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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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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



 



“想搬去你家住。”



 



冰女说完,定定地看着我。我则疑惑地皱起眉头。



 



“怎么突然这么想?”



 



“没钱了啊,为了买机票,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但离目标还是有一段距离,不想点别的办法根本就没有到达终点的可能。”冰女身子向前凑,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不怀有任何企图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可以吗?”



 



我一人独居,没养宠物,尽管只有一间卧室,但客厅的沙发也足够宽敞。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卧室房间的空调始终运转正常,且不会发出一点噪音。另外,冰箱里长期备有好几瓶大罐装,冻得恰到好处的“朝日生啤”。冰女要是想来住,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行啊。反正我就一个人住,完全应付得过来。”



 



“真的不麻烦?”



 



“真的不。”



 



我又习惯性地重复起冰女的话。



 



“太谢谢你了。”



 



说罢,冰女用凉飕飕的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瞬间的寒意直冲我的大脑,以至于双手条件反射般地猛然从冰女的手里抽出来。要是可能,我也很想握住她那手指修长,皮肤光滑的手,可是冰女毕竟不是什么外号,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称谓。她的全身上下始终保持着极低的温度,至于有多低,我并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据冰女所说,从她手掌里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冷气,足可以用来冰镇啤酒。



 



“已经很冷了!”



 



我背靠椅垫,冲着冰女说。



 



冰女嘟了嘟嘴,尔后哈哈大笑起来。



 



遇见冰女是在月初的时候。



 



天气渐渐热起来。日历上标注月份的数字由6翻转到7,且没有倒退重来的可能。日间,太阳在天际露出一张咄咄逼人的凶悍脸孔,似乎要将全身的怒气都发泄到地面上来。要是对着四周的景色细细看去,可以发现它们在无孔不入的热流中通通扭曲了形状。街上行人很少,偶然穿过几个孤单的人影,也是行迹匆匆,仿佛很快就要在阳光中蒸发消失。



 



我刻意选择在晚间十点以后出门,钻入公寓附近的一家酒吧。暑热如同潮水般消退,眼前的街道也变得鲜活起来。我往往在这个时候同酒吧间里的一两个陌生女子主动搭讪,要是运气好的话,便足以同他们消耗掉一整个原本枯燥而无聊的夜晚。



 



冰女趴在吧台最靠近厕所的那个座位上,手边沾着啤酒泡沫的大号玻璃杯仿佛可以塞进一只成年兔子。



 



她身穿the north face防风外套,双腿紧紧包裹着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毛茸茸的雪地靴,仿佛是时间杂乱交错之下不慎从冬天逾越过来的一道风景,同周围裸露的雪白大腿,汗湿的t恤衫,轻快的爵士乐声格格不入。



 



冰女又叫来满满一瓶啤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酒瓶把手,衣服穿得这样多,脸色却惨白一片,毫无血色,汗也没有冒出来哪怕一滴。她就这么穿着厚重的衣服蜷缩在角落里,同源源不断的啤酒做着无声的情感交流,将自己用半透明的膜包裹起来,躲避着他人的视线。



 



我握着一杯威士忌,走进冰女。



 



“何苦穿这么多?不热吗?”



 



她扭过头来,眯缝着眼睛看我,似乎有几分醉态。某种难以向人言表的哀愁也顺着两颗水灵灵的眼睛流淌而出。嘴唇如两片淋过雨水的细长花瓣,贴在没有泛起红晕的脸上。



 



“热。”



 



“热了就少穿点啊。”



 



“不,要是少穿点,就更热了。”



 



我看了看这个女子哀伤的面庞,并不觉得她有心情开玩笑。



 



“什么意思?”



 



冰女摇了摇脑袋,直发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晃荡起来。她顿了顿,接着说。



 



“听过‘冰人俱乐部’吗?”



 



“没有。”



 



“我就是其中一员。”



 



“听起来,像是什么有着特殊爱好的娱乐组织。”



 



“不不不。”冰女摆了摆手,又喝下一大口啤酒。酒瓶同吧台撞在一起,发出“哐”的刺耳响声。一瞬间,周围倏忽安静下来,我的后背仿佛感觉到他人聚焦的目光,但这样的感受在喧闹声再次响起之后,随之消散了。冰女周围的半透明也成功将我融入进去,我们就两齐刷刷地浸没于他人注意力的下端,成为不具有实质的存在。



 



她接着说:



 



“冰人就是名副其实的冰人,不含有什么隐喻。所谓冰人,就是全身上下保持异常体温的人类,跟正常人大不相同。至于为什么体温这么低,谁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一种病,恐怕也难以定夺。总而言之,这样的问题将伴随一生。”



 



“是嘛。”



 



我饶有兴味地睁大眼睛,晃了晃瓶中的威士忌,接着抿了一口。



 



“所以,作为拥有异常特征的个体们为了消除社会的不理解而强压于其上的歧视与孤独,冰人们汇聚在一起,创建了‘冰人俱乐部’。”



 



“就像‘癌症病人互助会’那样的东西?”



 



“这么说倒也可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总之体温过低不会威胁到生命,我们也有各自稳固的生活节奏,甚至不把自己视为有问题的人。只不过有些时候,得承受他人异样的目光罢了。”



 



“比如说,在太阳底下非得穿防风外套?”



 



“正是这样。”



 



冰女开心地笑了。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越热你就要穿得越多。”



 



冰女认真地看着我。



 



“这一点上,你必须从正常人的固定思维里走出来。也就是说,你必须明白,穿衣服不是为了增加温度,而只是为了保持恒定温度。”



 



我闭上嘴,领悟着冰女的话。的确如冰女所说,穿衣服其实只是为了维持体温。之所以抱有那种热就少穿冷就多穿的固有观念,恐怕只是为表象所蒙蔽罢了。



 



“所以说,你是为了抵御周围的高温,维持体内的低温,才要穿得这样厚实咯?”



 



“没错。”



 



冰女笑着拍了拍我裸露的手臂。寒冷如同电流般穿过我的皮肤,我不由得颤抖一下,身子忽地向后倾斜。这样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还是令我吃惊不小。



 



“不好意思。”冰女抱歉地说。



 



我暂时没说话,将手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女也照旧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灌下啤酒。



 



我又要来两大杯啤酒,一杯递给冰女。



 



“还能喝?你好像已经喝了不少。”



 



“没问题。”



 



冰女又仰头灌下一大口冰镇的淡黄色液体。



 



“要趁着冰喝,不然的话,肚子会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将冰女的话缓缓吸入大脑。



 



“真是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啊。”



 



我感叹道。



 



“无论是何种生活节奏,总是会遇上烦恼的。”



 



“烦恼恐怕是维持节奏的一部分。”



 



“有道理。”



 



冰女舔了舔沾在嘴边的啤酒泡沫。



 



“总是有艰难的时期,”我把空着的手撑在吧台上,“挨过去就好了。”



 



“不好说啊。”



 



冰女的那双大眼睛再次落寞起来,层叠的心事仿佛在她的瞳孔前罩上了一层透明的膜。



 



“怎么了?”



 



我试探性地问道。



 



“诶,澳大利亚正值冬季,这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



 



“他们都去那里了。”



 



“谁?”



 



“冰人俱乐部啊,十几个人手拉着手坐上向南飞行的航班,一路唱着欢乐的圣诞歌曲,现在应该在墨尔本郊外的河流里裸着大腿欢快地游泳吧。”



 



“当真?”



 



“当然是真的,他们都走啦,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被热得晕头转向!”



 



冰女一手端着酒瓶子,另一只手不停在我的眼前挥动着。



 



“干嘛不跟他们一起去?”



 



“缺钱呐。单程机票的钱都付不起。”



 



冰女叹了口气。



 



“真不容易。”



 



“现在我就是完完全全孤身一人了。”



 



“可怜。”



 



冰女摇了摇头,眼神在我的全身四处游离,显然是醉了。她就这么呆呆地坐了一会,嘴唇若有若无地蠕动起来,接着吐出这几个字:



 



“十几个人,居然没有一个真正在乎我的。”



 



说罢,冰女猛地扎入我的怀里,蒙头哭起来。



 



我以为冰女的眼泪会结成冰块咣当咣当地砸到地上。但我的想象显然过分夸张了,却也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尽管没有冷到冻成冰的程度,冰女的眼泪也足以同萧瑟的秋天里灌入后颈的阴冷雨水相抗衡。寒冷的液体不断从她的眼睛里渗出来,顺着我的胸口流向腰腹,再顺着我的腰腹流向下体。



 



浑身不禁瑟瑟发抖,但又不好一把将冰女推开。对哭泣女性自然升起的一股柔情支撑着我的身体保持端坐的姿势,右手还时不时地在冰女厚重的防风外套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慰。



 



寒冷的气流顺着冰女的后颈冲出来,直扑我的面部。



 



我闻到冰雪的清香,是那样纯粹而不含有任何杂质的气味。鼻子突然一阵瘙痒,我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冰女也终于停止了哭泣,但也醉得一塌糊涂。



 



一路上她趴在我的肩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但冰女体型瘦弱,从街道将她一路撑进公寓电梯,也没有费去我太大的力气。



 



我将冰女一把推入卧室的床铺,正准备为她褪去外套,替她盖上一层毯子,但思路猛然扭转过来。冰女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响起。



 



“为了抵御周围的高温,必须维持体内的低温,”



 



我将这样的思路如同针孔注射一般缓缓打入大脑。如果在夏天里用冬天的思维来理解冰女,一切才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我把炎热转换为寒冷,把毛毯转换为棉被。冷气接着在脑中变为暖气,夏天好像倏忽成为冬天。



 



我从壁橱里拿出久未使用的棉被,再将空调的冷气调到最低的16摄氏度。这个温度对于冰女来讲应该还是有些不适,但尽力而为也就只能做到如此,总不能把她塞进冰箱。我接着将硬邦邦的防风外套从她身上扯下来,里面还套着一件白色毛衣。胸部的形状随之显现出来——不大,但呈现出好看的圆形,如同冬天里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匀称而绵软细密。我想象着冰女光着身子的样子,但立刻打断了思路。



 



衣服脱到这个程度,应该也就够了吧。



 



我把她纤弱的身体用棉被紧紧包裹,最后环视了一下房间,像一个护士一般确认一切都按照预期运行正常之后,关掉灯,拖着毛毯走进客厅。



 



“昨晚睡得可好?”



 



脑子一清醒,我便想起睡在卧室的冰女。她正穿着毛衣,在厨房的塑料砧板上切着面包片。



 



“你干嘛让我穿那么多?”



 



“我以为那样正好。”



 



“我总是裸身睡觉的。”冰女扭过头,看我一眼,“要是穿得太多,容易受寒。就跟中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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