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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沉住气,打衣兜里掏出礼物,还尽量装得挺高兴,说:
“给你,自己打开看吧!”
如果这家伙看见小肥猪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议的面孔就叫我姐姐拿命运撞上了。
后来我姐姐告诉我,当时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像他打开那包里装的是颗定时炸弹。难以想象的事终于出现了这家伙剥开那美丽的花纸时,神气好比在拆一个陌生人寄来的信封。小肥猪露出来,他手一捏,“吱”的一叫,任何人都会给这玩意逗得大笑,但这家伙只是连连说:“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极了。”那张死脸就像两扇关得严严的门,一动不动,门上还挂把大锁,贴封条,千真万确是表情的残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场。
我姐夫人很实在这是没说的了。他是个孤儿。孤儿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块荒地。上大学时赶上五七年的鸣放,据说他惹点麻烦,但那时政治决定人的一切,哪个姑娘肯沾他这块地又碱了。要不是因为他出身没问题,决不会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学校教英语补习班时,无意中和我姐姐碰上的,两人之间一下就爱上了。这爱,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到他这块光秃秃、遭殃的大碱地里,他便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对我姐姐的感情好像是种感激报答的激情;我姐姐在这家伙身上得到的便是双倍的爱,双倍的关心和体贴。
我姐姐发现他不会笑之后,几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决心,不出三天就坐不住了,鬼使神差地打电话找他,约他。当两个人下狠心也离不开时,那就必有真正的爱情存在。我悄悄问那家伙:“我怎么很少见你笑呢?”我问很很巧妙。
不料他惊奇地一扬眼皮,没笑,却说:“嘿嘿,你问得真有趣。”
二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忆、摆、查”吗?“忆”叫“忆怪事”,就是发动所有的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和事,揭出来,好抓住线索,“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浆糊厂有个老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份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潮,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给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人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真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的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的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当然应该笑了。”
“好,你笑吧!我们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像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子都龇出来,样子像很疼,很痛苦,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照片。过了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大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的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痒死了,痒痒……”可是他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他根本不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被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注目的对象。一个不笑的人,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
我姐姐流泪了,对他说:
“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有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姐夫的自卑。
三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赚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人到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手。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姐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边的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如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相声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咕”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前,受身体里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咕、咕、咕”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难受。我那傻外甥一叫: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子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而且不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官就像花开那样,所有花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给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摇得床架子嘎吱嘎吱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
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
“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早上姐姐告诉我一个奇迹,他脸上竟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15岁男B省S市某中学学生
人都说,“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入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
这天,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姓白。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人,指导员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走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喊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赳赳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真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
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便想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东人,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既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的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没人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步声。
部队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灯火。忽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像个大瓷盆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一下子全惊呆了!把毛主席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没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腿一弯,“扑通”给毛主席像跪下,请罪!一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