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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考试的成绩有一门不及格,他将离开这里不再管她。那一年阁子正念初中二年级,他虚张声势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形象,他看着这个在他虚弱的威慑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孩,一瞬间,他的伪装土崩瓦解。他对着她叫喊着: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爸爸要是看到你这样,他会伤心的。
那一刻,疯狂的眼泪涌出幼小的女孩那双一贯空洞的眼睛。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眼泪,奔涌而出。
从此以后,阁子成了蓝蔻的家长。
期末考试,蓝蔻的成绩册上已经没有了红色数字,尽管大部分都六七十分,但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她的音乐成绩依然一百分。那天,阁子把母亲给他买菜的钱扣出两元,买了一块麦其凌裱花蛋糕。阁子托着一小块蛋糕走进家门,对着蓝蔻说:蔻蔻,你看这是什么?
蓝蔻看到了,那是她每天经过的食品店柜台里摆放着的,犹如艺术品一样的一块蛋糕,那块长方形的小蛋糕上顶着一朵乳白色的奶花,它在阁子的手掌心里稳稳地端躺着,美丽得象童话故事里公主头顶上的花冠。
那天晚上,阁子听见在水池边洗碗的蓝蔻轻轻哼唱一首歌: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
锅碗轻轻碰撞,轻巧婉转的曲调传来,低弱,却清脆通透。阁子从未听过蓝蔻唱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音乐能考一百分。她细小的声音传进屋子,如此清亮美丽,那小小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忧伤,象一条溪流淙淙经过,清冽透亮的水珠溅湿了每一个路过的人。
阁子和蓝蔻象一对小夫妻一样在菜场里逗留许久,买完菜回家,他们又一起做饭。
吃饭时,他们开了一瓶啤酒,透明玻璃杯里注满了晶莹的液体。阁子举起杯子说:蔻蔻,愿你一切都好!
他们把整杯啤酒一饮而净,两个人的嘴角边都糊了一层白色的泡沫。
阁子埋头吃菜,用筷子夹着蒜子鳝片和油闷竹笋,大口大口地吃,低着头吃得很专注很努力,因为用劲咀嚼,脸部的肌肉不断地鼓动,平静的面容里有着一丝激越。蓝蔻看着他,直到他聚精会神的咀嚼暂告段落,她试探着问他:阁子,六年了,你没有回来过,这一次为什么要回来?
阁子放下筷子,拿起啤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笑了笑说:蔻蔻,我来看看你,还想去看看妈妈,我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阁子,要结婚了!
蓝蔻的父亲去世三年后,阁子母亲嫁给了上海远郊的一个养鸭子的农民。那个黑而壮实的养鸭专业户拥有五百只鸭子和一幢被农田包围的二层小洋楼,母亲去了那处空气里充斥着新鲜鸭粪气味的地方,那里有着明净的池塘和一望无际的田野。
养鸭专业户来接母亲的前一天,母亲在饭桌上表现出少有的沉静,她用平稳的声音告诉她面前的两个孩子:我要结婚了。
对结婚这个词汇,蓝蔻无法确切地理解,她只听到母亲说:我要结婚了。
这个曾经二度结婚的女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气,她平静地说“我要结婚了”,就象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结婚的意义,在这个女人身上只表现为一次短途的旅行,于她而言,这样的旅行已经历过两次,每一次,她以为自己走上了平稳而长久的婚姻之路,然却总是复归孤寡的原地。现在,她又将踏上一次新的短途旅行,她作好了不久以后依然回归的准备,而恰恰这一次,她却没有在半途中被抛离而回。
她结婚了,离开了石窟门的家,阁子,却留在了蓝蔻身边。
第三天 因为平静,所以结婚
马越的电话在五月的第三天早晨打进蓝蔻的家。电话铃声是一段轻灵的《雪绒花》,叮当叮当的乐曲把熟睡的人带出梦境。
马越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快乐,看起来他没有因为前天蓝蔻在外滩演出后的不告而别生气。他高亢的有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几乎穿透话筒,阁子躺在地铺上都能听到。
“蔻蔻,出来玩吧,我们去东方绿舟,好不好?”
蓝蔻看了一眼睡在地铺上的阁子,他的整个身体覆盖在蓝条纹薄被子里,露出一簇黑色的头发。蓝蔻对着电话机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想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以稀薄的光亮映出蓝蔻脸上的一丝无奈,阁子躺在被窝里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一下,象一条裹着茧子的巨大虫子,用一种禁锢的微弱活力表示他的存在。
挂下电话,蓝蔻去卫生间,洗梳完了再回到卧室,阁子已经穿戴整齐,正跪在地板上叠被子。瘦高的男人,用坚硬的膝盖跪在地面上,犹如一棵折断的树。他用他很大的手掌抚弄着叠好的光滑的被子棱角,骨关节突出的手指,有些微黑的肤色。一副男人的骨架,一双粗大的手,他就那样低头忙活着,动作熟练。从很小的时候起,阁子就学会了操持生活。洗衣服,收拾房间,用母亲给的有限的钱维持底线的日子,稍有积余,便带着蓝蔻步行四十分钟从虹口到南市的城隍庙,吃那种一客十二个的南翔小笼包子。
拥挤的点心店里,阁子让蓝蔻站在一张方桌边,等着别人吃完后让出位置。整个包子店里充满了米醋、猪肉和汗水的气味。蓝蔻看着买筹子排队等候包子出笼的阁子,细瘦的男孩随着队伍缓慢前行。他不断回头看站在某一张方桌边的蓝蔻,每移动一步就转过脸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希冀、鼓励和安慰的笑。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细微而贫瘠的快乐已经不能满足他们?
蓝蔻看着跪在地板上低头收拾床铺的阁子,眼睛里忽然布满了新鲜的酸痛。阁子抬头看她,他牵动嘴角笑笑说:干吗盯着我看?
“你还是那么能干。”
“这么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干,这种家务不在话下。”轻描淡写的语言,在蓝蔻听来却是一个大男人的倾诉,带着一些自嘲和委屈的倾诉。
阁子把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抱在沙发上,直起身体说:蔻蔻,还傻站着?今天给我吃什么早餐?
“南翔小笼包子,好吗?”
阁子打了一个响指高兴地说“太好了!好多年没吃了,想呢。”
超市里买来的速冻小笼包子,味道无法与多年前城隍庙里的相比,有些僵硬,肉馅也不鲜美,佐以瓶装镇江香醋,价格贵了不少,但少了那种从小瓷壶里倒出来的米醋的纯酸纯酸的味道。
阁子还是吃得很尽兴,快速并且有些狼吞虎咽。凡俗的人生,连一餐早饭都可以给予人无限的安慰,不是为了一份记忆中美味的小笼包子,而是这形式上的吃食背后,隐藏着几许微弱而动人的回忆。任何现时的奢华,都无法匹敌记忆中的美好。
吃完早餐,阁子说:今天,我想去看看妈妈,蔻蔻,你和我一起去吧。
十多年前,母亲嫁给了远郊的那个养鸭专业户,这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在离开石窟门的家之后,依然每个月提供生活费给阁子,还有蓝蔻。那些钱实在为数不多,但已经可以维持两个孩子的生活。这个女人并不懂得自己身上担负着什么责任,但她拥有最起码的良心,尽管看上去她对这两个孩子是如此不屑一顾,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她也并不去关心他,可她还是认为,她是该养活这两个孩子的。
养鸭专业户每个月到市区的菜场送鸭蛋,顺便把生活费给阁子们带来。那个常年戴着一顶草帽皮肤黝黑的男人,他身材矮小而壮实,他走进弄堂口的时候总是把狭窄的路面踩出“咚咚咚”的响声。他站在门口大声喊着“阁子——开门——”,就象在市场里喊叫“鸭蛋要伐——新鲜的鸭蛋要伐——”他的声音沙哑而响亮,带着郊县的土语口音,厚钝而扎实。
阁子把男人让进屋,给他倒一杯凉开水,看着他气喘吁吁地喝下去,然后男人从一只绑在腰间的布袋里掏出薄薄的一跌钱放在八仙桌上,用他的郊县口音说:你们妈说,这个月要交学费了,你们点一下,看够不够。
因为常年在外叫卖,他的声音越发沙哑,却终是响亮得穿透了屋子传到了门外,隔壁邻居都能听到,这个乡下男人是来送钱的。
这个男人,他与有着瘦长而佝偻的身影、轻声说话,走路的脚步也几近无声无息的蓝蔻的父亲是那么不同。蓝蔻的父亲,一家工厂里的档案管理员,整日面对大堆牛皮纸封袋,那些褐色的纸袋里装着许多人一生的故事,千奇百怪的命运在他手里整理记录,他懂得听命于他人的指示,他只知道埋头苦干,他象一支沉默的笔书写记录着别人的命运,而他自己,却从没有改变生活或者发出不同声音的欲望。他始终生活在谦卑中,连腰身也直不起来,直到他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笔结束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在他的那个档案库里,他命运的纸袋从此封口。
阁子的母亲,与蓝蔻的父亲是如此不般配,一个粗糙随性张扬自我的女人,一个小心翼翼谦卑到可以丢失自己的男人。他们走到了一起,仅仅是因为他们都失去了另外一个生命的辅撑,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组成了新的生活单元。
没有爱情的生活无法长久地存活,亦或,没有相应投趣的生活根源和目标,一样不能持久。
阁子的母亲嫁给了热中于体力劳动并且身板挺直脸膛黝黑的养鸭专业户,他们是和谐的,生活,于是也就平安而热烈地进行了下去。
蓝蔻没有答应马越去东方绿舟,她随着阁子去了松江乡下。
五月,佘山在平坦的长江三角洲地区以唯一居高临下的姿态俯撖着周围的生灵,离佘山不远处,有一座叫天马山的小山丘,它象一匹飞跑的烈马一样永久地保持着不停的奔驰状态,葱绿的树阴覆盖着这具定格的烈马,周围的农田一片广袤,稀落的农舍散布在天马山周围,空阔寥落,有着遥远的视野与饱和的荒凉。
阁子的母亲,就住在天马山边上的那幢二层小楼里,她站在有着红色外墙的别墅式建筑门口远远地笑着,她枯燥蓬乱的头发依然如故,那张过去总是显得有些浮肿的脸,现在却露出殷实的肥胖。过去她很少笑,现在她却站在五月天马山的阳光下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天马山的广阔,让一个阴郁怨愤的女人变得满足和平和。石窟门弄堂里的日子,只能让人陷入越来越深的沉闷,能量在逼仄狭窄的空间里积聚到崩溃的临界,人的眼光,在几步之内交错相碰,变得熟视无睹,变得冷漠。
阁子的母亲看见田间小路上走来两个身影,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阁子和蓝蔻,她大声招呼着:阁子——蔻蔻——
她奔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把他们带进了那幢红色的小洋楼。
外表华丽的小楼,内里依然是农户人家的摆设。八仙桌涂着暗红的油漆,长条凳的细腿下躺着一只肥硕的黑猫,三人沙发靠在墙头,上面铺着红色提花旧线毯,边沿沾染了几块斑驳的油渍,艳俗而热闹。空旷的客厅,没有更多的家什,所有的富足只写在这幢房子的外墙和阁子母亲一览无余的笑脸上。
蓝蔻几乎忘记了这个与她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多年的女人曾经的容颜,她带着一丝惶恐而来,亦是为了阁子而来。此刻她看到的,是一个与她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农妇,那个曾经落魄暴扈张显自我的城市女人,那个常常给予蓝蔻压抑的氛围和冷漠的眼神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憨厚容纳满足且充满快乐和稍显愚笨的乡下女人。蓝蔻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让阁子的母亲改变至此,是宽广的农田?是天马山清新的空气?亦或,是富裕无忧的生活和那个有着矮小健壮的身材和黝黑皮肤的养鸭男人?
蓝蔻依然摆脱不了多年前铭刻在心头的余悸,她无法与面前这个陌生的后母亲近,她象面对着一个偶尔相遇的农妇,保持着她的矜持、怯懦,和骄傲。在她3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只身离开了她贫穷懦弱的父亲,母亲把她留给了父亲。她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母爱,她记忆中的温暖,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