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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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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扛着一根鱼竿上了大街,一节一节的玻璃铜都撑立了,我觉得人人都在看我,我这人倒不好时髦,想上公共汽车别在街上现眼,那十节撑直了的鱼竿又收不回去,我赶紧走,这竿跟着还越加颤悠,我只得也慢悠悠地扛着这鱼竿,在大街上招摇,就好比裤挡开了线,或是拉锁坏了,叫我不自在。 



我当然知道,城市里,人钓鱼钓的并不是鱼,到公园里买鱼票的主要钓的是清闲自在,借此从家里逃了出来,躲开老婆和孩子,安安静静地,好想会儿心思。 



我当然也知道钓鱼现今也算一种体育运动,还进行比赛,晚报上就郑重其事分布了各种鱼竿分组比赛的成绩,那钓鱼的蹲点位置也都是指定的,赛完了再去那地,连鱼的影儿都见不到。无怪有那嘴损的,硬说是比赛的头天夜里,那鱼委会的人先下了装满活鱼的网,敢情运动员钓上的就已经兜在网里。 



我扛着这么根崭新的鱼竿,没准儿人以为我也想过过那比赛的瘾。可我知道,要是在我们老家,有这么根鱼竿意味着什么。我已经看见我那驼背的老爷,腰都直了起来,拎着那个锈得都能漏土的装蚯蚓的小铁桶。我想正好借此回老家看看,排遣这分乡愁。 



可这鱼竿还先得找个地方放好,我那小儿子要是看到了,非由他玩断了不可。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屋子本来就挤,你买这往哪里放?我就听见我妻子在嚷,就只好把它放在厕所里,厕所里也只有水箱上,我儿子不爬凳子够不着。说什么我也得回家乡去看看,解一解这一经勾起就难以排解的乡愁。接着你就听见了砰当一声,我以为是我妻子在厨房剁肉,随即也就听见她叫喊,你也不来看看!你也就听见了我那小儿子在厕所里的哭声,也就明白了那鱼竿也跟着遭殃,你也就下定决心,非把这鱼竿送回老家去不可。 



可这家乡变得你已经认不出来了。原先灰朴朴的土路全都铺上了柏油,新盖的也都是一模一样的预制件结构的楼房,街上女人,不管是老是少,也部一律戴着奶罩,而且都穿得那么单薄,仿佛非要露出她们贴身穿戴不可,就象这家家的房顶上都支着天线,表明这屋里都安了电视,而那个别没有天线的人家,就象天生有了缺陷。大家看的当然都是一样的节目,七点到七点半是国内新闻,七点半到八点是国际新闻,八点半到九点是电视短片加广告,九点到九点一刻是天气预报,九点一刻到九点四十五分是体育动态,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是广告加音乐节目,十点到十一点是过时了的影片,当然也不是天天都放电影,确切地说,每星期一三五是电视连续剧,放电影在二四六,只有周末的文化生活节目才到凌晨零点,而最壮观的还是那一根根的电视天线,活象屋顶上长起了一片小树林,寒风过后,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赤裸的枝干,你也就迷失在这一片片树林里了,找来找去,还就硬是认不出你的老家了。 



 



 



我记得我每天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石桥,石桥的左边是那片湖水,总不停地波动着,哪怕没有风,所以我总以为,这波动的都是鱼的脊背,我没有想到这满满的一湖鱼也会死绝,那明明晃晃的湖水也会发臭,发臭了的水塘又会被填掉,我也就无从找到去我家的路了。 



我问的是南湖路在哪里,可人都诧异地望着你,似乎并未听懂你的话。我还能够说家乡话,只要是同家乡人讲,就还能带上家乡的口音。我们家乡的习惯,祖父叫做老爷,要说我老爷这我字,发声在后颚与喉头之间,外地人听起来就象是鹅老爷,鹅正是用这种后颚与喉头之间发声的方法问路的,可从他们的眼光中反射不出乡亲的温暖,只是当我挡住两位年轻姑娘再问,她们就都笑了,鹅不明白她们笑什么,可她们都笑得答不了我的话,面孔涨得象两块红布,我要说她们脸红并不是也戴奶罩的缘故,而是因为我说南湖路的时候,那南字带上了后颚与喉头之间的发音。后来,我又找到了一个上年纪的人,问他那湖原先在哪里,找到了湖就好找到石桥,找到了石桥就好找南湖路,找到南湖路,我们家我摸也能摸到了。 



那湖?哪个湖?填掉了的那个湖。哦,那湖,填掉了的湖,就这里,他踮了踮脚,原先这里就是湖,我们敢情就在湖底,原先这附近有没有个石桥?你没看见都修的柏油马路?石桥都拆了,再修桥也都用钢筋水泥,明白,都明白,原先的都已经找不到了,你再说原先的路名门牌当然也就没有意义,你就只能凭记忆。 



我记得那是一个老式的院子,还相当讲究,有一面当中间镶嵌着砖刻的福禄寿喜的影壁,一个掉了半边脑袋的老寿星,拄着根龙头拐杖,那龙头也都磨损不清了,可我们小时候都知道,老寿星拄的拐杖就叫做龙头拐杖,这错不了的。那影壁上还有梅花鹿,梅花当然也模模糊糊,鹿身上那些坑坑洼洼当然就是梅花,我们进出总喜欢模模那鹿的角,那鹿角就被我们都摸得油光发亮。这院子前后两进,后院住着破产了的房主人,他们家有过一个叫早娃的小女孩,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圆睁睁的有点古怪,也有点可爱。 



总归,这院子早先确实有过,还确实有过好几棵枣树,总归都是我老爷种的,屋檐下挂的笼子里养的也是我老爷的鸟,有画眉,还养过八哥,我妈嫌八哥吵人,我老爷就卖掉了,换了只红脸的山雀,不久又气死了,山雀气性大,不该在笼子里养,我老爷说他看上的是这山雀的红脸蛋,我姥姥就骂他老不要脸,这些我都记得。这院是南湖路十号,哪怕是路名和门牌都改了,人也不能把这好端端的院子象臭水塘样地填掉,可我问来问去,找来找去,一条又一条街,一个巷子挨着一个巷子,就象翻口袋,把口袋里的屑屑都抖了出来,也还是没有找到,我实在是绝望了,拖着的这两条疲惫不堪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还长在我身上。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了关帝庙,在同我上学去相反的方向,我妈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的路上,要走过一条叫关帝庙的巷子,只要找到了关帝庙,也就不难确定我家的位置,我便又向人打听关帝庙。 



啊,你找关帝庙?关帝庙几号?这证明关帝庙还确实就有,又遇上了热心的主,连门牌号都管,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还编不出个门牌号码,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只问问这地点还在不?有地点怎么能不在呢?你找谁?哪一家?人问得就更详细了,莫不是以为我是归国寻根的华裔?或是背乡离井的浪子?我只得作一番解释,我们家当年住的是租人家的房,并非我祖上的家产,那房东贵姓?我就知道房东家有个小女孩叫早娃,我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人见我这样支支吾吾,脸色就沉了下来,那目光里的热情顿时变得冰冷,上下打量我,看是不是就要报警。 



你要找一号,就往前去,右手第一个巷口,路南边便是,你要找三十七号,就从那边过去,百来步远第二个巷口进去,穿过一条巷子,径直,左手路北边就是。我连连感谢他,同时脊背上也感觉到他目光的锋芒。 



我往前去,见到右手第一个巷口,还没进去,就看见公共厕所男厕的红色牌子边上崭新的蓝色路牌,明白无误地写着关帝庙,同我儿时老旧的印象大不相同。我走进巷子里,为的是表明我确实是来看看旧居,并无别的意思,可我没有必要从一号看到三十七号,这巷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不象是我童年的印象中那样又长又曲折。我不记得当年这里是否有座庙,这巷子两边没有高楼,突出在这些老式的院子之上的只有一栋三层的红砖房,也是简易的建筑,比这些老院子还显得单薄,我又想起了这里还真有过一座关帝庙,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叫雷火烧掉丁,这也是我老爷讲的,我老爷说这地方招雷,地气不顺,盖这关帝庙就为的驱魔镇邪,临了还是叫雷打了,足见这地方不宜居家。可我们家不在关帝庙,而是在关帝庙的前方,这会儿要我一个人倒过头来去追溯我童年时我妈拉着我的手走过的路,别看我也已经有了儿子,还实在不容易,我知道再打听也白搭,我刚才就一直在这湖里湖外湖心湖边上转,沧海尚能变成桑田,何况这么个小湖。我估计我前面那一片老搂新楼半新半旧的简易楼的天线的小树林子深处,就隐藏着我童年时的家,只是你再怎样转着走也无法看到,就只能在你记忆中去想象它那模样,也许,它明明就在这堵围墙里面,被某一个什么街道塑料钮扣厂当成了仓库,就都安上了铁门,设了门房,你要说不出个由来办什么业务,便休想进去闯荡。



 



应该宽慰的是,人总不至于残酷到非要把个带砖刻的影壁也莫名其妙拆个精光,人性还就恶,而恶比善又更为深刻,古今中外的圣贤和先哲都这么说,可你还是倾向于人心的善良,人总不会吃饱了撑的,故意去践踏你童年的记忆,因为他们也都会有值得记忆的童年,这道理就象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明白,一加一可以量变到质变,变成个什么别的古怪的东西,可总不会是三,要摆脱这些固执的念头的缠绕,就得离开这千篇一律的柏油路,这些新楼老楼半新半老的快要老的差不多已经老了的简易的半简易的不简易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电视天线的小树林子下的楼房与楼房与一片又一片掉了叶子只剩下枝干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啊楼房啊楼房与楼房啊楼房与楼房—— 



到郊外去!到我老爷曾经带我去过的郊外河边上去——钓鱼?我记得我老爷带我到河边去过,钓没钓上鱼我可记不清了,可我记得我有个老爷,也有过童年,童年我妈给我在院子里光屁股洗澡的时候,我就周身不自在,我也找寻过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我也还记得有一次半夜里就起来跟人去打猎,跟的并不是我老爷,跑了一整天,打死了一头野猫,被当成了狐狸,我又想起一首诗,诗中的那我,浑身披挂着叮当作响的猎刀,一只没有尾巴的晴蜒,扑打着翅膀在原地旋转,批评家的眼睛里长着倒刺,还有一个很宽的下巴,我想写一篇大有深意的小说,深深的淹得死苍蝇,后来,就看见了我老爷,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躬着背,在吧嗒吧嗒地抽烟,老爷,我就叫他了,他没有听见,我到他跟前又叫了一声他老爷,他这才转过身来,并没有拿着烟袋锅,他老泪纵横,眼睛就象被烟子熏得布满了血丝,冬天为了取暖,他总喜欢蹲在灶膛边上烧柴禾,你干吗哭呢,老爷?我问,他擤了把鼻涕,就手一抹,还倒吸了一口气、那手就把鼻涕抹在鞋帮子上,却并不在鞋面上留下痕迹,他穿的是我姥姥给他做的鞋底纳得特厚的老布鞋,他红红的眼睛望着我不说话,我给您买了一根带手轮的鱼竿,我说,他喉咙里含混地呼噜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怎样的热情,就这样,我来到了河边沙地上,脚下的沙子在窸 作响,象是我姥姥在叹气,我姥姥就好叨叨叨叨,可没有一句听得清楚,你要故意问她,姥姥,你讲什么?她就会立刻失神,抬起头来,半天才说,啊,你下学回来啦?或是说,你饿不饿?厨房笼屉里蒸得了白薯,她唠唠叨叨的时候,你最好别打断,她讲的都是自己做姑娘时的事,可你要是从椅子背后去偷听,她就好象总是在说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什么都掩盖了什么,这些回忆就都在你脚底下的沙子底下作响。



这是一条干枯了的河流,流的都是些石头,你踩在曾经被河水冲得滚圆的石头上,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你可以想见那清澈的哗哗流水,而山洪下来,那漫天没地混浊浊的一片,一直漫进城里,连过马路都得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人简直就在泡着破鞋和烂纸的黄泥汤里打滚,等水退了,所有的墙角都留下一道黄泥印子,几天之后,太阳一晒,又都结成了壳壳,象鱼鳞样的一片片剥落下来,这就是我老爷带我来过的这条河,现今连石头缝里也挤不出水来,河床中尽是滚滚不动的大石头,象一群傻羊,一只紧挨着一只,还生怕被人赶跑了,然后就到了沙丘上,开始还有些筋筋绊绊的柳树根,那一棵棵柳树都被入偷偷锯去打了家具,再过后,就寸草不生,你站着站着便往下陷,一陷就陷到了脚踝,你不得不拔腿快走,生怕这样陷下去,到小腿肚子,再到膝盖,再到大腿,你就会被埋葬在这沙丘里,这沙丘就象座大的坟墓,那喁喁作响的沙子都威胁人,说要把一切统统淹没,它们已经淹没了河岸,还要淹没城市,淹没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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