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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更有力量和作用。还有《离骚》,它写满了自然之美;甚至连《瓦尔登湖》,也不是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种“自然生态文学”。再近一些,就说孙犁和汪曾祺吧,他们的柔美篇章里有多少大自然的描写。他们自己和笔下的人物,都是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中呼吸的生命——他们的这些作品因为真实自然和格外饱满的生命内容,才让我们更加感动,并能够长久地记住。
对比一下,我们就能够很容易地将不同时期的文学质地区别开来:以前的人对于大自然的情感是难以分离的,是混沌无界的,是沉浸其中的;人对自然的歌颂或牵念不是出于无奈之情,也不是因为逼迫而生出的责任心,更不是出于对物欲的关切而推导出来的功利心;那时的“生态文学”如果有的话,当是更纯粹和更高境界的,因而也是更为激动人心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白这不仅仅是在谈论“自然生态文学”,而是忧虑我们现代人的生命质地、不同的质地所呈现出来的不同情状、网络时代文学中的生命伦理问题。
如果说梭罗隐隐表露了对于现代化即将来临的恐惧和深忧,那么现在已经再也找不到“瓦尔登”了,我们已经陷入无可逃遁的绝境。我们在尝试追问:我们文学中一以贯之的强大的人道力量、我们追求真理的恒心,今天能否恢复?在这种修复中,我们可能会对物质主义保持一种戒备,这并不难;难的是其他,比如我们怎样还原和追溯浑然一体的思想境界——人对自然拥有了“现代”理解力之后,还能否寻求和借助生命中的本能力量?这种力量由于没有了简单和直接的责任与功利,从而具备了更深更强的文学感动力。
因此我们才注目那只午夜来獾,稍稍留心它的行迹,体味一下它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它的沉默和羞涩到底来自哪里、因为什么?
(2010年9月24日于哈佛大学)
(张炜着:《午夜来獾》,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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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历代史家眼中的汉武帝
景凯旋
中国历史上,堪称盛世的时代不多,其中汉唐盛世最为人津津乐道。但是,要论汉朝盛世,其实应是国家无事、民给家足因此而缺乏宏大叙事的“文景之治”,而不是文治武功的武帝。
经过汉初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汉武帝初期,京师国库的钱积累到巨万,钱用都用不完,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库存粮食吃也吃不完,堆在仓库外面,最后都腐烂了。国家法律十分宽松,百姓富裕安定,人丁繁荣,首都长安人口就达到一百万。
国力的强大,给了汉武帝施展雄才大略的机会。在军事方面,他主动派遣卫青、霍去病数度征伐匈奴,又派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在南方灭掉夜郎、南越,建立西南七郡;在东方灭掉卫氏朝鲜,设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在政治方面,他废藩置县,加强中央集权,实行严刑峻法,特务统治。在文化方面,他采用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太学,立乐府。其煌煌功业为后世历朝君主所艳羡。
然而,历代那些一流史家却不这样看。中国史官都是秉承儒家价值传统,尤其在经济上主张政府少干预。所以,看看他们的评价是很能增长见识的。
对于汉武帝的一生,班固《汉书·武帝纪》赞辞只称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称赞其举俊茂,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等文治事业,而对汉武帝的煌煌武功则不赞一辞,并称:“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在秉持儒家观念的班固看来,国家的强大,首先应当是民生的安定富庶,而汉武帝虽有雄才大略,却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终于使得汉朝繁荣经济濒临崩溃。
汉武帝对匈奴用兵,解除北方边患,这本来是属于正当的措施。但汉军一直打到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境内,或为了抢夺汗血宝马,就发兵讨伐大宛,那就很难说是自卫战争了。反过来说,这样的战争就只会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由于连年对匈奴用兵,加上汉武帝本人酷好神仙方术和奢侈享受,大兴宫殿,浪费无度,国家财政很快便濒于崩溃。为了筹措庞大开支,王朝政府便只能加重徭役,致使农民大量破产流亡。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齐、楚、燕、赵和南阳等地都爆发了规模不等的农民起义。
为了聚敛财富,武帝还实行“算缗”、“告缗”,凡申报税负不实的商贾,充军边疆一年,并没收其财产。为了怕商贾有所隐瞒,还鼓励民众检举揭发,“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即把没收的财产奖赏其一半。这政策一出台,全国人都起来纷纷举报,中等以上商贾几乎都遭告发,倾家荡产,天下财富均归王朝政府。
汉武帝还依靠桑弘羊等人实行盐铁官营、酒榷(酒类专卖)、均输等政策,与民争利。但官营垄断行业往往效率低下,官员利用职权贪污腐败、欺压百姓的情况日益严重,导致百姓怨声载道。据《汉书·食货志》记载:“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黎民重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功费愈甚,天下虚耗,人复相食”。政府垄断经营、压制民营商业的结果是,财富更加集中到那些大官吏手中,而均输政策并没抑制住物价,反倒是物价飞涨,百姓更穷,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汉武帝末期,全国人口竟至减少了一半。
汉武帝是个明君,但也是个暴君。他刚愎自用,残暴多疑,而且还迷信巫蛊。太子被杀,两个皇后或被打入冷宫,或被迫自尽。他任用酷吏张汤,最早发明腹诽罪。而汉武帝最受后人非议的,就是阉割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家司马迁。
如果翻看《史记》,我们就会发现,“隐忍苟活”的司马迁在《史记·孝武本纪》中只是记载其信用方士,四处求仙事,对其政治功业甚少叙述。唐史家司马贞更是在《史记索隐》中评汉武帝“疲秏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俯观嬴政,几欲齐衡。”将汉武帝与秦始皇相比,可以说这样的评价是很严厉的,体现了中国史官的儒家传统价值。
另一个伟大史家,宋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对汉武帝的评价同样不高,他称汉武帝:“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认为汉武帝奢侈无度,严刑峻法,完全就是个秦始皇再世。之所以汉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没有重蹈秦始皇的覆辙,原因只在于汉武帝“晚而改过,顾托得人”,及时调整了政策。
所谓“晚而改过”,是说汉武帝晚年下《轮台诏》,自称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强调“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后人因此称此诏为中国皇帝的第一个“罪己诏”,但此诏并非真正有所追悔,而是他深知行将就木,积怨甚多,太子尚幼,必须做个表态,以抚慰庞大的官僚群体。为此,他首先处死太子生母、宠妃钩弋夫人,以免他死后出现太后专权的局面;其次托霍光辅佐太子,这就是司马光所说的“顾托得人”。《资治通鉴》载:“武帝之末,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昭帝时桑弘羊与贤良文学的大辩论,便是围绕要不要与民争利的问题,结果也只是取消了酒类专卖。汉朝终竟走向了衰微。正如班固在《汉书·食货志》里所说:“物盛而衰,固其变也。”事实上,汉武盛世、唐朝开元盛世,最后都成为了由顶峰后走向衰微的转折点。
前几年曾有新闻报道,专家经过对汉武帝陵的考察,已经探明大中型陪葬墓一百二十余座。此外,还发现了修陵人的墓地,面积约四万平方米,估计埋葬尸骨在两万具以上。当时正是“汉武热”方兴未艾的时候,影视剧《大汉天子》《汉武大帝》相继热播。看了这篇报道,我只有一个感觉:如果百姓不能享受到盛世的繁荣,反而因盛世而受苦,这样的盛世与百姓有何关系?
(《南方都市报》2011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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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溥先生的杖头小手卷
董桥
1963年溥心畲在台北逝世那年我还在台南求学,一位老诗人老前辈悠悠说了这样一句话:“玩溥心畲字画,玩的不是字画是学问!”诗人前辈是我中学时代钟老师的诗友,家里珍藏许多溥心畲的小诗笺、小册页、小手卷。
上世纪50年代还替钟老师求得溥先生一双小对联,长年挂在钟老师借月山房书斋里。“你记住了,”前辈说,“溥先生的袖珍书画最精绝,最耐看,最矜贵!”
我听话,真的记住了,五十年来邂逅溥心畲小字小画细心看,细心学,细心买,藏的不多,爱得深沉,家里大画大字老了都卖了,只剩溥先生的巾箱小品舍不得放手。说不上玩学问:玩的是旧王孙旧才人笔底那一庭愁雨,半帘风絮。
故友江兆申先生是溥心畲的学生,他来我家看到溥先生小小一幅泥金笺松岩高士图说,那是他老师心中供养的明秀和浑厚:明秀不难,难在浑厚;明秀是笔墨,深厚是气势,笔墨靠积学,气势靠天纵,最紧要是书法精了画才有笔墨可观!我听了一下子省悟墨影里玩学问的消息。上一辈人考究,顶真。
溥先生说天纵,说天从,说的是天所放任的聪明,天所赋予的多能。启功先生说溥心畲绘画造诣是天资所成,天资远在功力之上。早年我搜得溥先生一套双钩设色《秋园杂卉》册页,启先生和江先生都给我题了长跋。我问启先生那么精确的笔墨算不算功力?启先生说:“技法是功力,这样的布局这样的设色,那还是天资!”技法老练的画家画双钩花卉确实画不出溥先生画里的诗意诗境,启先生说他看了高兴,怀旧,题跋里抄录了好几首秋兴。
这本册页我的医生朋友何孟澈喜欢,请了国内竹刻高手刻成一块块留青臂搁,惟妙惟肖,不输旧工。我看了也高兴,也怀旧,册页索性依了孟澈卖了给他:
我老了,他年轻,溥先生的精品归他接着供养意义更深更远。寒舍还有一些溥心畲诗词小笺真迹,更有一册溥先生抄录唐诗联语的寒玉堂手稿,行草焕发,批注累累,是早年台湾师范大学一位教授的旧藏。教授说翻一翻翻得出溥先生偏爱唐朝哪些诗人哪些诗,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很多,柳宗元也有,那是溥先生劝勉少年启功要他好好细读的唐代诗家。溥先生的诗词周弃子赞了又赞,《寒玉堂诗集》和《凝碧余音词》我孜孜硬啃,沉郁的像工部,清秀的像辋川,那些长短句倒是宋人气派了,偶然录进他的画作越见古媚,灵秀。
几十年了,我无缘亲炙溥心畲的小手卷。上世纪80年代从英国回来看到大雅斋黄老先生珍藏一件《瞿塘归棹》,9。3厘米高,74。6厘米长,设色绢本,冯康侯先生壬辰(1952年)年题引首,真是挂得上杖头的小卷,太好了。
陆放翁说“杖头高挂百青铜,小立旗亭满袖风”,钟老师教过我袖珍手卷册页也叫杖头清玩,真诗意。我频频恳请老先生相让,老先生频频婉辞,说溥儒这样小巧的手卷存世太稀少了,舍不得分离。老先生高龄辞世,小手卷遗留给黄家千金,黄姑娘不久迁居美国,我的瞿塘之恋显然越加渺茫了。上个月上旬,黄姑娘忽然传来消息说小手卷和张大千牡丹都交给纽约苏富比拍卖,过不了半个月她邮寄的图录也到了,阔别多年她还记挂我的夙愿,我很感念。
图录上小手卷估价美金两万到三万,开拍之日听说竞投热闹,落槌价却比张大千牡丹便宜一截,也算可喜,在大陆在香港拍卖一定轮不到我买,毕竟有缘。《瞿塘归棹》品相跟当年一样美好,长长一卷壁立悬岸,湍急江流,树斜棹摇,折笔是刚,转笔是柔,锋头亦阴亦阳,那是江兆申说的非工书法必不能至了。卷尾溥先生行草题了五言绝句两首:
盘峡乱流中,牵舟百丈空。
舟人望云雨,愁过梵王宫。
岸树连云合,川舟引峡长。
还如杜陵客,五月下瞿塘。
下款署“心畲并题”,钤“旧王孙”朱文印,随后又加题“慧吾先生属”
五字。这两首诗寒玉堂诗集《西山集》里有,题目用《岚峡行舟》,共三首,画中只见两首。第二首第一句书中是“鸟道逸云尽”,画中是“岸树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