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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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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杨牢,绝乳即能《诗》。白乐天七月未能言,而识之无二字,王采方能言,为贼所负,而以计自脱。此其颖异又在向者诸人之上矣。国朝洪钟以四岁举,李东阳以五岁举,皆入翰林。程敏政、杨一清俱以八岁举。而杨少师廷和以十二岁举孝廉于乡。亦二百年来所无也。
  曾子七十乃学《诗》,荀卿五十始学《礼》,公孙弘四十方读书,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授《孝经》,而皆成大儒,早慧者莫敢望焉。岂其不慧于初年而顿悟于晚岁?抑由啬于天资而胜以人力也?夫子谓“参也鲁”,而曾子竟以鲁得之,人可以资钝而自弃哉?
  晚遇则吕望八十之年,鬻熊九十之岁,楚丘七十而见孟尝,公孙弘六十而举方正。颜驷庞眉,冯唐皓首。贡禹年八十,方迁光禄;张柬之八十,以司马拜相。杜德祥放榜,曹松等五人皆七十余。时有五老之称。宋梁颢以八十二状元及第,陈以七十二探花及第,金河中胡光谦以八十三举进士。国朝钱习礼年近八十,犹在翰林。杨翥、周诏皆八十余,以长史从龙,擢拜卿贰。其他七十以上,登科第而名不显者,固不胜纪也。
  公安刘珠为江陵张相君父执,万历辛未,江陵主文衡,珠始登第,年六十余,老矣。其寿相君诗曰:“欲知阁老山为寿,但看门生雪满头。”又十余年始卒。
  奴婢亦人子也,彼岂生而下贱哉?亦不幸耳。卫青纪勋麟阁,王斌仕至太守。李善流誉于托孤,熊翘受知于潘岳。王安存祖氏之宗,都儿化阳城之德。王义身捍白刃,李鸿力给锥刀。杜亮爱颖士之博奥,银鹿佐鲁公以忠贞。近代如陈迪抗节靖难,身膏斧,独家奴来保,收其遗骸。浦江郑氏家僮施庆,执亲之丧,三年不御酒肉。此皆士君子之所难。而陶侃之海山使者,权同休崔:千牛之异人,寄迹严安,脱胡煌于雷厄,又不论矣。至于婢媵笃生名世者,往往而是,不可殚述。天固不以族类限人矣,而人顾苛责此辈,至犬彘之不若,亦何心哉?
  冯子都宠于博陆,秦宫幸于梁冀,依凭城社,亦权门之弄臣也。国朝严分宜当国,家人永年者,号鹤坡,招权纳贿,与朝绅往来,无不称鹤翁者,一御史至与之结义兄弟云。后张江陵相君家奴游守礼,势出严上,号曰楚滨词馆,诸君至为诗文赠之。通侯缇帅与往来燕饮,鲜衣怒马,据上坐偃然矣。后事败,俱诛死,嗟夫!权之所在,爱之所偏,即始兴之贤,尚有雷尚书之惑,况其下此者乎?(按江陵家奴尚有宋九、王五者。九善词翰而权不及游。五颇有识,常笑其侪所为。时有作五七九传者,七即游也。)
  奚婢之子,则无恤引赵,田文张齐;燕吉蕃郑,唐儿启汉;遥集亢宗,裴秀令望;王琨托体,恭心良贵,借胎寮友。其它名公钜卿,又不可胜数也。虞仲翔云:“天之福人,不在贵族;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其识卓矣。
  郭氏青衣捧剑,言愿为夷狄之鬼,耻作愚俗苍头。柳仲逞之婢,鬻于盖巨源家,见其主市绫罗,亲自选择,酬酢可否,则失声而仆,曰:“死则死耳,安能事卖绢牙郎乎?”夫奴婢有见解者,其学识过主家百倍,而欲强役使之,得乎?
  郑玄家婢皆诵诗书。刘琰雪白丫头能诵鲁灵光赋。萧颖士之仆爱才,死而不去。苏眉山之婢易马,感而触槐。至于近代青衣,能文章者,又比比也。
  古者,生齿不繁,故一夫百亩,民无游食。今之人视三代当多十数倍,故游食者众。姑勿论其它,如京师阉竖、宫女、娼伎、僧道,合之已不啻十万人矣。其它藩省虽无妇寺,而缁黄游方,接武远近;粉黛倚门,充刃城市。巨室之苍头使女,拟于王公;绿林之亡命巨驵,多于平民,昔人“谓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噫!何啻十而已耶?
  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听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国初犹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缙绅家居者不论也。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刃里。又有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昔秦始皇之法,夫为寄,杀之无罪;女为逃嫁,子不得母。至今日而偃然与女冠宴会之列,不亦辱法纪而羞当世之士哉!噫,是法也,谁为作俑?管子之治齐,为女间七百,徵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则管氏者又嬴政之罪人也。
  《左传》:“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艾者,牵牡豕以行淫者也。《方言》云:“燕、朝鲜之间谓之,关东谓之彘,《诗》‘一发五’是也。”故以男子之淫于它室者名之。秦始皇会稽碑作寄。今人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乌龟。盖龟不能交,而纵牝者与蛇交也。隶于官者为乐户,又为水户。国初之制,绿其巾以示辱。盖古赭衣之意,而今亡矣。然里尚以绿头巾相戏也。
  世间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受辱于里胥。不敢校者,伎与僧耳,道尼不足数也。故名伎、高僧,皆能奔走一时,流芳千古。而其猥劣顽贱,嗜利无耻者,至为悲田乞儿所不屑。然伎既以色失身,而僧亦以髡灭伦。所谓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释氏轮回之说,所以劝世之为善也,而有不足取信者,何也?不论行与否,但欲崇奉其教,则世岂无诋佛之君子,而持经茹素之穷凶极恶乎?一也。生前之吹求太苛,而死后之忏悔太易。当其生,则一物一命,锱铢报应,而及其死,则弥天之罪,一忏即消。愚民且自以为无所逃于生前,而妄冀不必然于身后,何惮而不为恶?二也。大君子之为善,原不为身后计也,至于小人,虽宪典火烈,杀人奸盗,犹不绝踵,而况地狱之眇茫乎?至于回头即岸之说,大盗巨驵,以此自文者多矣。惟圣人之言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噫,何其简而易行也!
  今之释教,殆遍天下。琳宇梵宫,盛于黉舍;唪诵咒呗,嚣于弦歌。上自王公贵人,下至妇人女子,每谈禅拜佛,无不洒然色喜者。然大段有二端:血气已衰,死生念重,平生造作罪业,自知无所逃窜,而藉手苦空之教,冀为异日轮回之地。此一惑也。其上焉者,行本好奇,知足索隐。读圣贤之书,未能躬行实践,厌弃以为平常,而见虚无寂灭之教,闻明心见性之论,离合恍惚,不着实地,以为生平未有之奇,亘代不传之秘。及一厕足,不能自返,而故为不可摸捉之言以掩之。本浅也,而深言之;本下也,而高言之;本近也,而远譬之;本有也,而无索之。如中间一条大路不行,却寻野径崎岖。百里之外,测景观星,而后得道,自以为奇。此又一惑也。先之所惑,什常七八;后之所惑,百有二三。其于释氏宗旨尚未得其门户,况敢窥其堂奥哉?至于庸愚俗子,贪生畏死,妄意求福,又不足言矣。
  以吾儒之教,譬之为贫贱所驱迫,发愤读书,期取一第,以明得意者,此佞佛以求免轮回者也。志愿已毕,自揣无以逾人,而倡为道学之说,或良知,或止修,拾纸上之唾余而刻画妆饰以欺世盗名,而世亦靡然从之,直谓上窃洙、泗之传,闽、洛不论也。此离合恍惚,自以为奇者也。至于老学究,童而习之,白尚纷纷,藉口青衿以别凡民,则亦愚庸之妄意求福者而已。其于吾儒之道,何曾仿佛梦见耶?
  三教之最失其传者,无如道家。当时老氏之教,清净无为而已。施之于治,则绝圣去智,掊斗折衡,使给绳之治,可复原以用世,而非以长生也。至于赤松子、魏伯阳,则主炼养;卢生、李少君,则主服食。下至张道陵、寇谦之,则主符录篆咒,愈趋而愈下。至近世黄冠,如林灵素者流,则但醮祭上章,祈福禳罪而已。盖不惟与清净之旨大相悖,即炼养服食之旨,驻年化羽之术,亦概乎未之有闻也。夫逢掖之口周孔,犹能论其世;髡缁之托释迦,犹能诵其言,至道流黄冠,口不绝声称太上老君矣,彼讵知柱史为何人?五千言为何物?大道上德之宗旨为何事耶?而悉依托之伯阳氏,以自立于三教之一也,不亦大可羞耶?
  高僧坐化,往往见之史传,此不足异也。万历戊申秋,长溪僧天恩者,来福州,讲经于芝山寺,一旦无疾而终,趺坐自如,略无倾侧。此余所亲见也。当天恩在时,吾辈虽从之游,未有信其高者,惟友人林熙工、陈惟秦,皆往拜为弟子。其平日苦修,余不得而知矣。又有立化者,有倒立而化者。虽自眩变相,要非空寂之教所急也。相传高僧化后,发爪皆如生时。唐僧义存没后置函中,每月其徒出之,发爪皆长,辄为剪以为常,经百余年不废。后因兵火乱,始封而灰之。墨客挥犀所载,鄂州僧无梦亦然,后为一妇人手摸而触之,遂不生。至于仙蜕,余在武夷,见其二齿、发、手指宛然如故,但枯槁耳。余每窃叹,以为释氏之教天地万物,一切归于虚无,故毁形灭性,直欲参透本来面目。其于四大色身,不过百年之暂,寄寓何为?既死之后,犹恋恋不忍舍如此。至若神仙暂游万里,少别千年,世间一切事,弃如脱履,岂复爱护其委蜕,而不令其朽腐哉?则神仙之见解反不若蛇蝉之属脱然无累矣,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谓死者为必有知乎?则鬼魅纵横冥途,亦不胜其繁扰也。谓死者为必无知乎?则梦兆ツ,祸福感验,不可诬也。圣人之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夫以为无,则何为赞其盛?以为有,则直云在而已,何言如在也?有无之间,不可思议者也。故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死一理也,人得天地之气以生,及其死而气尽矣,然有未遽尽者在也。上焉者,得正气为圣贤,为名世,死则为神为灵,亘古不磨,此即生时之显达者也。中焉者,气有春驳,根皆顽钝,倏而成形,倏而复命,自来自去,无复拘束,此即生时之齐民也。下焉者,气所钟,济恶不才,或为大厉,或为罗刹,譬之草木中之钩吻,禽兽中之虎狼,则幽冥主者,亦必有刑狱狴犴之具以禁制之,犹生人之有十恶不道,而困于圜土者也。故知生之说,则知死之说矣。
  老氏之说,终是贪生;释氏之说,终是畏死。人须到得死生不乱,方有着脚地位。宋僧有云:“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此格言也。如尹师鲁、刘子澄等,平日皆有大见解,方到得此。今人平日矢口圣贤,至临死之时,颠倒错乱,或牵恋不忍舍者,其无实学可知矣。
  死生之际,一生学问大关头也,然有名为巨儒,而处死反不及常人者。如林兆恩会通三教,自谓海内一人,而临死乃病狂丧心,便溺俱下。吾郡一缙绅广王者,平日无所闻,年逾八十,自知死期,戒训子孙,无作佛事,仍赋长诗一篇,既而曰:“明日未能便去,后日望日也,吾当以十六日去。”至期,沐浴衣冠,谈笑而逝。此岂有宿根耶?抑平日不言躬行,人有不及知耶?林之虚名,高王十倍,而死生之间,迥别乃尔,殊可怪也。
  释氏教人,临终之时,不思善,不思恶,一念坚定,直至西天。夫不思恶,易也;至不思善,则近于大而化之境矣。昔人所谓“善且不可为,况于恶乎?”然方寸之中惟此一念,既不思善思恶,此心放顿在何处?此处尚有议论不得也。
  学佛者焚身惑众,惧人之不信也,而托之火化;求仙者横罹非命,惧人之见笑也,而托之兵解。则世人恶疾而自焚者,皆佛也;丽法而正刑者,皆仙也?人之愚惑,一至于此。
  僧之自焚者,多由徒众,诳人舍施,愿欲既厌,然后诱一愚劣沙弥,饮以鸩药,缚其手足,致之上座而焚之耳。当烟焰涨合之际,万众喧阗,虽挣扎称冤,不闻也。亦有无赖贪得钱帛,临期服冰片数铢者,但觉寒战,烈焰焦灼,气无痛楚,故远近信之,布衬云集。至于灼顶燃灯,炼指,断臂,剔目,接踵相望,大约伪者十七,真者十三;为利者十九,为名者十一。皆非禅学之正宗也。
  史传所载,僧自焚者有三:其一,唐李抱真,为潞州节度使,兵荒之后,财用窘竭,素与一僧交善,乃谓之曰:“事急矣,欲借师之道,以济军国,可乎?”僧曰:“性命可捐,它何所惜?”曰:“师但投牒,言欲自焚。吾为地道,与州宅通,火发之顷,既潜身而入,彼此俱无所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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