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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显露了一下,此梦牵出彼梦的头绪来,甚至几十年前埋的伏笔,都牵连出来。
不知道人一生的梦是否在完成着一个巨大的梦。就像作家耗尽毕生写一部巨着。如果是的话,童年的梦,胎儿时的梦,中年老年的梦,便都连接起来了。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梦巨作。梦有压缩性,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压缩到瞬间。据说生命终结时,人一生的故事在脑海中梦一般回放。这是生命程序中最美妙的一瞬,一部人生巨作已然结尾,前呼后应地做一次回味。这个始于梦终于梦的做梦动物,中间那一阵子时梦时醒的人世生活,是多么地令自己回味。当消失的一切全部回来,那压缩在短短瞬间里的整个此生,已经到达了彼世。
作家干的是装订梦境的活。在梦中学会各种各样的文学表达,把各种各样的梦变成文字。许多作家天生会写作,几乎不怎么经过向别的作家学习的过程,梦早已教会他所有的文学写作方法。进入写作时,真实世界隐退了。
虚构世界梦一般浮现。文字活跃起来,文字在捕捉。在塑造编造这个世界。
唯一存在的是文字。一个文字中的世界,和现实的关系,就是一场梦的关系,也是此生彼世的关系。
文学是梦学。
《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那个无所事事游逛在乡村的闲人,是我在梦里找到的一个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梦里我比梦外悠闲,我背着手,看着一些事情发生,我像个局外人。我塑造了一个自己,照着他的样子生活,想事情。我将他带到童年,让他从我的小时候开始,看见我的童年梦。写作之初,我并不完全知道这场写作的意义。我只清楚,回忆和做梦一样,纯属虚构。
写作就是对生活中那些根本没有过的事情的真切回忆。
我无知地知道这些写作规则,不然我不会从童年写起。我的童年遇到了不幸。父亲在我8岁时死去,那是“文革”后期,母亲带着5个孩子艰苦度日,我是家里的老二,我大哥那时12岁,最小的妹妹不满1岁。这样的童年谁愿意回忆。可是,《一个人的村庄》里看不到这些苦难,《虚土》中也看不到。当我在写作中回到小时候的村庄,这些苦难被我忘记了,我写了这个村庄的草木和动物,写了风、夜晚、月光和梦,写我一个人的孤独和快乐,希望和失望,还有无边无际的冥想。当那本书完成时,我发现我的童年被我成功地修改了,我把那个8岁丧父的自己从童年的苦海中救了出来,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童年。我感谢我的文字,它拯救了我。
写作是一个创造自己的过程。我塑造了一个主人公,他却改变了我。
《虚土》是我的另一场梦。在那个叫虚土庄的地方,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加辽阔。每个人都活在别人不知道的梦里。梦是我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梦乡是我遗忘的故乡。照耀着梦的是无边的星光月光。
《虚土》里那个5岁孩子,一直在一个未醒来的梦里,怀疑自己是否出生,或者已经出生却从未长大。长大的全是别人。我的生活早已被别人过掉,废墟一样弃在荒野。我又在过着谁的生活?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一个人的百年岁月开花了。
到《凿空》时,我被一个地方的现实撞醒,写了这本书。好在这里的生活,本来就有一种不用刻意营造的魔幻味道。一个地方的真实生活,也许在别处的人看来,就是荒诞的梦。《凿空》是一部醒来的书,写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全是过去的声音。那个孤独的倾听者,耳朵闭住,眼睛张开,清醒地看着这个在母腹中曾经听到的外面世界。
梦启迪了文学,文学又教会更多的人做梦。优秀的文学都是一场梦。人们遗忘的梦,习以为常却从未说出的梦,未做过的梦,呈现在文学中。文学艺术是造梦术。写作是一件繁复却有意思的修梦工程。用现实材料,修复破损的梦,又用梦中材料,修复破损的现实。不厌其烦地把现实带进梦境,又把梦带回现实。
那个在母腹中偷听人世做了无数梦的未来人,是一个作家原型。作家孤独如母腹中的孩子。
(《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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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马湘兰:多情未了身先死
王鹤
一就这么成了剩女
画画是她们的必修课,晚明时好些秦淮名姬都能画几笔。顾媚、寇白门和卞玉京姐妹等,不约而同都擅长画兰。有的落笔狂放、飘洒恣肆,有的惜墨如金、简约寒淡。为什么她们都钟情于兰呢?我不懂绘画,不晓得是兰草的袅娜纤巧最适合女人的腕力掌控,还是它相对单纯的线条易于入门?如果联想到几千年来兰花被中国文化赋予的浓厚象征意义,可不可以牵强一点说,这幽姿逸品、清芬雅洁的君子之花,之所以被“商女”们不断描摹,一枝一叶里或许濡染着委屈、分辩与充满潜台词的向往和诉说?
当然,说到画兰,她们都超不过前辈马湘兰(1548年~1604年)。她本名马守真,“以善画兰,故湘兰之名独着”。她也擅长墨竹,通音律、歌舞,曾写有传奇《三生传》,能演全本《西厢记》,随她学戏者不少,秦淮河边有许多高足得其真传。马湘兰跟“秦淮八艳”中陈圆圆、顾媚等所有人相比,属于另类。首先,她活跃在明隆庆、万历年间,要算她们的祖母辈;她也比较幸运,没有遭遇明末清初惨烈悲凄的动荡变故,她的经历与大开大阖的政治背景不相干,更没有跟某个声名卓着的男人有什么牵连;甚至,她也不是绝代美人——从讲故事的角度来看,是单薄了点——但马湘兰的独特也在这里:没有什么肩膀拿给她倚靠,也没什么如雷贯耳的名字供她炫耀,她一直独立峭壁,不枝不蔓,本人就是自己的广告。
马湘兰容貌平常,但“高情逸韵”,“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她神采明媚,谈吐机趣,顾盼生辉,妙解风情,让周围的其他秦淮名妓都怅然自叹不如。她还豪爽重义,时时挥金布施捐赠,就连朋友出游资金困乏,她也解囊相助,颇有古侠客风范。所以马湘兰虽然收入颇丰,积累却不甚多,有时甚至入不敷出,她的金玉珠翠高档服装,常在典当铺或放高利贷的人家里。王稚登的《马姬传》说她“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常在子钱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马湘兰居住的幽兰馆花叶伶俐,清流潺湲,回廊幽深,几案精洁,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她携学生和梨园子弟以琵琶羯鼓、檀板丝竹待客,常常是繁星满天而歌舞未歇。走马章台的寻芳少年,都以不认识马湘兰为耻,必欲慕名一见以为快事。稀罕的是,她直到五十岁上,荣华少减,却风韵如故,乃至有迷情少年坚决要娶她。马湘兰只轻拂罗袖,回绝得幽默:哪有年已半百的青楼人,还要拿起扫帚簸箕当新娘子的?
虽说艺妓以色艺娱人,通常,才艺是锦上添花,姿色才是立足之本。有点难以想象,一个“姿如常人”的女子,要怎样的灵秀通透、大智大慧,才能把“气质熟女”的气场圆融饱满地支撑到底?
当然,红尘扰攘几十年,又是在那样燕舞莺歌、诗酒流连的欢场,怎么会没有情史呢?王稚登(字百谷,1535年~1612年)就跟她磕磕绊绊牵扯半生。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说王稚登十岁即能写诗,年长后更是“名满吴会间”,他还“妙于书及篆、隶”,性情也通脱,好交游善接纳,谈吐娓娓动听,令听者兴致盎然。其画作也有名气,“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蹐(蹐:用小碎步走路,形容小心谨慎)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他当年也是吴中知名书画家,以布衣诗人的身份,在公卿文士间交游颇广,如今却须得提到马湘兰才会被人注意了,这些年书画拍卖市场上还不时见得到王稚登的作品。
据王稚登的《马姬传》,马湘兰有一次被人寻隙搅扰,牵涉官司,花了巨资斡旋,仍未摆脱。他刚好去拜访她,马湘兰正走投无路,吓得披头散发,泪眼红肿。他正好有关系为她调停,得以免除灾祸。“姬叹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欲嫁、欲娶,算是感情表达的最高规格,他显然令她怦然心动。无论马湘兰在风月场上多么风光,到底是身列贱籍且漂泊无根的,难得“王家郎”既有心又有能力保护她。但,王稚登却婉拒了,他的热度无疑低得多,但闪躲得柔和而有风度:我救人于困厄中,如果因此而获利,自得姝丽,那跟陷害她的人又有多少区别呢?古代的侠义之士要是知道了,该拿匕首当胸刺我了。王稚登自己曾说他十二岁就开始游走青楼,到四十二岁才断绝此爱好,“迷花醉月”的经历既多,自然也深谙回避之道。
话说得再漂亮,她还是听懂了其中的坚决拒绝,虽然“寸肠绸缪,固结不解”,但也从此不再提要嫁他的话题。此后三十年,他们一直保持交往,书信往还,诗画酬答,礼物互赠。没有结尾的悬局最令旁观者兴致盎然,这是我等看客的凉薄,却不知当事人每时每刻的愁肠百结、千般煎熬、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也罢,如果她成为他的妾,有多少佳话经得起三十年日常生活的摩擦锈蚀呢?说不定早就相对已漠然。哪像现在,她一腔心事不能托付,反连绵持久,像老树的浓绿墨翠,深厚郁勃,封锁不住。
她称他二哥、二郎、登哥,视写信时的境况自称娇妹(她字月娇)、薄命妹或病妹。她寄信时,两人或离别已久,或头天刚刚会晤,要不即将离别。
一般来说,女人不容易洒脱地清空记忆,马湘兰显然更执拗。她是性情中人,那些离愁别绪或可望而不可即的万端心事,她表露得直截了当,毫不遮掩扭捏,如果置换成白话文,口吻语调活脱脱就是深陷情网的当代女子:“捧读手书,恨不能插翅与君一面……即欲买舸过君斋中,把酒论心,欢娱灯下。”“遥想丰神,望之如渴,心事万种,笔不能尽……会晤无期,临书凄咽。”“昨与足下握手论心,至于梦寐中聚感……连日伏枕,唯君是念。”“闻明日必欲渡江,妹亦闻之心碎,又未知会晤于何日也。”如果王稚登从家居的苏州到了南京,她信中总是情切切恳请他来幽兰馆面叙,“千万降步一面”,或“今日千万过我一面,庶不负虚待”。她一再叮嘱他保重身体,嘘寒问暖,不厌其详,絮叨得很像家人:“玉体千万调摄,毋为应酬之劳致伤元神也。”“天暑,千万珍调。”她随信相送的礼物,看得出是精心挑拣过的,又实用又贴心:手绘的兰花,亲手做的香囊香袋、绉纱汗巾头巾、扇子,乃至熏肉、酱菜。赠他太太的东西也讲究,绫罗衣料、五彩衣领、古镜、紫铜锁、香茶等等,古雅而精致。
二盛大而悲凉的谢幕
马湘兰去世前不久,万历三十二年(1604)王稚登七十岁生日,他想起跟她承诺的苏州之会已将近三十年未践约,邀请她秋天东来。算起来,他们不曾见面已经十六年了。马湘兰巴不得这一天呢,她手笔很大,带着一队美貌娇俏的歌儿舞女,携舟从金陵前往苏州。他们居于王稚登的飞絮园,欢歌曼舞、燕饮累月,为他置酒做寿。据王自己描述当时的场面:“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总之,是车马拥道、宾客盈门、弦歌不绝、脂腻香浓。这漫长隆重的寿宴排场之宏大,画面之绮丽,成为苏州自吴王夫差时代后难得的盛事,当地人啧啧称奇——自然,也相当能满足王稚登的虚荣心。
这时节,马湘兰虽然年华不再,但“风情意气如故”,妆容依然一丝不苟,鬓发也浓密如云。王稚登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你还像夏姬那么娇媚,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夏姬是春秋时郑国公主,美艳冶丽,传说她“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那些裙下之臣也多死于非命。申公巫臣是楚国重臣,当楚王君臣争相纳娶夏姬时,被他以如簧巧舌,先晓以江山道德之大义,后语重心长地劝阻:夏姬曾使丈夫去世,儿子死于非命,陈国君臣或死或逃、国家几乎灭亡,是不祥之人。一番话居然把别人劝退了,结果他自己却精心设计,借出使的机会,辗转带着夏姬逃往晋国。夏姬后来成为淫逸美人、常青狐狸精的代名词,申公巫臣为得到夏姬,处心积虑,两面三刀,则类似伪君子。
夏姬与申公巫臣的女儿长大,也有倾城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