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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中郡北莲花峰下有小阜,土色殷红,俗谓之胭脂山。相传闽越王女弃脂水处也。环闽诸山无红色者,故诧为奇耳。后余道江右,贵溪、弋阳之山,无不丹者,远望之如霞焉。因思楚有赤壁,越有赤城,蜀有赤岸,北塞外有燕支山,想当尔耳。
由江右抵安庆,山多童而不秀,惟有匡庐,数百里外望之天半,若芙蓉焉。自德安至九江,或远或近,或向或背,皆成奇观。真子瞻所谓“傍看成岭侧成峰”者,岱、岳不及也。
秦筑长城以亡其国,今之西北诸边,若无长城,岂能一日守哉?秦之长城,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今长城计之,仅及其半,而燕代近胡之塞原有长城,又不自始皇始也。今九边惟辽东不可城,而政当女直之冲,蓟镇之城,则近时戚大将军继光所筑,其固不可攻,虏至其下,辄引去,其有功於边陲若此,而犹不免求全之毁,何怪书生掳纸上之谈而轻诋嬴政也!
九边惟延、绥兵最精,习于战也。延、绥兵虽十馀人,遇虏数千,亦必立而与战,宁战死,不走死也,故虏亦不敢轻战,虑其所得不偿失耳。辽左兵极脆弱,建酋时,时有轻中国之心,所赖互市羁縻之耳。然互市盟好,边境虽偷目前之安,而武备废,士卒惰窳,久而上下相蒙,不知有战矣。夫初立互市,本欲偷闲以缮治守御,生聚教训也,今反因之而废战具,不亦惑之甚耶!
宁夏城,相传赫连勃勃所筑,坚如铁石,不可攻。近来孛拜之乱,官军环而攻之,三月余,至以水灌,竟不能拔,非有内变,未即平也。史载勃勃筑城时蒸土为之,以锥刺入一寸,即杀工人,并其骨肉筑之。虽万世之利,惨亦甚矣。近时戚将军筑蓟镇边墙,不﹃一人,期月而功就,城上层层如齿外出,可以下瞰,谓之“瓦笼成”,坚固百倍,虏终其世不敢犯,则又何必以杀﹃为也?
女真兵满万则不可敌,今建酋是也,其众以万计不止矣。其所以未暇窥辽左者,西戎、北达为腹背之患,彼尚有内顾之忧也。防边诸将诚能以夷攻夷,离间诸酋,使自相猜忌,保境之不暇,而何暇内向哉?不然,使彼合而为一,其志尚未可量也。
河套之弃,今多追咎其失策,然亦当时事势不得不弃也。何者?我未有以制其死命,令彼得屯牧其中,纵驱之去,终当复来。至于今日,则拓跋焘所谓“我发未燥,已闻河南是我家地”者,事愈不可为矣。
曾铣欲复河套,卒为严嵩所尼,至不保要领。然使曾策果行,河套果复,不过一时可喜,而后来边衅一开,兵革何时得息?羊祜所谓“平吴之后,尚烦圣虑”者也。赵普谓曹翰攻幽州:“得之何人可守?翰死,何人可代?”此不易之论也。盖我之兵力,不加于彼,而彼盘据已久,一旦失之,势所必争耳。
西戎茶马之市,自宋已然,盖土蕃湮酪腥腥,非茶不解其毒,而中国藉之,可以得马,以草木之叶易边场之用,利之最大者也。但茶禁当严,马数当核。今之茶,什五为奸商驵狯私通贸易,而所得之马又多病残疾,不堪骑乘者。直与之耳,非市也。
江北马之役最称苦累,而寄养之户尤多败困,要其所以,则侵渔多而费用繁也。山东大户,每签解马,编审之时,已有科派,解之时,又有使用,轮养有轮养之害,点视有点视之费,印烙有印烙之弊,上纳有上纳之耗,无不破家亡身者,然而马必不可少也,得贤守令监司,弊或稍差减耳。
马之入价也,漕之改折也,虽一时之便,而非立法之初意也。太仆之马价,原为江南有不宜马之地而入价,於北地市之也。漕粮之改折,亦为一时凶荒之极,米价腾涌而入价,以俟丰年之补籴也。今公然以佐官家不时之用矣。舍本色而征银,甚便也;马粮有余,而见镪不足,甚利也;然而马日减少,太仓之粟无一年之积者,折价误之也。承平无事犹可,一旦缓急,必有执其咎者。
唐李嫔判度支,以每年江、河、淮运米至京,脚钱斗计七百,议以七百钱代之。王铎曰:“非计也。京国籴米既耗积食,而七百之费兼济贫民。”时议不从。既而都下米果大贵,卒罢不行,则今日之治漕,动称改折者,其非久远之计可知矣。
古今幅员户口,莫盛於隋之大业,唐之开元。考之《隋书》: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唐开元时,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二。主富盛亦略相当,然盛未几而祸败即随之矣。宋庆历间,户至一千九十万四千四百三十四。国朝嘉、隆之时,户共一千一百一十三万四千,口共五千五百七十八万三千,而熟夷不与焉,视隋、唐、宋盛时固已过之矣。使东胜不徙,安南不弃,金瓯尚无缺也。抱杞人之忧者,能无戒於衣衤如乎?
户口生息甚难,而凋耗甚易。盖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兼以治平之时,不无盗贼之窃发,水旱之流移,而杂离之世,即欲一日无事,不可得也。况乱离之后,数十年养之而不足,而承平之世,一旦败之而有余。周自东迁以及刘项之世,分裂战争者,三四百年,长平一坑四十余万,即虫蚁蚊蚋,宁能当此惨劫耶?汉至文景,盛矣,而武皇耗之;明章治矣,而桓灵覆之;赤眉董卓之乱,黔首宁有种耶?至于典午失权,胡羯肆烈,南北分朝,兵连祸结,又二百余年,春燕巢于林木,亦可哀也。唐自贞观至开元,拊养生息,渐称繁庶,而渔阳鼙鼓一动,宗社为墟,至于黄巢之变,杀人如麻,流血成川。浸淫至於五季,其间承平无事者,可以日计也。宋之盛时,已日与契丹元昊隙,而燕云不复,淮北中失,偏安忍耻,仅抚遗民,女直侵其半,蒙古凶其终,其视汉唐规模固已不逮,而其受害之惨,使天地反覆,日月无光,三皇五帝以来之人民土地,一旦沦于夷狄,亦宇宙所未有之事也。盖自三代以来,战国至於刘项,是一劫;三国至於五胡,是一劫;中唐至於黄巢、石晋,是一劫;女直至于蒙古,是一大劫:中国之人,无复孑遗矣!故我太祖皇帝之功,谓之劈开混沌,别立乾坤,当与盘古等,而不当与商、周、汉、唐并论也。二百四十年来,休息生养,民不知兵,生齿繁盛,盖亦从古所无之事;故未雨绸缪,忧时者不得不为过计矣!
国家近边之民常苦北虏,滨海之民时遭倭患,然虏寇频而倭患少,故塞上村落萧条,有千里无复人烟者。倭自嘉靖末,钞掠浙、直、闽、广,所屠戮不可胜数,既以吾闽论之,其陷兴化、福清、宁德诸郡县,焚杀一空,而兴化尤甚,几于洗城矣。刘六、刘七破残七藩,而山东、河南为最,其他若萧乾养之乱广,蓝廷瑞之乱郧,邓茂七之乱闽,叶宗留之乱浙,阿克之乱滇,杨应龙之乱蜀,孛拜之乱宁夏,皆小劫也。而水旱灾疫,则无岁无之矣!
吴之新安,闽之福唐,地狭而人众,四民之业,无边不届,即遐陬穷发,人迹不到之处,往往有之,诚有不可解者;盖地狭则无田以自食,而人众则射利之途愈广故也。余在新安,见人家多楼上架楼,未尝有无楼之屋也。计一室之居,可抵二三室,而犹无尺寸隙地。闽中自高山至平地,截截为田,远望如梯,真昔人所云“水无涓滴不为用,山到崔嵬尽力耕”者,可谓无遗地矣,而人尚什五游食于外。设使以三代井田之法处之,计口授田,人当什七无田也。
古者,一夫百亩,无赋役租税也,故中原硗确之地,上农夫足食九人;若以今燕、齐之地论之,一望千顷,常无升斗之入者,不知当时授田之制,肥硗高下,必适均乎,抑惟其所值也?当时天子诸侯既各有疆界,不相逾越,十分之中,取其一为公田,仕者之家又有世禄之田,小国不过五十里,城郭、村落、山川之外,田之所余,亦寥寥矣。使生齿日繁,而地不加广,何以给之?吾窃意古之授田者,亦只如今佃种之类,一夫耕百亩,而世家巨室收其所入耳,未必便为世业也。
江南大贾,强半无田,盖利息薄而赋役重也。江右荆、楚五岭之间,米贱田多,无人可耕,人亦不以田为贵,故其人虽无甚贫,亦无甚富,百物俱贱,无可化居,转徙故也。闽中田赋亦轻,而米价稍为适中,故仕宦富室,相竞畜田,贪官势族,有畛隰遍於邻境者。至於连疆之产,罗而取之,无主之业,嘱而丐之,寺观香火之奉,强而寇之,黄云遍野,玉粒盈艘,十九皆大姓之物,故富者日富,而贫者日贫矣。
俗卖产业与人,数年之后,辄求足其直,谓之“尽价”,至再至三,形之词讼,此最薄恶之风,而闽中尤甚。官府不知,动以为卖者贫,而买者富,每讼辄为断给。不知争讼之家,贫富不甚相远,若富室有势力者,岂能讼之乎?吾尝见百金之产,后来所足之价,反逾其原直者。余一族兄,于余未生之时,鬻田于先大夫,至余富户,犹索尽不休,此真可笑事也。
闽田两收,北人诧以为异,至岭南,则三收矣。斗米十余钱,鱼虾盈市,随意取给,不甚论值。单袷之衣,可过隆冬,道无乞人,户不夜闭,此真极乐世界。惜其天多瘴雾,地多虫蛇,屋久必蛀,物久必腐,无百年之室,百五十年之书,无二十年之衣,故上不及闽,下不及滇也。
北人不喜治第,而多畜田,然硗确寡入,视之江南,十不能及一也。山东濒海之地,一望卤泻,不可耕种,徒存田地之名耳。每见贫皂村氓,问其家,动曰有地十余顷,计其所入,尚不足以完官粗也。余尝谓:不毛之地,宜蠲以予贫民,而除其税可也。
九边如大同,其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塞之所无者。市款既久,未经兵火故也。谚称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婆娘,为“三绝”云。迤西榆林、庆阳渐有夷风,至临洮、巩昌,苦寒之极,其土人亦与戎狄无别耳。
临边幸民,往往逃入虏地,盖其饮食语言既已相通,而中国赋役之繁,文罔之密,不及虏中简便也。虏法虽有君臣上下,然劳逸起居,甘苦与共,每遇徙落移帐,则胡王与其妻妾子女,皆亲力作,故其人亦自合心勇往,敢死不顾,干戈之暇,任其逐水草畜牧自便耳,真有上古结绳之意。一入中国,里胥执策而侵渔之矣。王荆公所谓“汉恩自浅胡自深”者,此类是也。
汉,中行说不得志於中国,遂入匈奴,为之谋主,大为汉患。宋韩范不用张元,而令走佐曩宵,兵连祸结,不得安枕者五十年。近来如倭酋关白,亦吴越诸生,累不第而入海。使非天戮鲸鲵,辽左之祸尚未艾也。故边民之处而入虏,它不足虑,惟恐有此辈一二在其中耳。
倭之寇中国也,非中国之人诱之以货利,未必至也。其至中国也,非中国之人为之乡导,告以虚实,未必胜也。今吴之苏、松,浙之宁、绍、温、台,闽、之福、兴、泉、漳,广之惠、潮、琼、崖,驵狯之徒,冒险射利,视海如陆,视日本如邻室耳。往来贸易,彼此无间。我既明往,彼亦潜来。尚有一二不逞,幸灾乐祸,勾引之至内地者。败则倭受其﹃,胜则彼分其利,往往然矣。嘉靖之季,倭之掠闽甚惨,而及官军破贼之日,倭何尝得一人支马生归其国耶?其所虏掠者,半归此辈之囊橐耳。故近来贩海之禁甚善,但恐未能尽禁也,盖巨室之因以为利者多也。
嘉靖之季,倭奴犯浙、直、闽、广,而独不及山东者,山东之人不习于水,无人以勾引之故也。由此观之,则倭之情形断可识矣!
御倭易於御虏,十百不啻也。倭奴舍大海而登陆,深入重地,已不能无疑惧,而步行易乏,其势四散,非有阵法埋伏之类,直斗力耳。若得智勇之家,帅节制之师,一鼓可平也。即闽、广乡兵,训练之,皆可用,亦不必借浙兵耳。比虏大漠之地原,自其胜场,中国之兵马脆弱,已自不敌,而悍犷之性,不惧死,不畏寒,败而复至,散而复合。及其鸟柝鼠散,不可踪迹,虽以卫、霍,不能穷其部落,况今日之孱兵庸帅哉?戚少保继光守蓟、辽日,以意制大烦,每发血毙千馀人,血肉枕籍,而终不肯退,然虏亦畏之甚,不敢窥边者二十馀年云。
夷狄诸国,莫礼义於朝鲜,莫膏腴于交止,莫悍於鞑靼,莫狡於倭奴,莫醇于琉球,莫富于真腊,其他肥硗不等,柔犷相平,要其叛服,不足为中国之重轻,惟有北虏、南倭震邻可虑,其次则女直耳。
元之盛时,外夷朝贡者千馀国,可谓穷天极地,罔不宾服,而惟日本崛强不臣,阿剌罕等率师十万往征,得返者三人耳。国朝洪武初,四夷王会图共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