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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缓步而来,在他对面撩袍落座。伸手端起茶盏,微微眯起了眼:“皇上这手煮茶的功夫,真是越发精湛了。”
“先生过誉了,”君于远低头抿了一口,唇齿间的馨香久久不散,确实是上等的新茶。
萧霖放下茶盏,单刀直入道:“皇上不惜动了密诏约在下前来,是为了宫中遇刺之事?”
“不错,”君于远颔首,低问:“先生为何插手?”
“谢家如今还不能动,”萧霖简单明了地答道。
君于远挑眉,笑了:“确实尚未到时候,只是先生这番所为,莫不是偏袒于那位苏采女?”
“皇上若是这般想,便是罢。”萧霖淡淡应着,又道:“据闻苏采女一手琴艺非凡,不知何事能聆听一番?”
“此事不难,五日后便是宫中赏花宴。到时,定会命苏采女抚琴助兴。”君于远微微一笑,一锤定音。
萧霖却摇头:“刻意而为的琴音,总是欠缺些味道。”
闻言,君于远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先生的意。”
这日酉时初,百花赏宴便摆在了御花园。
即便后宫刚刚经历了一番血腥之事,骤然少了一位主子,却依旧不能掩盖住忙碌的宫侍们眉梢上的喜色。
毕竟,或许不久之后,那空置的端德殿又将迎来另一位主子,如同朝起夕落那般平常。
小月双手捧着嫣红的薄纱缎裙,一旁的小日子则是将琳琅满目的饰品呈上。三五位宫婢伺候在侧,就等着在院前昏昏欲睡的主子起身。
苏言倚在软椅上,懒洋洋地半阖着眼。
听闻稍后苏宝林亦会抱恙出席,她即使想再窝在琼华殿不出,看怕也寻不着藉口了。
满是虚假、试探和须臾奉承的宴席,苏言前生陪同君于丘几乎日日被邀,却又不得不去,早已厌恶至极。
只是在赏花宴上,还能跟君于远见上一面。
思及此,苏言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让众人梳洗换衣了。
盛装打扮后,她盯着镜中那张明艳动人的容颜,只觉越发熟悉。
若非有苏贤在,再过一段时日,自己往日那张平凡清秀的面容,她怕是会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忘却。
苏言与苏宝林面对面时仍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不知苏贤侍寝,君于远对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容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感激谢昊。
不管谢家将苏贤送入宫意欲何为,起码那张脸足以令君于远不会彻彻底底地将她忘却,不是么?
苏言踏入御花园,远远望见苏贤柔若无骨地倚在君于远的身旁,两人悄声低语,举止亲密,让她的心禁不住一揪。
撇开脸,对上谢昊直视而来的目光,毫不忌讳的神色令苏言蹙起了眉,低下头随着领路的宫侍在新帝右下首的位置落座。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满嘴辛辣的味道让苏言险些失手打翻杯里的酒。
她的案前居然会出现烧刀子……
苏言眨眨眼,将双眼被辛辣逼出的湿润压了下去。
抬头瞥见君于远身边的苏贤一双丹凤眼褶褶生辉,她抿了抿唇,未曾多言。如此儿戏的恶作剧,上不了台面,苏言亦不打算跟这位苏家二小姐计较。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御花园内一片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大臣皆是微醺,三两人或细细交谈,或专注于美艳的舞姬曼妙的舞姿。
见天色渐暗,苏言不打算在此耗下去。
且不远处谢昊如影随至的目光,也令她浑身不自在。
正琢磨着借口退席,却见李唐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说是皇上有请。
苏言略略睨了眼仍旧跟苏贤低声谈笑的君于远,朝李唐微微颔首,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御花园。
“苏采女在此稍坐片刻,皇上随后便到。”
说完,李唐转身便走了。
苏言环顾四周,没想到她会被带到君于远寝宫的偏殿。
从侧门走出,一大片妖艳夺目的木槿花正值盛开。枝繁叶茂,满树的花骨朵有淡淡的紫,有如雪的白,还有艳丽的红,美丽至极。
殿外的丝竹之声隐约飘来,苏言暗忖着赏花宴结束尚早,君于远怕是要耽误些时候才能前来,不由抬步穿过侧门,走向了那片花海。
花瓣随风而散,落了她一身,浅淡的馨香令人心旷神怡。
苏言伸出双臂,掌心向上,捧着手里的落花,愉悦地笑了。
君于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残霞夕照,金色的明华落了苏采女一身,勾勒出明艳的侧脸,说不出的惊艳。
他脚下一顿,故意弄出些声响,引得苏言警觉回眸。
沉静的眼眸在君于远身上一瞥,她矮身一福:“苏言参见皇上。”
“平身罢,”君于远抬袖指向石桌,淡笑道:“白玉琴在此,苏采女替朕的剑舞奏乐如何?”
“是,皇上。”念及此地极少人经过,苏言颇为放心地在石桌前坐下,指尖轻轻滑过琴身,仿佛还能感觉到白玉琴重新回到主人手中的喜悦之情。
她抬头见君于远从腰上抽出软剑,略略思索,指下响起铮铮之声。
似是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又像是飞掠而下三千尺的瀑布,恢弘、壮观、气势如虹。
苏言的十指仿佛给白玉琴赋予了生命,激荡琴音倾泻而出。熟稔的指法,专注而欢喜的神情,那双素来沉静无波的眼眸流泻出耀目的光亮……
说是光彩夺目也不为过,君于远望着她,在越发高昂的琴曲中只觉热血沸腾。
还道女子只识风花雪月,他也不期望苏采女弹奏出的靡靡之音。此次,却大为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如此,又怎能给她比了下去?
君于远收回视线,执剑而起。
在苏言眼中,他舞剑的身姿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又如行云流水,潇洒英武。
她的唇边,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丝弧度。
一琴一剑,如梦似画。
不远处隐匿了身影的白衣人,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双拳。
萧霖闭上眼,靠在石墙前,感觉到原先犹若死灰的胸口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琴音飘入耳中,一指一音,熟悉得就像是从他身上剥离去的一部分。
还记得当年自己无意中发现这小乞儿有一双能奏乐的纤长十指,一时兴起便救下了。待梳洗干净后,才发现竟是一个清秀的女娃儿。
此女不但有一双适合抚琴的手,对于听过的乐曲,总能很快记下。
见状,萧霖惜才,也便留下了她。以管家的“苏”为姓,取“言必有物”的第一个字为名。
从此之后,苏言便是他的入室徒弟,也抛却了作为普通女子的身份,成为萧门之人。
萧霖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双眼禁不住的酸涩,心底默默地念着。
言儿,他的言儿……
还记得小小的苏言头上扎着总角,认认真真地在琴前坐上五六个时辰,只为了熟悉宫、商、角、徵、羽,得到他短短的一句赞赏。
还记得那双手总是被琴弦磨得红肿刺痛,她每晚含着泪抹了药,第二日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练习。
还记得当年他大意中了暗算,十二岁的苏言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三日三夜,待萧霖好转,她已是累得病倒了。
还记得某一天,他不经意地发现,曾经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童,也拔高到了他的胸口。亭亭玉立,虽一直穿着宽大的男衫,一颦一笑却已有了少女特有的风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霖的目光偶然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女身上。除了师徒之恩,其间还多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情愫。
萧霖以为,苏言会十年如一日地陪着他,却在那一天让她选择效忠的主子时,瞥见了苏言眼底不一样的光亮。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自己要终究慢慢失去。
萧门是凌驾于其它,紧紧握在皇帝手中的棋子。身为门主看似风光,却被束缚了重重枷锁。
萧霖不愿苏言走上他的路,在深陷下去之前,抽身而出。
却没有料到,分别的时刻会这么早来临。
仅仅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萧霖转过身,再度雷厉风行,将君于远推上明国的最高处。
毕竟,这是苏言的愿望。
之后,他执意放弃萧门门主的身份,请辞而去。
报了恩,遂了愿,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却不在了,留下又有何意思?
远处的琴音一转,缱绻缠绵,似是在低声娓娓诉说。
琴声能表达人心……
萧霖听出了其中不悔的,执着的情,低下头,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言儿还是忘不了,仍旧要重蹈覆辙。
萧霖不知自己在那偏远的一隅站立了多久,待回过神来,天已擦黑,夜幕低垂。
石桌上空留一张白玉琴,苏言早已悄然离去。
他缓缓走出,盯着琴身,脚步是难得的沉重。
君于远收起软剑,抬眸一笑:“苏采女的琴,先生觉得如何?”
萧霖盯着他,神色复杂,却依旧开口赞许道:“指法娴熟,琴曲婉转动人,自是……极好。”
君于远笑了:“若是苏采女知晓明国第一琴师给与她如此高的评价,恐怕要受宠若惊了。”
“明国第一琴师并非在下,”萧霖面上似笑非笑,摇头答道。
他的启蒙琴师曾言,自己的琴音毫无偏差,没有丁点错误,完美无瑕,但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萧霖的琴只是琴,却唯独没有情。
君于远好奇,问:“有谁的琴艺比先生更厉害?”
萧霖笑而不答,却有种难以自已的苦涩。
极难操控的七弦琴,高超的琴艺,琴声中浓烈得久久化不开的情……
明国第一琴师,苏言当之无愧。
出宫(小修)
自从那一日两人奏曲舞剑,君于远便时常到琼华殿小坐,或听苏言的琴曲,或烹茶品茗,合意融融。
宫香怡一死,两位奉仪又毫无靠山,在后宫算得上是苏家两姊妹的天下。
只是这一弱一病,显然非长寿之相。加之,这苏家两人均是谢府送入,更令众人忌惮。
生怕谢家坐大,朝臣蠢蠢欲动,几番上折子恳求再度选秀女入宫,被君于远久久压下。
毕竟苏言性情沉静,聪慧却识大体。苏贤有城府,身后又得高人相助。两人相争,势均力敌,总归是让后宫平平静静。
君于远暂时不能动谢家,也便静观其变,不急于打破此番平衡。
没有想到的是,事隔几天,萧霖一脸凝重地约他在树林中会面。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皇上,李霜病重。”
君于远一怔,随即皱起眉头:“我这就派几位老御医立即前去救治。”
“皇上,”见其转身要走,萧霖叫住了他:“李霜的双眼已经哭盲了,如今也是积抑过深,非药石能救治的。”
“先生以为……该如何是好?”君于远想起那位在送葬时,始终红着眼,却没有落下一滴泪的坚强妇人。李霜是苏言最敬爱的乳娘,若是出了事,他如何跟九泉之下的言儿交代?
“皇上可曾听闻,琴音能悦人,也能救人?”萧霖目光一转,落在了御书房被珍视地用绸缎裹好的白玉琴上。
君于远会意:“先生是想让苏采女在霜姨跟前弹琴?”
顿了顿,他迟疑道:“如比,会不会触感伤情,令病况加重?”
“只因她心心念念,无法释怀,这才落了病根。”萧霖唇边微不可见地扬起一丝涩意,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君于远沉吟片刻:“霜姨无法长途跋涉,只能由苏采女秘密前去。”
李唐不能离他左右,若是其他人,他并不放心。
毕竟如果苏言在半路走漏了消息,宫妃擅自离宫,可谓大罪。
到时候,则给了朝中那些顽固大臣一个再度塞女子入后宫的藉口……
“皇上,在下愿护送苏采女一途。”
出乎君于远意料,萧霖竟然主动包揽此事。
只是有先生在侧,他更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登时应下:“那么便有劳先生了,出行不宜人多暴露了行踪,我就让陈瑾与你们一并同行。”
三人行,也是避免了萧霖与苏言孤男寡女的境况,免得事后引来非议。
再者,琐事有陈瑾代劳,有他打点,也免去了路上许多麻烦。
君于远小心翼翼地把白玉琴交到萧霖手上,颇有些恋恋不舍:“事不宜迟,先生明夜亥时便出发罢。”
是夜,苏言仍沉浸在几日前的琴韵,回忆起君于远犹若蛟龙的身影,淡淡笑了开来。
突然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她尚未看清来人,只觉颈上一痛,便失了意识。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内,身下的柔软,以及盖着的锦被,可见这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她坐起身,望见车外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华,隐约可见为一掠而过的荒凉景色——她蹙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