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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狠狠地命令自己--仿佛一个无形的神明在她头顶上发出神圣的声音:沉着--冷静--视死如归……于是,她冷静下来,心不怦跳了,反而有一种投身新奇的神话般的生活的喜悦感充溢全身。当身边的人都卧倒射击时,她不想卧倒。
她举着卢嘉川送给她的手枪,一枪、两枪,把子弹射向不时抬头射击的敌人。忽然,一颗子弹从她耳边猛地掠过--她的头如果不是刚刚缩回一点,她就完了。这时已经几次向她示意卧倒的曹鸿远急了,一个就地滚,滚到她的脚下,一下子把她和小冯推倒在地,接着愤怒的低声刺向她们的耳边:
〃你们找死!?不听指挥立刻退出战场!〃
林道静伏在大树旁懵了。这是梦么,这是真的么?平生,自己长了二十四岁,除了小时候受过养母徐凤英的叱责打骂,大了,参加革命后,何曾有人如此怒斥过自己……可是她立刻清醒过来,两滴泪水盈在眶内。多么好的同志!他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我们的生命,才冒着生命危险,滚过没有屏障的开阔地来命令自己卧倒的。她忽然想起当年卢嘉川曾批评过她的英雄主义--啊,英雄主义,想当英雄。立刻脸上热辣辣的,一种对不起卢、也对不起小曹的负疚自责的心绪油然而生……但顾不得多想,因为枪声突然更加激烈。曹鸿远已经另换了位置--伏在另一棵树后瞄准敌人。片刻后,林道静的眼睛突然亮了--那是什么呀?就在对面三十米的地方,〃大下巴〃趴在小土堆上死掉了。那是小冯一梭子把〃大下巴〃打死的,两个日本兵也死了。只有那个翻译官,一个黄瘦的受了伤的中国人还在喘着气……
王永泰带着战士,消灭了走在前面的伪军。战斗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
两处的战斗刚刚结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老老少少的群众,还有不少妇女全拥上前来包围了曹鸿远、林道静、王永泰和战士们。在松树林子里,人们欢呼着、喊叫着:
〃这一仗打得真痛快!你们还没有敌人多,一下子全把狗日的消灭了!真是铁腿夜眼神八路啊!〃
〃'大下巴'见他姥姥去吧!再也不能糟害咱老百姓了--老天爷真有眼啊!……〃
此刻,一阵哭声传来,在〃大下巴〃血迹模糊的尸体前,一个老太太脱下大脚鞋子,用鞋底向鬼子的头部、脸部狠命打去。一边打,一边哀哭:
〃我那苦命的丫头啊!要是咱八路早几天来,早几天把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打死了,也不至于把你逼的跳了井啊!〃
林道静不顾浑身尘土,跑到老太太身边,把她拉了起来:
〃大娘,你女儿怎么了?她在哪儿?〃
〃她跳井死了啊!'大下巴'追她,她没法子,跑到井边上一头跳了下去。'大下巴'气的不叫人捞,还叫人往井里填土……〃老太太哭诉着,脸色煞白,倒在道静的怀里昏死过去。群众围了过来,把老太太放倒在地上。这时一个穿着军装,身材窃窕的女同志飞跑过来,急忙解开老太太的上衣,熟练地、急急地做起人工呼吸来。
道静一看是气喘吁吁的柳明,高兴得挨近她,轻轻在她耳边笑道:
〃你怎么知道这儿需要你?我们还有两个伤号也需要包扎呢。〃
柳明摇头不语,只是一起一伏地按着老太太的胸脯做人工呼吸。不过半分钟,老太太醒来了。周围的妇女们扶起她,高兴地喊道:
〃老嫂子,你看,就是这位俊闺女把你救过来啦!她也是个八路军……〃
〃哎,这两位女同志真像姐俩,怎么长的一模一样啊--都是一样的大美人……〃
道静对群众笑笑,拉住柳明的手走向松树林子。一边走,一边说:
〃是老曹在这儿指挥的战斗--大获全胜!你知道么?他就在这林子里……〃
柳明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她和两个妇女干部正在离这里六里地的黄各庄组织妇女识字班。当她听到赵各庄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知道发生了战斗。她曾给自己立下一条规则:哪儿有战斗,有枪响,就到那儿去参加救护。不管闻雪涛和有些人说她什么,她坚决这样做。她对战地救护工作有着强烈的、不能克制的热情和责任感,也许这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她要在战斗中贡献自己,完善自己,使别人对她刮目相待,其他一切,她都咬牙忍受……没想到,竟在这里碰见鸿远。她想念他,时刻希望见到他。终于天遂人愿,现在遇到了他。
她刚走进阴森森的树林里--这里是一座古坟,有一个大土丘在林子的东面,她望见曹鸿远站在土丘顶上,正在向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群众讲话。可是,他的脸色不大好,讲着讲着,忽然一个彳亍,几乎摔倒。旁边的王永泰一把抱住他,惊呼道:
〃曹--书记,你受伤啦……〃
林道静的心猛地翻腾起来--是不是他在越过空地去拉我时受的伤?
柳明更慌了,她几下就冲过人群,跳上土丘,跑到曹鸿远身边,帮助王永泰搀扶着他,把昏迷中的曹鸿远轻轻放在平坦的土丘上。
柳明迅速打开他的衣襟,一摊鲜血已染红军衣。柳明的脸色煞白了,扭头对王永泰和林道静颤声说:
〃他肋部受伤了,要赶快把他抬到村子里去。现在,我只能先给他止住血。〃
粮秣主任赵殿臣也站在旁边。那张黝黑多皱的脸上挂着泪水。
〃他--他是为搭救俺村老百姓,为打死'大下巴'受的伤呀!他是个好书记呀!〃
林道静忽然想起她刚到安定县时,常里平那平安无事的乐呵呵的笑脸,心里一阵慌悚不安,掺杂着惭愧、忿懑。
王永泰愣愣地望着曹鸿远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抱着他的头部哭声说:
〃曹--大哥……快醒醒!醒醒呀!〃
柳明见曹鸿远醒过来了,两只大眼睛定定地凝望着他,接着一只凉冰冰的手紧握住她的手:
〃我不要紧--小柳,你--也来了……〃
柳明俯在曹鸿远的胸部,轻声啜泣起来。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林道静的头脑里,不断思考着发动群众的事。各村里还有些知识青年没有出来参加抗战工作,她作为县委宣传部长,常常耿耿于怀。首先她想起,应当尽快去赵各庄看看。
自从鸿远、道静在赵各庄打死了〃大下巴〃,俘虏的伪军经过教育,放他们回到岗楼后,敌人的气焰收敛了,不敢来赵各庄烧杀报复。这一来,赵各庄成了堡垒村庄,群众拥护八路军,好些农民小伙自动参了军。村里的工作需要趁热打铁,很快建立健全各种组织。所以道静带着妇救会的小俞、柳明(小冯送信去了,没有跟着道静),青救会的罗大方和高雍雅,配合已经在那个村住着的区干部,准备把这个村的工作进一步开展起来。
粮秣主任赵殿臣告诉道静,这村子大,富户不少。有二十来个青年在外地上中学、师范,还有两个上过大学的学生,自从〃七·;七〃事变后,多半回了家。除了有几个出来参加了抗战工作,现在多半还呆在家里。这些人有的怕参加八路军吃苦,又怕八路军打不过日本,一旦远走高飞,他们舍不得离开故乡;有的虽然也有爱国思想,想出来工作,只是,家里的父母不答应,只在村子里帮助做点工作--教教书,或帮助村干部办点公事。道静了解这些情况后,觉得这些知识青年在根据地是宝贵的,应当争取他们出来参加工作。
走了二十多里,满身尘土,傍黑的时候,他们五个人来到了赵各庄。
进村后,找到村公所号了房,在一个老乡家里吃过晚饭,道静和一起来的四个县干部,加上三个区干部,坐在一条大炕上讨论怎么开展这村的工作问题。
罗大方洗过脸,剃了光头的脑瓜是圆的,两只眼睛也是圆的。上下配在一起,滚圆闪亮,好像一个大玻璃球儿在滚动。他盘腿坐在炕里面,摇头晃脑地想了一忽儿,咧开阔嘴笑着说:
〃县委副书记的意图我猜到了几分。把我和小高带来,还加上小柳,小俞,是叫我们集中优势兵力,开展这村的青年工作--首先是争取这村十几个知识分子的工作。对不对?小林,鄙人比不上诸葛亮,可,刘伯温那号军师爷还可以当当吧?〃
道静噗嗤笑了。这个罗大方,总是张嘴就逗。他说得不错,不愧是个老革命。因为他有几年脱离了组织,不然,他应该当地委书记了。
〃我听说这村里还有几个在外面当过中学教师和校长的中年知识分子,也可以够得上上层人物了。他们也应当是咱们工作的对象吧?青年学生固然重要,这些有地位的士绅式的人物,咱们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角度看,也不能忘了他们。〃道静又提出问题。并且叫大家讨论如何进行工作。
小俞接口说:
〃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开个会,给他们宣传一番:'抗日高于一切,一切为了抗日'--'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的道理,不就行了么。林姐姐和罗大方都有理论,有经验,又会说,一番打动人心的抗日大道理一讲,这些人会接受,会转向我们--转向积极抗日的。〃
〃是的!是的!〃高雍雅把背部靠在挨近窗户的墙壁上,两条长腿,直直地伸在炕席上。他接着小俞的话连连点头,〃几个月来,我们都是这样发动群众的。赵各庄的人有什么特别?还要创造新的方法么?〃自从苗虹调到分区文工团去,高雍雅情绪低落,今天还不错,积极发了言。
罗大方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好像在深思熟虑什么,一时没有开口。
柳明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言不发。那三个区干部也不发言。
林道静坐在屋地的板凳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一副严肃的胸有成竹的坚毅神情:
〃这种一勺烩的工作方法太一般化了。这样倒是省力,一切照本宣读,听不听,能不能奏效不去考虑。这样的做法我以为效果不会很大。尤其对知识分子,对上层统战人物,我认为必须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工作要耐心细致,要因人而异,抓住他们心理上的疑惧、顾虑、困难,要千方百计掏出他们心里的秘密。这样做麻烦些,要费脑筋,要了解对方,要深入对方的心底,工作当然复杂,艰巨,但是,效果会……〃
〃哎呀,你这位副书记呀,难怪是女人。女人的心像金子般宝贵;像水一般温柔细腻。〃高雍雅瞪着眼睛侃侃而谈,〃可这是什么环境呀!敌人五次围攻,根据地被敌人片片分割,日渐缩小,困难重重,要像你说的这种工作方法,还没争取到个把知识分子,恐怕咱们的脑袋都搬了家。〃
一直不说话的柳明,突然站起身,面对高雍雅,大眼睛里射出恼怒的光:
〃高雍雅,你肚子里装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垃圾呀?什么女人像金子,像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我认为林道静同志提出的工作方法是对的,嫌麻烦费事么,倒在你家席梦思床上睡大觉省事,可鬼子谁去打?〃
屋子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房东的小孙子掀开门帘偷偷往屋里瞧热闹。
高雍雅被抢白后,瘦长脸唰地涨红,噌地从炕上站起身来,脑袋都快碰到顶棚上,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你这个,这个柳明--怪不得……怀疑你,怀疑你是托--派……〃
〃小高,说这些干什么?〃罗大方一拳把他推倒在炕上,〃讨论工作,何必胡拉乱扯!难道你不了解柳明?〃
〃你这个高雍雅,跟谁在一起都得吵架。只有见了苗虹,就变得像一条秋虫儿……〃没等小俞说完,高雍雅一步蹿到地上,转向俞淑秀瞪起了眼睛:
〃什么秋虫儿--谁是秋虫儿,你简直不像个少女……〃
他的话又被罗大方打断。这位青救会主任好像有一套制服高雍雅的本领--他把他的眼镜一把抓下来,举在手里,另只手用力捏住他的尖下巴,瞪圆眼睛嘻嘻笑着。高雍雅双眼模糊,下巴痛得张不开嘴,只得忍住气,用手去抢罗大方手里的眼镜,一出闹剧变成喜剧,两个小伙子你争我夺地嬉笑起来。
屋子里的几个同志也笑了。只有柳明不笑。她一听到〃托派〃二字,就像有把刀戳在心上,清秀的脸煞白,坐在炕沿上像座泥胎,对男人们的笑闹,她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
道静的建议通过了。他们和三个区干部一共八个人,分头找那些还留在村里的学生、士绅们个别谈话。林道静分工两个人--一个是北平中国大学的二年级学生赵士聪;一个是他的父亲--国民党员,曾任过保定中学校长的赵济臣。
道静由赵殿臣领着去找赵士聪。当然,她懂得,要找儿子必须先看老子。老子不高兴,不欢迎,工作就难做。于是,女副书记就去拜会赵士聪的父亲赵济臣。
赵济臣在国民党河北省政府里当过科长,又当过保定中学校长,还是有三顷良田的地主。人不过五十多岁,清癯、精明,在他的深宅大院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