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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姐,你看孩子胖了,胖多了,也白了。这得感谢那位雪中送炭的无名氏啊!他是谁呢?多半是卢司令员吧?〃小俞一提卢嘉川,脸红了,道静的脸也红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刚刚休息一会儿,房东大娘--一个五十多岁、干净爽快的小脚老太太走进屋来,像要和她们聊天。她先看看道静的脸色,唉了一声:〃闺女,怎么这么瘦了啊!早先你的模样多水灵,可不是这样儿的。〃
〃大娘,您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道静惊异地问。
〃唉,你是俺闺女那个县的县委书记,怎么不认识你啊!我常看闺女去,见过你,那两位女同志也见过。你们不认识俺啦?俺闺女是南庄妇救会主任,抗日积极着呢。她常夸你对干部们好,关心老百姓。怎么回事,把你们几个大闺女也当成犯人啦?这是哪门子怪事儿啊?抗日好好的,工作那么好,会把你们弄起来……〃老太太沉吟一下,满脸迷惑不解。忽然两手一拍,好像大彻大悟般,放低了声音,伏在道静耳边说:〃是不是咱这地方偷偷地改朝换代了?国民党来啦?要不,怎么会抓咱共产党的干部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垂下头去,掀起衣襟擦起眼泪。
道静和小俞听愣了。闹不清老太太说话的原因,默默地看着老太太没有出声。柳明呆在炕上,也像听出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仰起头,痴痴地盯在老太太的脸上。
〃唉,闺女们,你们离开爹娘舍家在外,好不叫人心疼啊,俺--俺不想--说,老头子不叫俺说,可是,还是告诉你们吧,也叫闺女们有个防备……〃
道静悚然一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却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慢声细语地说:
〃大娘,您心眼好,把我们看成您的闺女。真是,我跟您的闺女南庄的张闺秀就是挺熟,挺要好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我们受得了,什么大灾大难也挺得住。〃
大娘终于说了。
昨夜后半夜,跟道静一同到这个村的、用绳子捆着的一大串人,有四个小伙子给拉到村外的树林子里,刨个坑活埋了。她老头子正在地里拾粪,叫他们抓住,也叫他帮助挖坑,还不许他往外说。老头子回家偷着跟老婆子说了。他说,亲眼看见这几个小伙子给推到坑里时候,土埋半截了,还喊叫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抗日战争胜利万岁!〃老太太哭着对三个女囚说:
〃要是共产党,哪能够杀害自己人呀!我跟老头子怀疑他们把你们也弄来,怕也没安好心眼……〃老太太边说边掉泪。
〃闺女们,小心点儿吧,我生怕他们也害你们呀!--他们让俺老两口子看着你们,不叫你们逃走……〃老太太双手一拍,呼嚎一声,〃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好哇!〃
似乎顾虑有人来查看,老太太说完这些话,赶快走了。
三个女囚的心,都深深沉到冷彻骨髓的冰窟里。道静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儿子。自己死了没有什么,可是儿子绝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长大,他会成为一个英勇无畏的男子汉……想着,她把熟睡在炕上的婴儿一下紧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还在他的小脸上,热烈地亲吻着,喃喃自语着:
〃儿子,我的小儿子!你可不能死!--他们不会杀死你的……你要活着,妈妈没有了,你也要活着!活在世上可以经历许多许多人生事。不能白活呀,大了,要做事!要做许多许多好事--要把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大厦建立起来……〃
小俞夺过道静怀里的孩子紧抱着,清秀的脸上同样挂满泪珠:
〃林姐姐,不要难过!就是我们都被活埋了,孩子也不会的。江华是他爸爸,他还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看,我比你们'罪状'轻,也许不会弄死我。那样,我要这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养活带大……林姐姐,请你相信我,不要难过……〃
柳明呆坐在炕上不出声。她有一个意念:曹鸿远也许早已死了,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对她不是威胁,而是诱惑,是摆脱痛苦的最好归宿。道静和小俞关于孩子的絮语,她似听见,又似没有听见。她的心真的碎了,成了齑粉,只剩一副躯壳存留世上。
过了一会儿,道静冷静了,不再牵挂孩子,却又牵挂起柳明来。这个刻苦自励,执著地爱着曹鸿远,也爱着抗日事业的好姑娘,好医生,不能叫她就这样沉沦、这样毁灭……不行,不能让她这样下去--道静想着,支撑起十分虚弱的身体,慢慢趴到炕那边,紧紧抱住瘦骨棱棱、浑身颤抖的柳明。柳明就势倚在她的怀里,十几天来,第一次哭了。
这时,道静头脑里忽然闪现出一种景象,一种遥远的,缥缈的,像梦幻却又十分逼真的景象。她抱着柳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好么?耐心听听,也许能使你的精神舒畅些--柳明,听么?〃
柳明点点头,把道静的脖颈搂得更紧。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了,好像从远远的噩梦中醒来。〃我还--活着么?〃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渴、渴,嘴唇干裂着,浑身的血液像抽干了。她尽力呼叫:〃渴,渴啊!〃
忽然一个异常温柔和蔼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
〃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了!〃
道静急忙向送过声音的那边望去,在黑暗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进微弱的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异常消瘦又异常美丽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很难转动身子,听见道静喊渴,就扭头向窗外喊道:
〃来人啊,来人啊!这屋里受重刑的人醒过来啦!……〃喊罢,那个女人又转头对道静动情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伤--要争取活下去……〃
看守似乎很听这女人的话,她要水,水来了,给她治疗刑伤的医生也来了。连给道静的饭食也把黑窝头、白菜汤改得好一些了。她是个什么人呢?道静惊奇地望着那绝美的面庞,暗暗思索。一会儿,她又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在不停地哭泣,哭喊着〃妈妈!妈妈!〃那个绝美的女人又伸出手去拉住女孩子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喘息着说:
〃是想妈妈么?小妹妹,哭--哭没有一点儿用。当年我在上海住监狱的时候,年纪小也是爱哭。可是越哭,敌人越以为你身上有油水,越是打你,审问你。后来我跟同监狱的大姐姐们学,变厉害了,不断和他们讲理、斗争,他们从此反而不打我了……〃多么温柔的声音,又是多么铿锵有力的声音。小姑娘嘿嘿笑了。道静心里也仿佛服下了一帖清凉剂。她问起那个绝美女人和小姑娘的姓名。
〃我叫郑瑾,小姑娘叫俞淑秀。她才十四岁,因为手里拿着一本红封面的书,就叫宪兵三团抓来了。〃
道静立刻爱上了这个温柔、善良又异常美丽的郑瑾。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馨香之气--一股荡漾在心之深处的幽香流溢着、散发着,整个囚室弥漫着芬芳的氤氲。
郑瑾问她是因为什么被捕的。道静说她只是个失学失业的青年,因为信仰共产主义,因为要抗日,就把她捕来了。她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向往为人类最崇高光辉的事业献出生命--我想这个日子就要到了。我准备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不要以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终点,就一定会死的。不,不能死!我们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口气。我们要亲眼看到崇高的事业在中国的实现!〃
多么摄人魂魄的语言啊!自从听了郑瑾的话,道静想活了,想坚强的活下来。
〃小俞,〃道静扭脸向也拉住柳明的俞淑秀问,〃是不是这样?你听了郑姐姐的话,就不哭了,有了斗争意志了,对么?〃
小俞一下用两只胳膊抱住道静和柳明,纯净的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对,对极了!林红姐姐真好,我永远忘不了这个高尚无私的人……〃说着,小俞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精美的小梳子,〃你看,她送给我的这把梳子,我总带在身上,一遇到困难、难过的事,我就用这把梳子使劲梳头……林姐姐,那红背心呢,你怎么不穿了?林红姐姐临终时送给你的,你当成宝贝。怎么这些天不见你穿在身上呢?〃
〃有了小孩子,身上又是奶水,又是尿水,我怕弄脏,收起来了。〃
小俞点点头。柳明轻声说:
〃林姐姐,你说下去!郑瑾就是林红吧?多讲讲她的故事,这样也可以扫掉我心头的绝望……〃说着,盈盈泪水又要滴下。
道静两只臂膀抱住两个姑娘。心里忽地浮上一种异常神圣的、好像燃烧般的感觉。现在的情况,柳明很像当年的自己--幼稚,单纯。被捕了只求一死。俞淑秀呢,比过去成长了,然而还是不够干练,更多的是天真和轻信。这时道静胸臆间陡然增长了一种责任感。林红的精神使她昂奋。她想到林红身上许多动人的事迹,这样一个夜晚,铭刻心底,她永远不会忘怀,应当告诉柳明。
后半夜了,林红忽然握住道静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热烈。道静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能自抑地流下了泪水。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郑瑾的声音又温柔又平静,〃自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白,他们不会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中央调来的党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像被人把心摘掉似的,呼吸急促地说:
〃郑姐姐,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的--我们离不开你呀!〃
郑瑾笑笑不再说什么。午后,教她的两个同伴唱起一首一九三○年前后流行在杭州、苏州监狱里的囚徒歌:
囚徒,时代的囚徒,
我们并不犯罪,
我们都从火线上捕来--
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捕来。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身体只能教他们唱了开头和最后的几句。小俞很高兴,以为郑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是夜半时分道静又被推醒,郑瑾轻轻对身边的难友说:〃我也许活不过今夜了。我真名林红,因叛徒告密而被捕。我没有玷污党,我斗争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请你们以后有机会转告党,希望党百倍扩大红军,加紧领导抗日斗争,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林红的大眼睛在暗淡的囚房里闪着熠熠的光焰。她哪里像在谈死--即刻就要死去的死,她像在谈她的快乐……道静当时清晰地浮上这样的意念:〃这样的人,也会--死么?〃她哭了。
林红脱下身上红色毛背心送给道静:〃你身体不好,穿上这个吧。〃她又把一把精美的梳子送给哭泣着的小俞……夜半时分,铁门开了,林红被拖走了。临走前,她还回过头频频向两个难友挥着热情的手:
〃告别啦!小妹妹们,好好保重!〃
讲到这儿,道静松开两个难友的手,从身边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一件鲜红的毛背心,举起来,对它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双手递到柳明的手里:
〃小柳,这是林红姐姐送给我的毛衣,我也许用不着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穿上它,你会增加勇气和力量……〃没等道静说完,柳明一头扎在道静的怀里大哭着说:
〃林姐姐,我不想死了!我要向你、向林红姐姐学习……我会继续斗争下去的--毛衣我不能要,你穿,你穿……〃
小俞举着那把精美的梳子,不住地梳头。她仰头望着两个比她年长的难友,哽咽着说:
〃姐姐们,我不怕死,不怕死呀!可是不能像林红姐姐那样死在敌人的屠刀下,却要死在咱们自己人的手里……这个,我死不瞑目啊!〃
道静把小俞揽在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革命是曲折的,也是复杂的。当年红军里不是也牺牲过许多被叫做'AB团'的好同志么?但是,我们的党不断纠正前进中的错误,革命事业依然在前进。我们就是死了,不过是被自己人开枪走了火--误杀了。我相信将来历史会给我们恢复本来面目的……〃道静说着,眼睛湿润了。孩子哭起来,她松开小俞,扭身轻轻抱起心爱的儿子,两滴泪珠滚在婴儿的小脸上。
第二天上午,道静坐在炕上,忽然感到情况有些异常。她们住室的门外,不断有人走来走去,还低声说着什么。过一会儿,房东大娘惊慌地走到道静身边,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怎么回事?屋门外有八路,大门口里也有……有个姓冯的闺女说是你的警卫员要看你。一个像当官的,把她连劝带唬地打发走了。那闺女又哭又闹,就是不叫她进来。连我们一家子也--也不让出大门了。〃说完话,大娘转身出了屋。
道静想到房东大娘说的活埋人的事,感到自己--还有柳明是不是也要有同样的遭遇?她的心一阵痉挛,立刻伏下身去,抱起小儿子。孩子半个多月了,用奶粉喂得白白胖胖的,眉清目秀的模样儿也看清楚了。道静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孩子还在熟睡着,小脸漾出甜甜的笑容。妈妈呆呆地看着心爱的孩子,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