都笑我小题大做,恰好连着两次遇到损毁了的路桥,车中女眷都被请下来步行,拖曳着的长裾扫在坑洼的路面,狼狈可想而知,反显得我有先见之明了。
她们赞我乖觉之时,我留心看其余车辆,大多五六人挤于一辆之中,十分逼仄,车辆只寻常;那些被俘的漂亮齐女更是连衣衫都破碎不堪,独我这辆饰钿纹花,珠缨翠络,远比旁人的精致华美。我从小见惯了锦绣荣华,本未觉这车怎的特别了,此时一相比较,才觉得这车已是众多车骑中的翘楚了。
这样的特殊待遇,到底是管密的安排,还是拓跋轲的授意?
我一时迷茫。
难道拓跋轲当真还打算把我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当个听话的妃嫔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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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队人马住入一处人烟颇盛的小镇,镇上最大的一处宅第被魏军临时征下,作为女眷暂住之处,其余人马则扎下营来,零散于附近保护。
我不懂什么兵法攻守之道,但大致看去,兵马簇拥于民居附近,总有巷道空隙可循,如果萧宝溶趁机来袭,利用民居作为隐匿之处,应该有很大机会成功救走我。因此这一夜我几乎不敢阖眼,唯恐错过了萧宝溶的放火信号。
轻罗等二人就睡在我床下茵席上,听得我翻来覆去,居然笑话起我:“公主,是不是没有了皇上陪伴,孤枕难眠了?”
连翘更是一脸景仰道:“奴婢早说了,皇上天姿英伟,公主一定会喜欢!”
我在魏军日久,渐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拓跋轲的传闻。此人从十五岁继承帝位伊始,便卷入叔父兄弟间的争权夺势中,心机深沉,手段狠厉,方才渐渐确立了自己的不二地位。
据说,他本有兄弟九人,除去三名早夭的,其余都被他或杀害,或流放,唯一幸存者,是他的九皇弟豫王。靖元帝死时,豫王才不过四五个月大,母亲也在混乱中丧生,拓跋轲遂将幼弟带入宫中抚育。总算这豫王性情温顺,又是拓跋轲一手带大的,侥幸无灾无难活了下来。因拓跋轲年过三旬未有子嗣,曾有大臣建议过立豫王为皇太弟,拓跋轲虽未听从,却也不曾反驳,便可见得豫王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他对同室宗亲薄情寡义,对外人更是狠辣残忍。在四处征伐重新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这个奋身锐矢亲自冲杀陷阵的帝王,成了五胡族人中出了名的地狱修罗,满手血腥。我就不明白这些连翘、轻罗这些魏国子民是怎么想的,看来不只畏惧他,更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深深敬重。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八)
忐忑不安辗转了一夜,只听屋外蛩鸣啾啾,夜风细细,梧叶簌簌有声,倒似住在相山别院时的那种安谧宁和,再感觉不出一丝大战来临时的征兆。
紧张了一夜,第二日白天便精神不济,缩在车中盖了毡毯打盹。
自从被送到魏人手中,我大部分时候都病蔫蔫的,轻罗等人没见过我在宁都那等生龙活虎的模样,以为我生来的气血虚弱,如今见我犯困,更担心我经不起旅途劳顿,中途休息时顾不得用点心,便找地儿为我炖了参汤。我正睡着迷迷糊糊,不乐意起身,她们便用汤钵装好,用棉被包着,待我傍晚一觉醒来端给我,还是微温的。
第二夜正好行至山野之处,并无人烟,遂搭建帐蓬,暂住于营帐之中,千余随行魏兵,将女眷团团围护于中间。瞧这架势,如果萧宝溶想救我,非得强攻不可。
此处人烟稀少,说不准就是因为两国常年交战的原因;到了明晚,我们便应该到达北魏地界,救走我的可能便更小了。
萧宝溶……我的三哥,今天一定会来救我吧?
如果他都不来救我,这天底下,便没人可以帮我了。
打了个寒噤,我望向昏瞑的夜空。一轮弦月,正寂然当空,繁星如钻,各自耀着细碎的光芒,却不能将黑夜照亮分毫。
轻罗走来,拿一件披风搭到我身上,笑道:“公主,到帐篷里去罢。天气虽然和暖了些,夜风吹在身上却还挺冷的。”
我握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发觉我的手真的挺凉的,轻罗手背比我的掌心还要温热些。
“轻罗姐姐,我觉得我很孤单。”不知不觉,我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连眼睛都涩痛起来。
“喔……”轻罗瞠目结舌,然后自以为是地劝慰:“没事,奴婢和连翘会陪着公主。何况,皇上不会忘了公主。公主好好养着,再长高长胖些,必定更加美丽,更得皇上欢心。”
他的欢心?
我几乎忍不住唇边要绽出一丝恨恨的嘲笑,忙低了头,揽紧披风,弯腰走入帐篷。
轻罗永远不会明白,皇上只是她们的皇上,并不是我的皇上。他的欢心,只是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所有孤寂和怨毒的根源。
三哥,你一定要来救我。
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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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听到外面厮杀怒吼声时,差点从席上跳起来。
“公主,公主快起来!”连翘显然刚到外面探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却听得清她话语中的惊慌:“不知哪里的骑兵掩袭过来了!侯将军令女眷即刻上车先行撤离!”
我忙奔过去看时,只见东面一带火把掩映,叱喝掩杀声不绝于耳,影影幢幢间,尽是刀兵交错际森然的冷光。原镇守在别处的魏兵均已被惊动,眼看东方被撕开一处缺口,奔袭的骑兵快要冲入营帐之中,纷纷前往救助。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九)
猜着必是萧宝溶遣人前来救援,我的心脏跳得极剧烈,似要从胸腔迸出,几乎毫不迟疑,要往厮杀最烈处冲去。
“公主!”肩部迅速被搭住,回头时,已见到连翘发白的面容。她急急呼道:“那里打得正厉害,公主去不得!”
话未了,已有魏兵奔来,指挥着将披头散发的女眷们从营帐中带出,送上马车先行离去。已经被魏将收纳的侍姬还算安静,大多顺从上了车;而那些一路被魏兵骚扰凌辱的齐女,此时便有胆大的开始闹腾起来,挣扎着要往打斗处逃窜,自是冀望齐兵来救,把她们带回故国家园。
魏兵见情势紧急,立时手起刀落,将闹得最凶的几名斩落在地,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将齐国女俘惊得面无人色,顿时安静了许多。
我给连翘一拉,神智略略清醒。若我这样冒失跑去,魏兵会不会也手起刀落,让我也身首异处?何况那里两军战得正酣,黑暗之中,我该怎么在刀戟挥舞自保,安然到达齐兵的保护之中?萧宝溶心思缜密,又知我鲁莽,应该会不指望我这时候找回去吧?
心念电转间,忽然又听“砰”然一声巨响,忙回头时,只见一枚焰火正在南方不远处的天空冉冉升起,色泽明亮,形如莲花,呈灿明的雪白色,映亮了半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